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必须用最大的勇气,才能摆脱温暧的床对我的执意挽留。然后,按部就班地走出家门,去往车站,像是去赶赴一个心仪已久又不免匆匆的约会。时间是早晨6点40分。天空刚刚显露明亮的意图。
被黑夜洗礼之后的道路和事物,比往日更加洁净而本真。早起的,永远是那些勤劳的人们,清洁工正扫去一夜的尘土和落叶,卖早点的小摊贩最先燃起这清晨的第一缕炊烟。那个戴着围脖仔细包裹的女人,正费力地蹬着三轮车,车上是刚从郊区运来的新鲜蔬菜吧,还沾着泥土;她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后。男人悄悄地将右脚抵在三轮车的后座上,除了我,相信再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可以忽略的细节。然而,今后恐怕也难以再见了吧。从他们身旁经过,竟花去我很长时间。
候车室永远是储存等待和培养耐心的地方。地方不大,人也不多,且都似我一样,半眯着眼无精打采地环顾左右。椅子是分外干净的,让你坐下去就不想再起身的那种。可惜,那对行李众多、面色模糊的父女不得不和我一起,安静,缓慢,有秩序地离开这干净的椅子,这干净的即将热闹的城市。
现在,早班车正停在清冷的风中,它的身后,是跃跃欲试的阳光。
2
我记得我是最后一个被叫醒的孩子。
我睁开眼的时候,他们,我的父母和哥哥,都已整装待发了。母亲原本是不打算带我一起进城的,可不知怎的,她改变了主意。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激母亲的临时变卦,否则,我此后的日子恐怕都要在梦魇中度过吧。
赶往唯一的车站,需要十分钟。四个人的队伍,在灰蒙蒙的路上显得有些慌乱,甚至十分可疑。田野里静阒无声,有的只是大大小小各处分散的草垛,好像黑黑的秤砣。我们一声不吭地从田野里穿过,总让我莫名地感觉出逃离的意味。或许“逃离乡村,进入城市”只是当年我和哥哥口头的一句戏语吧,可不巧的是,为何多年以后又一语成谶了呢?我跟在父亲身后,是他让我因为长久地仰望而忘却了脚踏的实地,也是他让我看到了自己应当坚持的方向。
方向总是有的,正如希望,正如一个小得让人心痛的车站,车子尚未到来,多停留一分钟,就要多承受一分钟的煎熬。有许多人都和我们一样,在承受着这种煎熬,却并不抱怨,就好像我们来时的小路,二十多年了,还是一样的泥泞,一样的曲折。我最后终于明白:要搭上唯一的早班车,是需要一夜,甚至一生来精心准备的。
3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准时地搭乘早班车的。当车门“扑哧”一声关上的时候,我仿佛听见谁不怀好意的一声傻笑。检票,对号入座,放下行李和屁股,乘务员千篇一律的微笑以及异常流利的介绍和祝福,一切都刚刚醒来。一切都在渐渐复苏的路上。
在路上,眼睛仿佛雷雨前没有着落的蜻蜓。望向窗外,实际上只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交给沉闷的车厢,或者干脆闭上。
村庄是不会闭上眼的,它只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村里人从它的怀抱里走出,从他的视线里消失,譬如现在,我经过多少人家的门前,却并不感觉陌生,因为它那注视我的神情,是那么亲切、熟悉。而类似于我的村里人,此刻都在奔走的路上,且渐行渐远,用沈从文先生的话说,我们“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吧。
或许坚贞不渝地留守在村庄里的只有那些单薄的树苗,它们刚刚扎下根来,便懂得整齐划一,团结一致,抵挡肆虐的风沙,或试图窥视村庄的异乡人的眼。穿着白裤子的这些树苗,和那些光秃秃的电线杆并肩而立,共同守卫它们的家园。
然而,更多的是孤单的树,站在远离农屋的村口,茕茕孑立,静默不语。它们看上去已毫无生气,但我知道,当大地变得松软的时候,它一定会再抽出芽来,显示生命的绿。然而现在,它们和睡莲一样正在冬眠,正在做一个关于春天的美梦。
没有人惊醒春天的美梦。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走过田野,我来不及判断他们行走的方向,是回乡,还是刚刚动身。水中痩冷的植物,隐隐地泛出难以忍受的寒意,它们在风中瑟瑟的样子,多像那个骑着旧式载重车的少年。我突然想,如果他撒开把手,也一定会有瞬间的喜悦和幸福吧。
车子停下来加油。这是一个寂寞的加油站,有免费公厕,和一座恪尽职守的大钟。两个环卫工人在晒着太阳,其中一个把鞋脱下来,抽出里面的鞋垫,对着太阳举起。她们的身后是粗糙的背景,四把庸常的拖把,两根坠地,两根悬挂。一切都按照自然的程序,不紧不慢,从容不迫。那被风吹到路边的落叶,多像有组织搬家的蚂蚁。它们又要将家搬到哪里去呢?
