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的跑回棚屋,桌上的只剩底座的烛火已缩成了柳条大小,林妙妙搁下木盆,将衣裳拧干搭在窗外的竹竿上,直到眼睛盯着窗外睁得酸麻才爬上床,翻了两次身,耳边竟隐隐听到院中的脚步声。
想是沈将军回来了?
她脑中闪过方才岸边一眼瞧见的人影……那般模样,手指无意识的揪了揪胸前的乌发,闷叹一声,恨不得立时睡死过去。
第二日林妙妙是被桃子喊起来的,掀开被子往外探头一瞧,外头吓着淅沥的小雨,看天色居然已近中午。铜镜里的人眼底有几分青黑,她昨晚上床虽早,可睡着的时候窗外已经微有亮光,全是那位沈将军惹得祸事……
林妙妙湿了帕子洗了把脸,浅绿色的绿液浸泡着她的双手,一丝丝细纹全然化去,十指修长,白皙如玉,她特意浸了帕子捂在眼底,那几分顽强的青黑才不甘的消失在皮肤之下。
不该瞧见的东西,还是尽早忘了才是。
彭屋外的河岸边,整装待发的刑军医同懒洋洋的李副将站在一处,前者伞沿下挑起一边眉毛,目光微有些诧异,“不是今早就得走了?怎么又要留到晚上?”
李副将摊手:“老大下的命令,咱们只管听着便是。”
李副将虽然一脸唯将军是从的坚定,可心里还是在连连叫苦。
说实话,和那么一群汉子窝在狭小的房间里睡一觉,还真是腰酸背疼,简直憋屈的难受,大个头缩在小木床上,腿脚伸展不开也就罢了,周围还没一个省心的,打呼噜也便罢了,哦,你睡觉做梦居然还伸手打人?这都什么毛病!
两人几人翘首遥望,太阳刚落到一半,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数百粗布衣裳的男男女女,有骑着驴子的,有赶着牛车的,甚至整片队伍的后头,牛车的尾端还以绳子牵着数头羊羔,正仰着脖子咩咩叫唤。
远一望去,好似村里农家牵户。
济川村中不少孩童四下张望,没过多久,就连一些大人也往村口遥望,不明白最近怎么这等远近无人的小地方突然来了这么大批人?先是浑身铠甲一看便知手上沾过血的悍勇兵哥,后又是外头拖家带口的,
看模样,连家畜都带来了,这是落户此地,往后不准备走了吗?
他们村里可万万招不了这些许多人入住啊……
沈泽背着手站村头,清冷的目光透过细雨落在那一列队前的铁甲兵卫,是昨晚派去送信的人,这么说,她的父母……
这时便已经到了。
他弯了弯唇,这一整天下来,此刻才终于露出几分愉悦的笑意。
便是见面不识又如何,到底,还是要同他一道回去的。
至于……姓乐的男人。
天色亮的发白,太阳雨不冷不热,淋在身上仅有几分粘稠罢了,土路也并不泥泞,只瞧着想蔫儿了的茄子,砂砾没了棱角。
林父依靠在牛车上,和陶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和林家的其他人不同,他车里头装的的不是家畜也并非金银,而是许多雕好的手饰和玉佩,还有十几块未切开的西瓜大的石料,全是花大价钱从临县买来的,既然要搬家,就得全搬过去,不然少了点什么心里头不痛快。
林父和陶氏都是念旧的人,衣裳被褥包了三大包,若非藤椅床铺无法搬运,只怕现在牛车上还要再多些东西。
“那信里说的可是真的?我怎么心里总有点不相信呢?咱闺女去的可是京城,料想国公老爷对自己的血脉至亲也不会疏于照顾,怎么这会儿就跑济川河边上来了?”陶氏看了看近前的村子,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家出来的女儿往别人家去,本来就难受,再一听这消息,还不知经了什么事,没几天却跑到最偏南的地界去了。
国公府的小姐,那不是自小锦衣玉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吗?
怎么到自家闺女这里,四处乱跑不说,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当初就不该留下那簪子……原来还道孩子将来有一天查到自己身世,也好过有两个爹娘疼爱,现在可好,那国公府的人仗着权势,又是利诱又是威逼,生怕咱们不把女儿还给他,他凭什么呀!”
