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踏月而来，声音清脆婉转，宛如天籁。
苏榭回过头来看着子鸢，淡淡道：“你还是来了。”
张明雪吃惊的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苏榭说话的语气，子鸢跟苏榭果然是以前就认识的么？而且他也知道这个事情，那么子鸢又是谁呢？
正当张明雪还在冥思苦想那两人之间的关系的时候，却见来人粉袖一挥，如雪花般轻盈的没有实质，片刻间来至苏榭身后，再一看时，脖子上竟然多了一把如小巧精致的蝴蝶小刀。
“莺哥。”
莺哥？
张明雪有些吃不消，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然感觉不管是刚才讲故事的时候，还是现在，自己都只是一个路人，那故事好像不是讲给自己听的，到头来，戏里戏外，都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不过，描脂画粉，活在戏中又是何等的辛苦，岂是自己这般外人能够体会到的。
“莺哥早在很久之前就死了。”
子鸢渐渐用力，蝴蝶小刀如水般的刀身，刺进苏榭修长的脖颈，有血丝晕开。。
“莺哥，你竟怨我至此么？”苏榭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却朦胧中带上了一丝悲伤。
“我没有怨，只有恨。”
怨是抱有期待后的失望，恨则是失去一切后的绝望。
“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就是莺哥，虽然我记不得你的样子，还误会你是女孩子，但我听到你声音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你就是莺哥。”
“子鸢，不要这样，苏榭是有苦衷的。”张明雪试图上前缓和一下气氛，没成想却把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了。
“你放心，我不会杀他。”
张明雪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苏榭望着子鸢苍白瘦削的脸颊，声音有一丝凝滞，似乎又恢复了当年嗓子坏掉时候的样子：“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你受苦了。”
“是我自作自受，跟你没关系。”
子鸢的声音冷冰冰的，如空谷雪山中响起的琳琅珠翠，确实异常的好听，只因唱戏的缘故，虽在不经意间便带上了戏子的那般曲腔，却显得异常干净。
苏榭笑了，笑的云淡风轻。
子鸢脸色越发苍白，蝴蝶小刀更加逼近了苏榭的脖颈，‘咳咳’两声，握刀的手有一丝不稳，轻微一颤，锋利的剑身在苏榭的脖子上便撕开一道细微的小口子，刚刚凝固的血滴再一次汇聚在剑身上，殷红嫣红的，趁着雪白的剑身，恰如雪山上盛开的朵朵腊梅花。子鸢看着苏榭带着笑意的脸，恨恨道：“你笑什么？”
“莺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善良。”苏榭望着子鸢的眼睛，里面有一股温情，也有一股歉意。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子鸢冷冷道。
苏榭苦笑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想什么时候拿去就什么时候拿去，这是我欠你的。”
蝴蝶小刀从苏榭的脖子上缓缓滑落，子鸢转过身去，月白色的轻纱罩住绯色的袍子，衣裾上蔓延着大朵大朵的桃花，寂寞的盛开着。子鸢的脸在月光的笼罩下异常的美，空灵飘渺虚幻，美的不似人间。
“我不要你的命，如果你真的觉得欠我的话，那你帮我一个忙吧。”
苏榭的心里好似放下一块大石头，但是又微微有些酸涩，他从没有见过子鸢如此无助的表情，子鸢从来是倔强的、不服输的呃，从不肯轻易求人，这次他竟然用如此落寞、无助的语气说出这般话来，必定是有难言之隐。
“你说，我一定帮，不管我做不做得到。”
鸢回过头来，纤长的睫毛在胜雪白瓷般的光滑肌肤上投下一片小小的剪影，他眨眨睫毛看着苏榭道：“我要你帮忙找我的妹妹天籁。”
“妹妹？”苏榭疑惑的看向子鸢，道：“这就是拿来当替身的‘莺哥’，对吗？”
张明雪插嘴道：“什么莺哥，天籁，我都被弄糊涂了。”
“唐天籁就是我的妹妹。”
张明雪惊道：“唐家大小姐？不是十几年前就失踪了吗？”
“正是，”子鸢看着苏榭道：“这就是我来找你们的原因，我想让你帮忙找一下她，我将整个中原武林几乎翻了个遍，但一无所获，我想借助你的力量在西域找找看。”
“好，”苏榭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子鸢望着苏榭，神情带着几分探索，道：“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一定还给你。”
