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父亲突然倒卧在罗岭的马路上,脸朝下,身体蜷缩,人事不知。
五月的阳光带着田野的晨温,从不远处的树林里穿越而来,徘徊在他的周围。百米之外,母亲刚放下鱼篮,端起一碗稀粥。父亲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身边是散乱的石子、红砖、预制板、水泥残渣,近旁是一栋正在建造的楼房,粗糙的毛坯,空无一人。几个骑自行车的人,由远及近,侧过头,狐疑似的望了望,又从他身旁一闪而过。过了一会儿,两个上小学的孩子路过这里,退退缩缩地靠近了那个胡乱的身体。孩子们蹲下身使劲地把父亲扳了过来,啊,这不是江老师吗?孩子们慌乱的声音惊动了前方不远处造房的工匠们,路旁居住的人家也赶忙跑出人来,聚拢在父亲的四周。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远远看去,像是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有人打电话叫来了派出所的民警,叫来了医院的医生,也叫来了惊慌失措的母亲。等母亲扔下饭碗踉踉跄跄到达的时候,父亲正淹没在人群里,仰面靠在瓦匠红喜身上,汗如雨下,脸已完全变了形。刚出来说到银行领工资,怎么就……母亲喊着父亲的名字,和平,和平,却没有任何回应。母亲的泪很快就流了下来,央求红喜和几个劳力赶紧把父亲抬到家里。人群再次裂开一道缺口。横放在沙发上的父亲,忽然全身都痉挛起来,眼睛上翻,嘴里含混不清地呼噜着,手脚乱舞,仿佛在驱赶什么,又仿佛被某种痛苦而巨大的力量所控制,五个劳力赶紧拼命按住父亲的四肢和头,动弹不得。父亲又伸出舌头来,用牙齿狠狠地咬着,渗出丝丝的血,罗岭医生忙叫人找来一把铁勺,压住舌头。匆忙中,母亲抓起“氧立得”的急救药剂包,就倒进制氧器里,因为错误的操作,产生的氧气微乎其微,然而就是这点微弱的氧气,一点点送进父亲的鼻孔里,慢慢的,父亲安静下来。
半年来,这已是父亲第三次病情发作了。记得上次因为父亲五十九岁的生日我回到罗岭。在那个恰当的季节,喜悦似乎冲淡了所有的隐痛。两次住院又两次出院的父亲已调养得很好,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看不出任何病相。我站在他面前,摸摸自己痩削粗糙的脸,亦喜亦悲。母亲倒是痩了很多,向我们展示上次在市里买的便宜的衣服,20元一件,她问我是不是太贵了,我无声地笑笑。莎莉文的蛋糕是父亲喜欢的,我们围坐在一起,很生涩又很腼腆地唱起生日歌,父亲很不好意思似的许了个愿,他没说,但我们能猜得到。来回的路上,桃花盛开,春风依旧,油菜已经退场了,只残留些零星点缀,不合时宜却显出十分坚定的美。
这条回罗岭的路,应该是我最熟悉的道路吧。从市里出发,乘21路公交车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打的约需四十分钟,而坐救护车,只要二十五分钟。车已开得飞快,然而,我还是觉得格外的慢。那些熟悉的地点,熟悉的景物,从窗口逃也似的掠去,对于它们,我从未如此漫不经心过。跟车的是两个年轻的护士和医生,他们神情从容,不时地聊上几句,他们是见多了急救、血腥以及死亡的。山路已修得平坦,但依然弯弯曲曲,“哎哟哎哟”的声音尖锐得让人心慌,我的心止不住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脆弱得就仿佛易碎的玻璃,禁不起那可怕的剧烈震动。
家里已挤满了人,父亲躺在沙发上,面色痛苦,嘴角有隐隐的血丝。母亲已擦干了眼泪,收拾好了衣物,准备出发。赶紧用担架把父亲抬上车,在呼啸声里返城。量血压,测心跳,缴费,住院,相似的过程,已重复了三次。父亲渐渐有了意识,望着我,想说话,却被我制止了。无论如何,父亲又开始了第三次住院。
当天晚上,心室率仅为35次/分、被确诊为“III度房室传导阻滞”的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安装了临时心脏起搏器。第三天,正好有省里的一位心血管专家来医院会诊,便又安装了永久性的心脏起搏器。手术很成功,伤口在慢慢愈合,父亲似乎又恢复了生机,但我知道此后的岁月父亲的心脏将和我们无法看见的仪器共同度过,那颗缓慢的心已承受不住任何刺激、压力甚至稍微剧烈的运动。第八天,明雨绵绵,父亲半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让我给他读上年我写的一篇文章,名字就叫《父亲》父亲从断断续续的梦境中爬起身来,天已有些亮了。他披上一件外套,穿上拖鞋,慢慢地走向厨房。母亲像往常一样,很早就出门卖鱼去了。他把煤炉打开,清晨的火焰便很快升腾起来。