“闺女他们没养过一天,来了就要抢走,强盗也不是这么干的!”
“该是不会错的。”
林父从怀里掏出薄薄的信封,摸索着上面干了墨迹的字迹。
“我先前见过那位沈将军,人长得正,心思也好,咱们回林家能叫二叔他们青眼相看可不单是这堆玉石的功劳,而是沈将军让我当了林家生意的负责人,专门负责林家在蜀中的生意往来,比二叔权力还大!”
林常乐捉摸了许多年,为的还不就是搭上沈家这条线?平白给林父抢了位置还不能出手对付,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
沈将军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林父手里头得的好处可是太大了。
“往后咱们日子好起来了,必须得记得沈将军的恩情。”
陶氏应了一声,她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何昨日之后林家众人看他们眼神就有些不对了,像是带着几分嫉妒似的,原来原因出在这里。
说起来,倒是真要要好好谢谢这位沈将军。
“嗳,你说,沈将军这么卖力给咱们传消息,是不是瞧上咱闺女了?”
陶氏掰着手指头数着,“你看整个澧城里头,还没一个赶上阿妙好看的,不说长相如何,就那身皮子,放哪里不是出挑的?”
林父听得一哆嗦,连忙道:“……你可别乱打主意啊……你知道将军那是什么职位?放到景国还没建立那会儿,只要手下有兵,一个将军就能就地封王!哪是咱们平头百姓能肖想的?就算闺女生的再好看,那沈将军高高在上,身边只怕也是不缺什么美人的。”
“你看二叔张罗着族里未嫁人的姑娘,打的可不就是伺候人的注意?就算能得一个妾的位置,小门小户里,也是得了八辈子福气。”
林父叹了口气:“我倒是不求咱闺女嫁个什么将军,只要小有富足便好,毕竟身份配不起,嫁出去也是受欺负……”
“身份怎么就配不起了?倘若真论起来,阿妙还是国公府的嫡亲小姐呢!一等公的血脉,配个将军也绰绰有余了。”陶氏这时候倒是想起国公府来了,虽然对方横,可那府上的金字招牌却有让他去横的资本。
倒也是这个理儿……
林父嘴上一噎,心里也隐隐想着,自家闺女论起身份来还真配的起什么将军,不过,这种男女之事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旁人可强求不来。
他拧着眉:“再看看吧。”
林家族人路过棚屋的时候,林妙妙还坐在板凳上剥白菜,济川村里自家中的菜个顶个儿的大,一颗颗水灵的叫人看了都喜欢,林妙妙十指纤细,一双玉手在棚屋沿内剥着白菜叶子,吸人目光的绝不是底下泛着新鲜青草味儿的白菜,而是如诗如画的人。
雨帘下的佳人,简直静若处子,馨香四溢啊。
原来土村子里也有金凤凰呢。
小辈的一个大堂兄路过棚屋时,差点一头撞到前边牛屁股上……
好家伙!虽然以前林家也是大族,还不曾落魄时府里也是美人如云,只是那时候他还小啊,还不懂欣赏女人的美啊!现在他倒是懂了,可是除去身边一起长大的几个堂妹表妹还算颇有姿色,其他的……算了,说起来都是心酸都是泪。
好容易从土村里扒拉出一个,绝不能放过!
然而没等他脑子反应过来,只见队伍后头这两日身份水涨船高的林远思堂叔和堂母陶氏一脸激动地跑了出来。
“爹!娘!”林妙妙搓了把白菜,再一抬头,便瞅见本该在澧城待得好好的父母,几乎以为自己这些日子全是做的梦一样。
但再显然不是。
杀戮有之,平静有之,甚至手上的白菜还在时时提醒着她,自己还在济川河边上,而倘若不是刑大夫和桃子,只怕她和乐侍卫已是危在旦夕。
“爹,你和娘怎么……?”