“哈哈，”苏榭突然大笑，小的肆意张扬。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子鸢回头看着有些奇怪的苏榭，道：“你笑什么？”
苏榭停住不笑，看向子鸢道：“有必要做的那么决绝吗，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若说欠，那我欠你的恐怕是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换不清了呢。”
“错过，错过，不是错了，是过了。”子鸢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怅惘、还有因回忆而牵起的淡淡忧伤，就像三月春风里被燕子惊扰了的柳枝，悠悠荡荡，飞絮扬扬，看不见抓不着的春愁。
“以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自古倾国是情多，在江湖中若想保全自身，还是少些羁绊的好。”
子鸢再次欲转身离去，被苏榭一把抓住胳膊，苏榭语带恳求，道：“即使你说的如此决绝，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想知道关于你的全部。既然你执意想跟我划清界限，那么你就现在来还这个情吧。”
子鸢看看苏榭点点头道：“好，我告诉你，你想听那一段？”
苏榭放开抓住子鸢胳膊的手，道：“全部。”
子鸢整理了一下自己被苏榭抓皱了的月白纱袖，悠悠开口，娓娓道来：“我曾经是唐门的少爷，但也是有名无实，因为我母亲的地位十分很尴尬，我是不被唐门一族所承认的存在。母亲是五毒教的圣女，很不幸的是遇见了外出游历山川的父亲，更不幸的是爱上了他，她为了他背叛了五毒教，为此五毒教跟唐门一度结下仇恨，在那时的武林里父亲母亲的结合被传为佳话，所谓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当年的腥风血雨我没有亲眼看见过，是母亲在以后的岁月里一遍遍讲给我听的。在那种家族里，一个女人仅凭丈夫的爱是活不下去的，父亲在家族的压力下娶了当时名门大族家的小姐，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得到所有人的祝福。所以母亲跟我成了更为碍眼的存在，他们在有意无意地跟我们过不去，但母亲为了父亲一直隐忍着。”
子鸢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微微抬起头，看着星光闪烁的天幕，眼睛好像在搜寻着什么，良久缓缓垂下眼帘继续道：“父亲去世后，我跟母亲被赶出唐家堡，再后来母亲忧思成疾也追随父亲而去。忙忙天地间，只剩下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我对唐门并无半分留恋，只是小籁子让我牵挂放心不下，她虽然不是我的亲妹妹，但我们感情很深。在我被赶出唐家堡之后，小籁子经常会跑出来看我跟母亲，带给我跟母亲很大的欣慰。”
子鸢回过身来，望着苏榭，缓步走过去，伸出纤细的手指抚上苏榭的脸，慢慢向上移，停在他的眼睛处，淡淡道：“你知道吗，你的眼睛跟小籁子的眼睛很像，简直一模一样，我前竟然从来没有发现。”
苏榭身子一震，好似一盆冷水迎头浇上来，一个激灵，他觉得事情再说下去就该切入主题，触碰到两个人都不愿意去触碰的那块伤疤了。
子鸢缓缓放下手去，继续道：“就在你不辞而别的那一天，我去见小籁子，我们约定好的，每个月的十六那天准时见面，但那一次我没见到她，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当时我不知道你怎么会不见了，我找不到小籁子，也找不到你，我……”
子鸢停了下来，他背对着月光孑然而立，清瘦的背显得异常寂寞。
张明雪觉得子鸢就像一棵仙人掌，看起来活的很好，其实谁也无法给他拥抱。这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谁也帮不了他。
没有人说话，场面立时显得冷清起来，张明雪看看苏榭紧皱着眉头的脸，再看看子鸢，深吸一口气，开口打破着尴尬的局面：“后来呢？”
子鸢沉默良久道：“我以为小籁子生病了，我去唐家堡打探消息，他们却说是我把小籁子藏起来了，说我为了报复，他们把我关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当时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寻找小籁子，我逃了出来，我不敢再回我的家，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就在那时我遇见了宁王，是他救了我。后来我领导着探丸郎这一组织，方便我查询小籁子的下落，但是一无所获，却意外得知你还活着。”
