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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阵冷风吹过,方临渊幽幽醒转,只觉全身乏力、头疼欲裂,想来是迷香的药劲还没有完全散去的关系。他四下打量一番,四面窗户破败、梁上蛛网密布,断了条桌腿的佛龛上供着尊只剩半边身子的佛像,似乎是一间废弃已久的破庙。许是因为笃定他们的体力武功一时半会无法恢复,把他们掳来的人倒是没有捆绑他们。

扶着身后断了一条腿倒在地上的凳子勉强挪到旧蒲团上坐了起来,方临渊略一低头,便见凤殷然还昏睡在他手边,身上那件狐裘大衣不知被丢在了哪里,此时正瑟缩成一团,脸色青白、脸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方临渊莫名的心里一软,将他揽进怀里的动作不觉更加温柔了几分,“殷然,殷然。”

“临……渊?”忍不住哆嗦着向方临渊怀里又靠了靠,刚刚醒来的凤殷然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自己的处境,他本就因在寒冰炼狱受罚七百年而越发畏寒,虽然跟琉音学了几日的武功勉强能压制体内寒气,可是中了迷香之后气息不畅,本就阴寒的内功如今倒像是要把他的血液都冻住一样。“好冷……”

“你身子很烫,可能是着凉了。”方临渊伸手试了试凤殷然额头的温度,把他搂得更紧了些。“若不是我拉着你听我弹琴,也许……”

迷迷糊糊差点又要睡过去的凤殷然闻言一愣,就着姿势不客气的扯了扯方临渊的衣襟,只是话没说完手指就无力的松开了。“没准是我连累了你呢,与其纠结这个,不如想想他们到底图什么,或者我们怎么逃走比较实际吧。”

方临渊一怔复又一笑,“说的也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凤殷然不再与自己客气疏离,即便口气不善,方临渊还是觉得很开心。“我的身份尴尬,若是死了,父皇绝对不会为了我与强盛的荣韶国开战。”方临渊自嘲的笑笑,低垂了眉眼看不清神色。

一手抵着太阳穴使劲揉着,凤殷然虽然头疼的厉害,思维倒还是清晰的。“可你若是背上擅自逃走,还加上一个拐走凤丞之子的罪名……荣韶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没准还会借机与你们沧爵国再次开战。”凤殷然嘴上说的漫不经心,脑子里却忍不住盘算,日前陆家大军已顺利平定了西北蛮荒之地的骚乱,从边境调回有开拔驻扎荣韶与沧爵边境之势。近年来荣韶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而沧爵国自从当年兵败之后便一蹶不振,最近又频发天灾、民不聊生。若说像胤帝纾颜荣那样自认圣明强盛的君王没有开疆拓土的心思,只怕是不可能的。如此说来,为了外交辞令给侵略他国领土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便狠心抹杀掉他们这样弱小的存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凤殷然想起父亲和琉音为纾颜皇族的尽职尽责,只觉嘲讽,“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他正想着不自觉便自言自语的说了出来,突觉额上一凉,方临渊微冷的手指已搭上他的额头,力道恰到好处。“殷然,你到底多大了?”凤殷然一惊,却听他继续道:“你在我面前并不特别掩饰,是不是代表你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呢?”

相信?他们两个好像这只是第三次见面吧?虽然自己对临渊的感觉很不一样,想起他的时候也会莫名的心安,可是……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凤殷然别过头去不敢看他灼人的目光。方临渊作为沧爵国战败谈和送来荣韶的质子,在这里能平安的活了五六年,手段心智肯定都是上乘,又怎么会对他完全的信任?这番说辞,难道仅仅是试探?还是……凤殷然咬了咬牙,也许,他也不是为了引起晋阳王纾颜茂的注意才出手相救,不是因为他一曲琴音就乱了心神……他待方临渊,就如同第一次见他时就在心里刻下了他的影子一样,似乎也是很特别的吧……可是,为什么……

“我……”心里乱作一团的凤殷然刚要说话,本就残破不堪的大门忽然被踢开,先前装扮成宫女把他们抓来这里的男人领着个高个子的手下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因为那道可怖的疤痕而显得有些狰狞,“估么着迷药的分量你们也该醒了,两位小公子爷不必惊慌,等天字廿三大人的指示来了,我们就送你们回去。”

天字廿三?代号么?凤殷然和方临渊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开口。

“头儿,你说天字廿三大人会怎么处置他们呢?”那个高个的手下点头哈腰的问道,目光却盯在凤殷然的身上。

毫不留情的在高个子的头上打了一巴掌,刀疤脸阴笑道:“你小子打什么主意我还能不知道?!这可都是身份高贵的雏儿,就算是享受也轮不到你这种下贱东西。”他说着上下打量起两人,笑得下流,“不过这两个小子长的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看着还真教人……”

方临渊闻言皱了皱眉,怀里瘦小的身躯明显的僵硬,让他心里腾起了几分杀意。低头看着竭力掩饰着厌恶和恐惧的凤殷然,方临渊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听不到也不关心刀疤脸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虽然霙墟大陆素来不忌男风,但是凤殷然这个从小被凤桐捧在手心里的小少爷,即便心智再早熟也不该对这些调戏轻薄的话反应如此激烈,难道他遇到过什么不愿回忆的事情……

同样没有关心对方都说了些什么的还有凤殷然,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里的不安,几乎是自嘲地咬了咬牙,他没想到对方只是几句话便勾起了他在寒冰炼狱用了七百年试图去忘记的回忆。手腕一翻,三柄小巧却锋利的指刀出现在凤殷然的右手指间,他朝方临渊递了个眼色,心里渐渐放松下来。还好父亲的指刀是安置在手腕上的小机关里的,极为隐蔽倒没让刀疤脸那些人搜了去。

“临渊,”低头埋首在方临渊胸前,凤殷然轻声道:“你还有力气逃跑么?”