“我和你娘找到家族的人了,正要随着一起搬往蜀中,正好沈将军来信中提到你在这里,爹也就放心来此。”林父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二叔对自家女儿不在乎的心态,毕竟是一个族里的人,说出来难免让林妙妙心里对林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即便为利益驱使,但大多数人也是好的。
况且在他看来,自己的女儿,自己宠着便是,也无需旁人喜欢。
林家人见状,热热闹闹的迎过来,得知这是林远思的闺女,嘴上一阵猛夸,心里其实冒着酸水。林常乐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下了前头的牛车,暗沉的眼睛从林妙妙身上一扫而过,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了。
他林远思就不该找什么闺女!
啊,林远思现在要发达了,他闺女也长得水灵,若是他再将闺女许给沈将军,恐怕往后林家还真得他一人说了算了!
不行,林家有那么多姑娘,沈将军要了哪个都成,就是不能要林妙妙!
老爷子往后使了个眼色,几个堂母心知老爷子心思,连忙往牛车里叫出一众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几个姑娘平日里过得也不算苦日子,随着林家生意做起来,胭脂水粉也能堆个小半箱。
往眉心点个朱,眼上涂点黑,整个人都得亮起来。
趁着大伙儿堵在棚屋外头闲聊,几人撑着伞跟随堂母往村头走去,路边兵哥站的和小白杨一样硬挺,即便头上飘着细雨,腰上挂的刀鞘仿佛都闪着寒光,壮硕的身躯如雄狮一般,黝黑的脸上满是坚毅。
与之相比,身为领头人的沈将军更是引人注目。
林家姑娘面若粉霞,手中捏着帕子婷婷走近,眼睛忽而看向立在村口的沈泽,微张了张嘴,欲语还休。
面对面的两个兵哥一本正经的站岗,四目交接相视一眼,以眼神交流,左侧兵哥挑眉,“这伙人是来干嘛的?”
“给将军送女人的吧?”对面右侧的兵哥歆羡的舔了舔唇。
左侧兵哥撇了下嘴,“你猜将军会收吗?”
右侧兵哥状似疲惫地瞌上眼,“肯定不会啊。”若非有刑军医在,恐怕营里现在全都怀疑将军身上是否有什么隐疾了。
“万一将军突然开窍了呢?”左侧兵哥想了想,总觉得自家将军看棚屋里头那林小娘子的眼神儿不太对,时不时瞧上那么两眼,总之……挺像男女之间那么回事儿的,听说男人总有开窍的一天,说不准将军就是这两天长大了!
对面轻嗤一声,“拭目以待吧。”
“这就是沈将军呢……”
“果然是人中龙凤!”林青颜眼中掩不住的异彩连连。
谁不渴望自己的夫君是个盖世英雄,有一日踏彩霞相迎。这个彩霞在少女心中并非指的神话之中的七彩云朵,而是代表着声望,权势,财富,这些常人难以得到的东西。
如果她年纪再小些,也许不会考虑这些。但她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人闲着的时候多了,除去研究平日里惯用的妆品,便是想想将来的事,人,总是愿意往高处走的,在这个女人只能成为男人附庸的年代,找到一个强大的夫君,实为捷径。
林青悦看着自己的胞姐,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她眼睛从沈泽身上一掠而过,顺着他的目光往棚屋看去,只见里头娇俏少女正舀了茶碗给林家长辈奉茶。
那一颦一笑当真是暖到人心里去了。
难怪了。
“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妻子。”林青颜扭着手帕,转头问道:“妹妹,你一向聪明,可看得出咱们有几分胜算?”
她掩着唇,轻笑一声。
“以前听人说营里没甚么女人呢,只怕像咱们林家姐妹这般性子温顺又善解人意的的,沈将军该是没见过的……”
毕竟是未出阁的少女,林青颜不敢说于人前,只得压低嗓音。
林青悦不赞同的摇摇头:“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呢……”
沈将军,只怕已有心仪之人,不过好在,对方也是林家的姑娘,想来只要日后交好林妙妙,她们一家或可。
她目光从十几个姑娘脸上扫过,低叹一声,扯了扯林青颜的衣袖,目光微动,轻声道:“姐,我方才瞧见二爷爷冲咱们招手,想是有事要吩咐,二爷爷的话不能不同,不如咱们先往那棚屋中去一趟吧?”
