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杏花似雪一般飘飘洒洒,不一会儿就铺了满地。
云雅然搓着双手哈了口气,突然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来。
已是阳春三月,庄子里的家人有的都已换上了单衣,她却仍穿着冬日里的裘衣。忽而一阵风过,她缩了缩脖子,似乎穿这么多还觉得很冷。
爬上庄子内的高塔,她看都不看内里庄严的神像,直跑到栏杆边眺望下方熙熙攘攘的市肆。
原本有条不紊的行人像在配合着她的举动,一下子乱了起来。
一队官兵,声嘶力竭地吼着,正追着个穿着古怪红袍子的少年人。
“哎哟这种袍子!”云雅然遥遥望到,眼睛就是一亮。
“可不是圣光教的人才穿得起的布料么?”
她自言自语,又翻了个大白眼。
脸上是嫌弃得不得了的神态,但还是赶出去凑热闹了。然而她的动作太温吞,等出了大门,早已经什么热闹都没得看了。
“外边怎么了武叔叔?”她问门口执勤的中年护卫。
“大小姐哟,他们方才在抓墨瞳!”武护卫生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同她说起话来却和气得不行。
“墨瞳?”云雅然咕哝道,“从我四岁来北凉起,这都抓十几年了,衙门也不嫌烦。”
“可不是?”武护卫也感慨起来,“墨瞳这江洋大盗,猖狂了这许多年,也不知怎的,居然看上去只有十几岁。”
云雅然嗤笑道:“看上去?他本身也就只有十几岁吧。我敢打赌他们追的那个绝对不是墨瞳!”
“唉,这帮官兵……”武护卫诧异地瞅了她一眼,也不反驳,只得继续感慨。
趁着他感慨的劲儿,云雅然转身向大街上走去。
“哎,大小姐你去哪儿?”这么大个人,武护卫眼神也不差。
“庆芳斋!”云雅然叫道。
庆芳斋是北凉旧都古城最最地道的糕点铺子,看来这大小姐馋嘴的毛病又犯了。武护卫好笑地摇摇头不去理会,继续抱着长枪靠在大铁门边执勤。
一出了武护卫视线,她就飞跑起来,快得像阵风。循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她竟差点追出城外。
“被人捷足先登了。”云雅然扫兴道。
血迹在这里凝成了一团,然后消失不见。
她跑了许久,也累了,便靠着一根灰不溜秋的树干歇息,雪白的裘衣顿时沾染上一层苔藓。
“反正都已经来了北凉,迟早还会见面的。”她这样自我安慰。
堂堂银月山庄的大小姐,白衣上青一块灰一块,邋里邋遢地继续赶去买糕点,结果被跑堂的给轰了出来。
“哼,哪来的疯丫头!”
云雅然无奈地打量着自己,也直叹气。“算了,差人带一份吧。”
谁想刚出了巷子,她又被一个赶牛车的老汉给撞到了。
“啊哟,腿啊!”云雅然当场哭嚎起来,痛得满地打滚。
赶车老汉做贼心虚,早在她准备撒泼前就迅速溜了。
“这老头溜得还挺快,根本不像上了年纪的。”她听到围观群众窃窃私语。
“这姑娘哪家的啊?就这么扔地上?忒可怜了吧!”也有好心人想要送她回家。
云雅然还没痛得失去理智,忙高声大叫起来:“我是银月山庄的!”
闹市内霎时鸦雀无声。
随后,这些人像是在忌讳什么似的,一语不发做鸟兽散。
“银月山庄有这么可怕?”她抱着腿孤零零坐在地上。
等了半晌没人搭理,她只能爬起来拍拍屁股一瘸一拐地自己回家了。
一进庄子,护卫侍从们皆大呼小叫,手忙脚乱的,不多时便闹得人尽皆知。
云雅然不可避免地被叫到了庄主面前。
她平日里总喜欢绷着的一张脸更是拉成了苦瓜脸。
“怎么回事?”
云庄主满脸严肃。
现任庄主,正是她的长兄云清霜。二十五岁光景,相貌堂堂,尚未娶妻。
可她在庄子内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位。
“我……那啥,我看到舞枫师兄了……”支支吾吾的,她还是说出了实情。
“你说谁?”云清霜惊得站了起来。
“就、就是圣光教那位。”
云雅然学蚊子叫。
“总部派人来了?”云清霜皱着眉,苦大仇深得似乎能夹死只苍蝇。
“我哪知道?反、反正,他们把他当墨瞳了,一群官兵跟着追呢。”云雅然噘着嘴道,伶仃细弱地缩在那里,可怜兮兮的。
云清霜最不喜欢她畏缩的模样,当即狠狠瞪了她一眼,训道:“你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本来就矮,还学驼子。”他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道,“那你这副被人打了的模样,又是怎么弄的?”