三十年来,在罗岭,父亲的每一个早晨似乎总是这样的如出一辙。我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可以听见他夜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三十年来,父亲始终保持着一个文人的姿态生活在乡下,虽然现在他的面容和罗岭的农民别无二致,拿粉笔的手拿起锄头和扁担竟也是异常的灵活,虽然每天他都挑着粪桶,黄昏时走向菜园,在清晨又会从菜园里摘回新鲜的蔬菜来,他的老实能干得到乡亲们的一致赞扬,但是,我知道:他的心里始终潜藏着对城市对文学的最初向往和想象。
他的关于城市的印象和想象,于我看来,在1968年下放回乡之后就已成为虚假的幻象。历史不会重来,时间不会停止,那一艘载着他离开爷爷所在城市的轮船,我的诞生,自然都无法停止。如果停下来,一个人的命运将面目全非。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迷失在失眠的痛楚里,是因为更年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他向我说起我小时候是多么笨重,压得他的胳膊生痛生痛。而所有的疼痛,都仿佛干瘪的稻谷,浸泡在那我永远无法看见的遥远的水域。现在,父亲在我们的劝说之下,终于戒掉了抽了二十多年的烟,每天只喝一小盅白酒,可惜的是,他听不见许多切近的声音;他的耳朵早就坏了。他总会时不时地向身后张望,或突然地应上一句,我不得不像对外公说话一样,一再地重复。我一直没有问他,当年轮船起锚时的汽笛声,他是否还听得见?无论如何,1949年出生的父亲,最终信了命。
记得今年夏天回罗岭老家,父亲坐在门边,一边剥蚕豆,一边跟我聊天。父亲说,乡下总有干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我知道,一天当中,他是极少有空休息的,除了上课,就是做家务,从校园到菜园,从教孩子们唱歌,到给院子里的家禽拌食,仿佛永远没有真正的停歇。间隙的时候,他肯定会翻一翻报纸,看一看我带给他的几本文学杂志,或是写下一点随感,记录下他过去的岁月和乡村的原生态生活。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起,他的笔就似乎没有停歇过,也从未放弃过对文学的执著追求和努力,只是现在他写得很少,很慢,却更加认真,每篇短文都要修改五遍以上,然后一字一字地抄写誊清。更多的时候,他戴着老花镜,欣赏我们发表的作品,并拿给亲戚朋友们看,比我们更加高兴。就在前天,他又拿给我他刚写的两篇诗文,“请吾儿(青年散文家江飞先生)雅正”,在稿纸的顶端他这样写道,我笑了笑,很快,笑就消失了。1995年,他一字一句修改我的信手涂鸦之作,而现在却是请我“雅正”,不知不觉,十年时光竟这样轻易地完成了父子间这近乎残酷的转换!
那一天,母亲突然在电话里说,你父亲现在有高血压了,高压竟达到180。我很是诧异,因为在我眼里父亲的身体似乎一向很好,尤其是陪我打乒乓球的时候,那简直是“60岁的人20岁的心脏”,然而,就在前不久一次打完球后,他的两只眼睛充血得厉害,一量,就是这样的我从未想过的结果。想想我寒假里还拉他去打乒乓球,他还“奋不顾身”地跑动扣杀,或许他早已有所觉察,只是藏着不说罢了,而自私的我却真的忽略了!在母亲的转述里,有一次他一个人在家突然晕倒,一头栽到地上,不省人事,过了很久,又自己爬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等我周末回来,他的额头和脸上只剩下青胂和道道印痕,他向我描述起当时的情形,轻描淡写的,就好像是讲我小时候经常淘气地摔倒。当我摔倒的时候,父亲总会将我扶起,并拍打我身上的尘土,而当他晕倒的时候,我在他看不见的六十里之外的城市,过着好像还算体面的生活,我没有感觉到那沉重的一瞬!
于是,禁不住怀疑:是否是我们,他的孩子,将他身上的那些最宝贵的东西,比如文学,比如兵兵,比如对城市的想象,——偷走,而只留给他愈来愈弱的身体和无尽艰难的回忆?“我终于理解了/我的父亲/他的一生,根本/就不像水变成冰那样/在一点一点地凝结/而是像石块变成沙子那样/在慢慢地,一点一点/散成了时光中的粉尘”,当我在《诗刊》上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似乎也终于理解了父亲如此的一生。
我注视着他——我的父亲,就坐在那里,一粒一粒剥着蚕豆,手法熟练,他的身上是明亮却日益暗淡的夕阳。
此刻的病房外细雨迷离,病房里却充盈着无限的热气。或许是因为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描述过我的父亲,又或许是因为父亲愈来愈弱的身体,所有对父亲的认识和记忆似乎都显得无力,破碎,甚至哀伤。哀伤是有理由的,就像我从未想过他的晕厥不是因为高血压,而是因为丧失了健康功能的心脏,而我,从未听过他心跳的声音,缓慢抑或急促,而一个儿子,又需要多久才能理解一个父亲的心呢?
我再次注视着他——我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神色安详,呼吸平和,心律稳定,全身也禁不住慢慢温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