林青颜自然不怎么乐意,然而二爷爷积威已久,她是不甘违抗的,只得恋恋不舍的往前看了一眼,跟着走去棚屋。姐妹俩一前一后离开姑娘中间,走到半路,只见二爷爷双手抵在拐杖上,青着脸朝她们看过来,震怒的以下巴示意了一下沈将军,这时林青颜才反应过来林常乐并未招他们过去。
毕竟是自己妹妹,林青颜不认为对方会害的自己失了机会,但心理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火气,闷生生道:“怎么回事?”
林青悦不曾答话,她转过身,静静的看着村口处。
莺莺燕燕不知七嘴八舌的说了些什么,一身黑甲的将军目色凌然,眉头皱得死紧,也许身在局中的人看不清楚,但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来看,他的气场,的确很令人胆寒,而且正在走向爆发的边缘。
林青颜拍了拍胸口,她也不是傻子,自然瞧得出对方脸上不耐的神色,不为美色所惑,简直和她以往遇上的男人全然不同。
“看出来了吧?”
“幸好……”
林青颜缩了缩身子,还未等说完,只听钪戕一声,黑甲将军腰间的长刀依然出鞘,到身上还带着一抹洗之不去的暗红,仿佛回溯着整张时的嗜血,没人了解它的过去,却已绝汗毛乍起,直觉周身杀意凛然。
地上风尘扬起,微雨,刀光,交混在一起。
众人回神一瞧,只见地面划出手臂粗的口子,长达九尺。
黑色手柄的长刀横插在远处的岩石上,刀身还微微清颤,隐隐发着轻鸣,似乎有些适应不了方才涵盖的力度。
一时间无人开口,满村寂静。
棚屋里的少女和黑脸男人刚刚摆下两个烤架,以洁净的帕子抹了把脸上和脖子上的黑灰,微微扬起眉,踮着脚尖往远处挥了挥手,像是打破了隔绝村落和棚屋的这一道枷锁一般,笑语道:“各位大哥快些过来,要开饭了……”
沈将军收回目光,长腿一伸,大步迈过去。
列队的兵哥整齐队形,排成两列纵队,跟在将军身后,不少人暗暗兴奋,看林姑娘这架势,今儿是要吃烤全羊?
众人纷纷落座,沈泽的下属都是军队出身,哪管什么脏乱,身边有树墩的坐树墩,没树墩没板凳的直接撩开铁甲席地而坐,倒正好应了户外野餐的乐趣。吉雀跟着林妙妙搭架子,乐冀在旁边也伸手去帮忙,高个儿男人跟在少女后头,紧追不放,偶尔出手帮忙倒像是护在怀里一般。
林常乐几人安然的等在原地,也无人上去搭一把手。
这些人没几两本事,倒会使唤人。
让林妙妙做这些事,他们不会心疼,他还……舍不得呢……
沈泽坐在李副将身侧,目光幽幽一暗,径直起身拿过林妙妙手下的活计,瞧了眼她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青灰,忍下伸手摸去的动作,他淡淡道:“去李副将那边。”
这倒是沈将军头一次同她对话,只是这种类似对下属一般,命令兼吩咐的语气……
林妙妙被他莫名的眼神看得头皮麻麻的,低低应了一声,最后抬眼瞧了瞧他的眉心,眼皮一跳,而后状似没什么表情的往李副将一侧走去。
转过身,她心下噗通一声,如掉进热水中一般。
这人眉心满满当当全是金黄色,比官家还要满的金黄色。
果然是他。
当日临县路过难民……只是那不是难民吗?怎么没几月便成了将军?况且观其下属的中心程度,只怕说是自小跟在身边的也有人信吧?
她闭了闭眼,对方一定早便认出她了,只是不知这人究竟是什么想法?想必写信将父母接来,也是他昨日才下的决定。
至于桃子说的喜欢,林妙妙只能摇头,她可不信那人会随意喜欢上什么女人,除非有人与他日日交心相处或有天大的恩情,否则,他绝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
沈将军会注意一个人,难,会喜欢一个人,难上加难。
或许这就是身怀大气运之人的基本特性。
这边抢下活计的将军大人伸手拦下乐侍卫去路,随意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冷目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林家众人,最后再次定格在乐侍卫身上:“请继续。”
乐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