灯是陈旧的,弱不禁风,甚至经不起格外细致的擦拭。它就搁置在黑暗的夜里,在一张同样陈旧的八仙桌上,发着素朴的光,安静异常。它被我们忽略已经很长时间了,躲在橱柜的最底层,和一些过时的家什挤在一堆,慢慢积累着灰尘。然而,在这样的停电的夜晚,我们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它重新摆上显眼的位置,它纤细的背影便又重新回到灰白的墙上,仿佛多年以后我在城里所见到的活动的皮影。它总是在晃动着,因为老屋一定会为风留下可以自由出入的通道,正如我们每夜在临睡前总要为那只晚归的猫留一道门缝。那些透过墙壁钻入的风,无疑有着更为隐秘的野心:扑灭一盏灯,或是被灯的光芒灼伤,甚而被切割成四处游荡的碎片。
玻璃灯罩已难以将桀骜的灯光困囿,它最多只能抵御一群飞蛾前赴后继的扑打。火焰被迫压得很低,低到我几乎无法平视到它的存在。它就一直这样保持着这种卑微的姿势。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忍离去,满怀担心,可能还藏有些许的愧疚吧。
他们,我的父母兄弟,此刻都在前院里,在苦栎树下,纳凉。或许,他们也会不经意地注意到墙上模糊的灯影,以及被扭曲夸张了的我晃动的背影。他们一定会喊我过去,陪他们说话,看星星,陪他们感受蚊虫和凉风,而不是在一盏奄奄一息的煤油灯前徘徊往复,像那些奋不顾身而又盲目的飞蛾。
等到我们都快要睡着的时候,父亲才慢慢地从藤椅上站起身来,端起这盏灯,走向厨房,他要去照看他的煤炉,他要将它严严实实地封上,以确保它在明天早晨之前不会熄灭。迷糊之中,我只感觉那盏痩弱的灯在缓缓地移动,仿佛是凭空的。多么神奇!可是一眨眼,全都不见了。
后来,一看到电视剧《聊斋志异》开头那鬼魅一般的灯火,便觉得分外熟悉,虽然隐隐地也感到一丝恐怖。现在想来,我对灯之所以有着固执的偏好和记忆,确是有根深蒂固的原因的。
同样是在夜晚。十多年前的夜晚,好像比现在黑得更加彻底。
那年夏天,外婆去世了。那个夏天的晚上,我们为她关灯送行。关灯是我们的民俗,至今我也不清楚它的来源和意图,我只是想:人越多,灯也就越多,外婆看到的路也就越长,越清晰吧。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青花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松油,一根简单的棉线就是灯芯。我们就捧着这样的油灯,一字排开,小心翼翼而又无比虔诚地上路了。
你可以想象:夜幕之下,田野之上,一百来人的队伍,一百多只紧紧依靠的灯盏,仿佛一条明亮的游龙。一切仿佛在瞬间安息下来,人们都不再说话,只是双手捧着碗,静静地走路。我们要走到哪里去?外婆又要走到哪里去呢?人群之中的我,显得更加伤感,心想着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永远地离我而去了,而我还在亲眼目睹着她一步一步地远行。我不知道,在我们照亮的路上,我的外婆是不是正在弯腰将她一生走过的脚印一一拾起,就像我在秋割后的田地里拾起一粒又一粒散落的稻德。我记得我的口袋总能够装得满满的,而我小巧羸弱的外婆却如何将一生沉重的脚印轻松地背负?碗是多么光滑啊,就像外婆轻声唤我的声音,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或许那声音就是我后来所明白的天籁吧。我禁不住东张西望起来,却只看见切近的摇曳的灯光,以及遥远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的灯有几次都快要熄灭了,却又奇迹般地重新燃起来,我疑心是外婆悄悄地用手将它护住,让我的油灯最亮也最为持久。我小脚的外婆,你走得还是那么匆忙吗?
绕过山丘,转过池塘,行走的灯盏,经过七次圆满的轮回,终于回到最初动身的起点——外婆的家。每个人也都看见,我的外公正举着一盏油灯,守在门边,已经多时了。我伸出手去,拧灭碗里残存的火焰,一缕浊烟迅速地升起,然后,一点一点地消散在1992年的夜空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