离开意味着重新开始,或者再次返回。忽远忽近的院落,外表简单而干净,南方多的是这样的素朴的村庄和院落,而此时此刻院中端坐的也一定是似我外公一样的老人,抽着烟,跟一只猫说上半天。院落的四周总会点缀些小块的菜畦,绿地令人紧张的水塘。洗衣的妇女,还在挥动着棒槌,她还有更多的衣服浸在水里,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而她的小儿子正在来接她的路上,一边唱歌,一边心无旁骛地玩耍。我突然看见两堆慢慢移动的草垛,在空旷的田野上,好像两个发了福的稻草人,一点一点朝炊烟的方向挪动。我知道,稻草中间已淹没了一个人,而那些被一层又一层野草覆盖的坟冢,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大大小小的山丘上,孤岛似的山上。我的祖父也在山上。“松果在土里/埋着/我的祖父也是这样/在山上,坐北朝南/他曾经是多么有力/扛着大米走过街道/而记忆总是被偷走/正如米缸里的米一点点地丢失/厨师,祖父的职业/在城里,他为人民服务/鞠躬尽瘁/他的儿子和他的孙子/在乡下忍受贫困和饥饿/1992年,我,他的孙子/偷窃,吝啬/背着竹筐上山捡柴/在千篇一律的坟前/逡巡/多少年后/祖父的身旁长满杂草/多么丰盛的燃料/多么好啊,在山上/有许多人陪着/陌生的,熟识的/都一样躺着说话/肯定很寂静/在夜晚,在夜晚的山/我的祖父,坐北朝南/帝王也不过如此。”我终究不是帝王的子孙,我只能在每年的清明和立春之前的某个早晨,和父亲一起上山,在祖父的坟前,想起一些散落的记忆。
太阳升起来了。它从一洼又一洼的水里掠过,它将触到大山的顶峰,并最终煙没在戒备森严的山谷之中。那立在田野里系在竹竿上的红塑料袋,仿佛一面面昭示方向的灵旗。一辆冒着白烟的卡车,从我的头顶驶过。“路在路上”,我突然冒出这样的句子,并看见所有的事物正一点点地变得清晰明亮,成为光影的部分:一个注视一堆火的男人,一所只有两个篮球架的学校,一家破败的红砖厂,一个在屋顶走来走去的身影,一头等待劳动的老黄牛,如此等等。我已无意追问,谁将田埂点燃,谁又将家禽赶过六拱的旧桥,我只是随手记下以上的这一切。
4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一个正被快速拋弃,一个正缓慢进人。车窗外的景象,和十多年前的那个黯淡的清晨有什么区别?区别总是有的,好比一个人和一片完整的森林,一个眼里盛满梦境和希冀的乡下孩子和一个手脚都不沾半点泥土的都市男人。这注定是一次由暗到明、层层递进的旅程。
我将我的座位与别人调换,以此成全了一对情侣和一个三口之家能够紧密地坐在一起。多么幸福的一家人!那个坐在母亲腿上面容清痩若有所思的小男孩,难道是我吗?
身边坐的一位中年男子,正旁若无人地打着呼噜。他要将凌晨未尽的梦继续完成,还是重新开辟一个新的梦境,我不得而知。我只是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此刻,所有人的所有的梦,都行驶在早班车行驶的征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