“天地良心,真的是被车撞了!”云雅然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脊背一下子挺直,声音都洪亮了许多。
云清霜怎么会被她给蒙蔽?他直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亏得我还送你去跟素凝姑姑学武功,连个车都躲不开。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
云雅然悻悻地又缩起了双肩。
“回去吧,别在这碍事。”云清霜直接赶她走,等她要踏出门口时,又补充道,“我叮嘱郑妈妈煎了药,回去记得喝,一滴都不准剩。”
“知道了。”半死不活的声音。
捏着鼻子强灌下一大碗药,云雅然苦得舌头直哆嗦。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盒子蜜饯,连着吃了一大半才舔了舔手指盖上盖子。
“呜呜,还是舞枫师兄好。”
腿上淤青处刚抹了药油,她卷着裤管半个人缩在棉被里瑟瑟发抖。
可又是谁救了他?
“别是青凰那个小贱人……”
腿上药油干得差不多了,她就一整个缩了进去。
“明明我长得比她漂亮,怕什么啊,真是的。”脑袋都缩在了被子里,她还仍嘀嘀咕咕的。
末了,却露出一抹苦笑。
她云雅然不过是圣光教北凉分舵的一个外门弟子,资质奇差又不肯下苦功夫,连师傅都懒得督促了。舞枫呢?人家可是西域圣光教总舵教主的四大弟子之一,她认识他是必然的,他要认识她那就非常奇怪了。
而她口口声声“不如我漂亮”的青凰,则是教主的又一爱徒,同她的地位可谓是云泥之别。
但功夫不足,家世来凑。银月山庄,在中原武林中亦是赫赫有名,平日里要随随便便说出来,都会吓倒一大片人。具体效果请见先前大街上云雅然吼的那一嗓子。
白天一溜烟的过去,夜幕降临,江南古城和风温润,吹得人流连忘返。
云清霜给的药油效果奇佳,连怕痛怕得要死的云雅然都已经又活蹦乱跳了。半夜三更,屋子内没有留一丝光,她偷偷摸摸溜了出去,也不管这走路姿势难看,翻出院墙就直奔城郊而去。
据她推测,舞枫他们要躲避官兵追查,很可能会在天最黑边检最松的时候出城。
也许能远远瞧上一眼呢?
云雅然大起胆子胡闹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裹得像头白熊,一歪一扭地出现在西郊渡口上,怎么看怎么诡异,甚至有些可笑。
只见前方星星点点的,不是月辉洒落江面,而是停泊的渔船闪动着灯火。
云雅然那个激动。
不顾三七二十一,别扭地瘸着腿就跑了过去。
可斜喇里探出根竹杖,将她腿一绊,摔了个狗啃泥。
“哪个缺德的……”她正要骂,就被人拉起来,顺手点了哑穴。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红,微光下看不真切,她却半点也不再挣扎了。
红衣如火,灼灼燃烧,深深浅浅的枫叶散落重叠,晃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幸好被点了穴,不然她此刻定会惊叫到嗓子哑掉。
红衣少年无奈地拽着她,像提着床大棉被,犹豫半晌,方将她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
他拄着竹杖,似乎腿上有伤,亦是摇摇晃晃的,扛着她朝着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另一边走去,离渔火越来越远。
两人进了一间屋子,烛光跃起,云雅然转着眼珠将四处都打量了一番,原来是间低矮的农舍。
随后她将目光停在了红衣少年身上。
对方也适时地替她解了穴。
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敲门声响起,又进来两个人。
云雅然心里“咯噔”一声。
那是两名生得清秀可人的少女,皆着绿衣,只不过一个较深一个较浅。
红配绿呀!
她望了望这三个人,“噗嗤”笑了出来。
“她是谁?”浅绿衫子的少女目光转向她,温温柔柔的一双鹿眼瞬间划过三分凌厉。
红衣少年根本没发觉她眼中的异样,亦是很温和地回道:“在渡口碰上的,怕她坏了你跟菡萏姐姐的事。”
于是,深绿色衣衫的女子便上前道:“小姑娘,我叫菡萏,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银月山庄的!”云雅然口无遮拦道。
“银月山庄也来插手了?”她这么坦白,那浅绿衫子的少女又多想了。
“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得去拜访的。你忘了师傅的嘱托?”红衣少年道。
云雅然听着他们说话,径自找了个蒲团,弓着身子坐在那里,缩得像只猫儿。
“那这小姑娘……师兄打算怎么……”那少女还不放过她。
红衣少年又露出了无奈的神色来:“天一亮送她回去吧,衙门那边的误会不是都已经解开了么?”
“哎别别,我自己回去!”云雅然跳起来,用力过猛腿痛得她一阵抽搐,却坚持道,“我现下便走!”
红衣少年瞟了她一眼道:“这身上还有伤。”
“这是偷跑出来的吧……”菡萏满脸关切地说着真相。
“我送你回去。”红衣少年走到她面前。
云雅然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路上无话,幸而夜雾深重,全然蔽住了她面上的红晕。她绞着手指垂着头,一直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很快就要进庄子了。
“舞枫。”红衣少年忽然道。
“嗯?”云雅然愣了愣。
“名字。你叫什么?”
“云、云雅然。”她舌头像是打结了。
“你同云庄主……”舞枫若有所思。
云雅然愤愤跺着脚道:“别提他,他最讨厌了!”
看她这副娇纵模样,云大小姐本人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