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夏垂着头走入厅中。
她听到钟静月平淡无波地问道：“小丫头，你是晋林府上功夫最好的侍女，方才我与庄主的对话，想必以你的内力是听得很明白了？”
“是，钟公子。”吟夏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奴婢这就去劝小姐回来！”
钟静月微微摆手，眼底残留的笑意泛着几分忧伤：“即便解释了一切，她仍不愿见我。吟夏，六姑娘的计划，你该是再清楚不过吧？”
“钟公子？”吟夏略有不解道。
“既然不能去找她，那只有让她自己来。”白衣男子幽幽道，雪白的衣袂无风而动，恍如九天上的神仙。
“吟夏明白了。”侍女低声应道，微微有些犹疑，“小姐她准备在上元之夜带着蓝蛛来、来这里……”
“她一个人？”钟静月沉吟，眉宇间的担忧毫不掩饰，顾不得一侧戴北宸的惊异神色。
以他的深沉，怎会如此失态？
“钟公子不必担心，还有七少爷在。”吟夏忙道。
七少爷凤浴火是君影唯一在世的亲人，而他也一直以来最依赖凤君影。患难中的姐弟，感情深得让人心酸。
钟静月忆起一张自小就容貌绝世、骄傲张扬的少年面孔。
他轻轻点头，没有焦点的双瞳像是蒙了层幽紫的迷雾，忽然下意识抬手虚按在了胸口。
怎么可能不记得？便是这笑起来极度天真的小小少年，这漂亮得让人忽略了性别的少年，这自私残忍到决不许任何男子觊觎他深爱的姐姐的少年……对他施下了最残酷的咒术。
凤浴火是学武的天才，亦精通巫蛊咒术。只是，这少年生性太过邪恶……
他清楚记得当年离开晋林侯府时，那小小的少年笑容天真无邪。荒僻的城郊上，那孩子一个人赶来说是送行，笑着扑入他的怀中，趁他没有丝毫防备时，将一枚下了断情咒的金针死死钉入他的胸口，再也无法取出……
除了大师兄梦仙的得意弟子，谁的咒术能伤得了他？当年冰火玄天派解散，四大长老中惟他月仙功力最是深厚。他们枯叶峰四仙人，当时尚未在江湖上走动过。后来门派解散，四仙因志趣迥异而各奔东西，不想他却栽在了梦仙的小徒弟手上！
“斜月宫主钟静月，永不得触碰凤君影，否则精血尽散而死，受尽折磨而终！”那少年以稚气未脱的嗓音宣布了他的刑罚。
哪怕是碰到她的一根发丝都不可以……
“我会阻止蓝蛛。”良久良久，幽沉的男音方响起，“吟夏姑娘，上元之日，劳烦你同蓝蛛一起去见六姑娘，告知她事情的原委，以及……灭亡凤家另有其人。”
“钟公子，你不用去看看小姐？”侍女眸中隐有期盼。
“不必了。”钟静月眼底寒若冷星的光芒一点一点散去，化为寂寥的苦笑。
他们的相遇，不过是因为缘分。若到头来终无缘，又何必刻意去相见？
纷飞大雪下是一路素白的天地，唯有远处的红梅点点盛放。红梅下站着一袭火红的少年，远远地像是粉妆玉琢的天上仙童，笑容天真无邪。
“七弟！”飞驰的骏马上，依旧下人装扮的少女唤道，平素淡漠的眸间忽然就多出几分欣喜之色。
女孩子般漂亮的少年甜甜笑着，却只是站在树下等候。他忽然瞧见与少女并骑而来的白衣男子，眼底便生出了一丝敌意。
十五六岁的少年扶她下马，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君影，你终于回来了。”
凤君影微微一怔。她之前从未注意过，不知何时起，这孩子对她的称呼，由“六姐”变成了“君影”……
“七弟，你怎会在这里？蓝蛛呢，你可有好好训练他们？”蓝衣少女笑问，巧妙地将方才的失神掩饰住了。
少年浅浅一笑，长袖一挥，身后似有五彩火焰迸出。
六十四个黑马银甲的铁骑自梅林深处奔出聚拢，列队下马跪地高呼：“六小姐！”
少年伸手入怀，轻轻将嵌有一颗硕大蓝宝石的“蓝蛛”匕首递入蓝衣的清秀少女手中。
“想必这位就是承天公子了。”他笑容极是好看，缭绕着危险的雾气，宛若一朵恣肆盛开的罂粟花，“君影不会武功，不若承天公子亲自带领这蓝蛛夺回山庄？”
“多谢凤七公子。”白衣男子抱拳回礼，暗中一叹。
他瞥向凤君影道：“那么，六姑娘，算算时日戴某也该去了。”