苏榭看了子鸢一眼，想说什么，嘴唇蠕动了两下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我本不打算再去招惹你，但是你跟小籁子同一天消失使我不得不在意。”
苏榭道：“我真的要感谢她，要不是她，你这一辈子也许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吧？”
子鸢被转过身去，没有说话。此时的子鸢，如此伤情疏离，如此孤冷寂寞，不似人间的凡夫俗子，仿佛遗落在人间的一位翩翩谪仙。
苏榭继续道：“子鸢，我想问你，你为什么恨我？”
张明雪感觉到子鸢的身子一震，良久才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我确实恨过你的背叛，但你如果帮我找到小籁子，我就不恨你了。”
苏榭轻轻抚上子鸢的肩膀，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愿意负你，可……”
可这世间多少的无奈，若不是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又怎么狠心离开你；若不是不想让你卷进这江湖中的恩怨纠缠、太想保护你又怎么会不告诉你真相；若不是怕自己见到你就再也狠不下心离开又怎么会不告而别？
“可你还是负了，”子鸢不着痕迹地推开苏榭的手，转头看着苏榭的眼睛道：“我曾经是多么高兴能够在茫茫人世间遇见你，可是此时此刻，我又是多么后悔自己曾经遇见过你。我曾经痴心妄想想拥有一个哥哥，到头来却发现一切只是妄念。”
子鸢挥袖转身，却被苏榭再次一把扯住：“一切还不晚，如果你愿意，我一直是你的哥哥。”
“呵呵，”子鸢忽然笑了起来：“现在我不需要什么哥哥，如果你真的曾经当过我是你的弟弟，那就请帮我一次，找回我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我将感激不尽。”
苏榭的手不禁放开了，任由那人的衣袂从手心滑走。月光清泠，就连人的心情也染上了一丝月华的思绪。
沉默了有一朵花落地的时间，那抹月白完全消散在庭院的每个角落，溶在月光里，一切都那么平静，就好像他不曾来过，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张明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这时，戏里的主角散场离去，自己这个看客却如一个小丑般意图为这场不欢而散的戏打个圆场，真真是无奈至极。
“那个，你……”
张明雪的话还没有说完，苏榭拨开张明雪，一个开门快步走了进去，箭步走至书桌旁边，展纸推砚，执起笔来不知在写着什么。
张明雪被苏榭一推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心里不悦，但见苏榭眉头紧锁认真的样子，就忍住没有发火。
缓步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往那边瞅了瞅：“写什么呢？”
依旧低头写字，没有回答张明雪的话。
正欲再瞅两眼，苏榭一把放下笔，把纸卷成一个小小的纸条，快步走至窗前，手放在嘴间吹了两声口哨，顷刻间便有一只通身黑兮兮的奇怪的好像是‘鸽子’的不明生物飞了过来，苏榭把小纸条绑在鸽子腿上，双手往头顶上一举，鸽子如一只离弦的箭‘嗖’的一声融入茫茫黑夜不见了踪影。
虽然刚才苏榭的动作干净利落至极，但张明雪还是偷偷瞄到了几个字，光‘公子子鸢’‘妹妹’这几个字就知道苏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干完这一切，苏榭长舒一口气，关好窗子，面无表情看着张明雪。
张明雪见苏榭不说话，一个劲的看着自己，浑身不舒服，讷讷道：“看我干吗？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看到也没关系，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我答应他的。不过现在你该回房间休息了，我要睡觉了。”苏榭双手搭在张明雪的肩膀上，一边把他往门外面推，一边打着哈欠：“困死了，睡觉睡觉。”
张明雪被苏榭推着，还不忘回头好心提醒苏榭：“下次还是叫子鸢吧，小心惹怒他，那把蝴蝶刀可不是吃素的，你又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知道啦，知道啦。”苏榭不耐烦的终于把张明雪这尊大佛给送走了，回过身背靠在房门上，透过窗户呆呆望着幽暗的朦胧天光，眉眼染尽了了月光。
长夜漫漫如斯，就如几千个不眠之夜，今日故人重逢，又如何能够一夕成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