凤君影挽留的话刚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她望着他白衣招摇，众铁骑亦随之而去。
戴承天绝尘而去，心底不觉惊叹：好一队精兵，银甲雕鞍、人物俊秀，行军途中更是安静齐整，不愧为武林中令众多门派闻风丧胆的蓝蛛！
红衣少年目送戴承天走远，突然将静立的凤君影扳过身来，紧紧地将她的脑袋摁在自己滚烫的胸口。
“七弟？”少女微微诧异的声音闷闷传来。
“不要叫我七弟，叫我的名字！”少年肌肤灼热，隔着几层冬衣仍烫伤了她的面庞，他愠怒道，“他们不说，难道你也装糊涂？咱们根本不是姐弟，根本不是！我不过是你爹在路边捡的弃婴！”
凤君影的身体渐渐僵冷。“你……好，”她苦笑着低声回应，“好，浴火……”
他变了，他再也不会将自己当做最亲的姐姐了。
其实，很久之前她不就发现了他的变化么？只是总觉得他年纪尚小，不肯承认罢了。
对他，她向来只有无可奈何。他太强大，又总是那么偏执，偏执得让她身边所有的人都畏惧莫名。
没有人可以忤逆他，甚至是当年抱养他的爹娘。
凤浴火满意地笑了笑，温热的掌心轻柔摩挲着她散落的几缕发丝，嗓音微哑道：“你不必害怕，和我在一起都十几年了，只有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这样没什么不好。”
“好，怎样都好。”凤君影眼底的阴霾突然一散而空，她风淡云轻地笑道，从容拂开了他的手掌，独自向梅林深处而去。
她毫不在意身后红衣少年惊怒的眸中似有烈焰翻卷咆哮。
入夜，星辰高悬，夜空无云。
钟静月高坐在屋顶，项上精巧的吊坠在星力作用下闪烁着点点幽紫荧光。
他轻叹：“子渊啊子渊，你就快要冲出封印了……”
“即便提前冲出来了又如何？你不过是我的替身，不过以另一种方式持续我即将消散的生命，拥有同我一样的性情、癖好，甚至……爱着我所深爱的人。子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吊坠在星辉下闪出一道刺目的银芒，似在做无声的抵抗！
我不是你，我不是你！
无人能看见，月牙之内，有另一个少年无声地怒吼着。
一下又一下，他捶打着禁锢自己的法墙，如同疯癫的戴承天那般，不顾染遍全身的血迹。
可是即便这样又能如何？此刻的他只是一缕可怜的魂魄，就算是现在的月仙，亦能一根手指拈个法诀就灭了他。
“子渊，你知道的，从十七年前开始，你就该知道我对你全无恶意。”钟静月低叹，轻抚着月牙吊坠，“陪我这一程吧，子渊……等到我消散了，便再无人能阻止你做任何事。你也知道，我是有多害怕孤独……”
吊坠空间内，钟子渊捶累了，累得倚墙倒在了黑色玄武岩的地面上。
钟子渊生平最不畏惧的，却正是孤独。从五岁那年怀殷王府被抄没起直到现在，他都是一个人。被囚禁在这特殊的牢房里整整十七年，他早已习惯了孤独。
固执的魂魄，暗无天日的囚禁，他非但未被湮灭，反而顽强地存在至今，甚至无时不在寻找逃离的机会。
他忽然笑了，笑容是钟静月从不曾有的坦荡与单纯。
白衣男子掌中的月牙一点一点的跳跃起了荧光，像是在与他作一种奇异的沟通。
“月仙，跟了你近二十载，你居然也变傻了……”
心底，响起了钟子渊讽刺的声音。
“什么凤浴火，他分明就是你大师兄梦仙。你可以封印我的灵魂占据我的躯体，又何况是本就精于此道的他？”少年揶揄道，“不然凤老侯爷又怎会未卜先知地早早将一身功力全传给了小儿子？至于凤家最后的灭亡，恐怕也与他不无干系。”
“不愧是子渊……”钟静月夸了他一句。这些年，这少年是愈发聪颖，时常能考虑到一些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
只是，梦、瑞二仙一旦联手了，还是他们所能应付的吗？
月牙内，钟子渊也不禁陷入沉思。那个剑术即使提前练成，再加上月仙的全部修为，解开封印后仍不敌此刻的梦仙。
难道，他只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