不必细看也能想象得到凤殷然那稚弱的脸上定是十分严肃郑重的表情,方临渊莞尔一笑,“放心,不会拖累你的。”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我是瞎担心了。”凤殷然也是一笑,凝神望着在门口来回踱步的刀疤脸和跟在他身后的高个子,暗自计算着距离和角度。

正当凤殷然屏气凝神准备瞄准的时候,刀疤脸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气,不耐烦地说道:“天字廿三大人的回信怎么还没有到?”

高个子点头哈腰地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一只腿上绑着竹筒的信鸽从破窗的空隙中扑棱棱地飞了进来,高个子连忙抓住信鸽,拿了竹筒里的纸条,毕恭毕敬地递到刀疤脸的手里。

就在刀疤脸和手下一起凑上去看那封信时,凤殷然手里的三柄指刀同时发出,两刀分别取刀疤脸和高个子的咽喉,一刀却大力朝门扉打去惊动了门外守着的其他匪徒。就在刀疤脸二人慌忙闪躲、门外众匪闻声冲入的刹那,方临渊默契地也丢出了两枚药丸,撞到一起在众匪徒面前形成一片浓密的白色烟雾。众匪呛咳着好不容易挥散了烟雾,破庙之内却早已没了方临渊和凤殷然的身影。

“快给我追!天字廿三大人要活的!”刀疤脸狼狈的擦了擦手背上被指刀划出的血痕,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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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户翻出破庙,凤殷然在方临渊的搀扶下一路踉跄的在雪地中跑着,天色渐黑的山道辨不清方向,二人只能尽力狂奔,希望能趁着烟雾弹的白烟消散之前,躲进枝桠茂密的树林之中。

气喘吁吁地抱着一棵大树站定,几乎脱力的凤殷然只觉得呼吸像是一种疼痛的折磨,“这样不行,”他努力喘匀呼吸,隐约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匪徒们叫骂搜寻的声音,“雪地上会留下我们的脚印,这样跑迟早要累死我们!”

同样才刚刚退去迷药力道的方临渊也没法运用轻功,这一段路的狂奔也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我们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要是能及时找到洞穴一类的藏身之处就好了。可是天快黑了,林子里只怕更不安全。”

眼见远处已经看得到火把的光亮,勉强缓过一口气来的凤殷然只能拉着方临渊继续朝林子深处走去,“没办法,这叫前有虎狼后有追兵,我们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这几日天气转暖,林中的积雪化了又冻,湿滑难行。两人才走了几步,凤殷然突然身子一歪,脚下顿时一空,顺着陡坡掉了下去。方临渊来不及多想,连忙拉出他的胳膊,把他护在胸前,两人一起跌跌撞撞地朝坡下滚了下去。

一连撞了几块大石滚到坡下,被方临渊搂在怀里的凤殷然慌忙爬了起来,朗朗月光照着方临渊苍白的脸和他白衣上晕开的血迹,格外惊心动魄。“临渊!你怎么样?摔伤了哪里?”

忍痛活动了一下左臂,方临渊扯出一个笑容,安慰道:“大概是被尖利的石头划伤了,没有伤到骨头,不要担心。”

咬着唇查看了一下方临渊左肩上的伤口,凤殷然解开衣襟从里衣上撕下几块干净的布料,小心的压在方临渊的伤处上止了血,再仔细地替他拿布带绑住。“没伤到骨头就好,咱们从坡上摔下来,他们应该一时半会发现不了,我们先休息一下。”说着凤殷然扶着方临渊坐好,撇了点干净的积雪喂他吃下,“伤口痛不痛?”

看着凤殷然手法娴熟地替自己包扎好,方临渊认真地注视着他忙碌,却没有问出心中的疑问。“你身上没摔到吧?别光顾着照看我,活动一下四肢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摇了摇有些发晕的脑袋,凤殷然回他一笑,四处看了看后突然道:“临渊你看,那边是不是官道?!”

强撑着站了起来,借着月光方临渊辨别了一下方向和位置,惊喜地说道:“没想到我们失足掉下来竟然因祸得福,看来这里正是据京城最近的小遥山,我们只要朝西南走五百米应该就能看到北城门了。”

得到方临渊的肯定回答,凤殷然也提起了精神,赶忙扶起方临渊往官道走去。

“老大!他们在这里!”

凤殷然一惊,身后嘈杂的脚步声逼近,眼看官道就在面前,两人已被刀疤脸带着手下围了起来。“居然敢逃走!看来两位小少爷是嫌我们招呼不周了,那我们就陪你们好好玩玩!”狞笑着冲跃跃欲试地高个子抬了抬下巴,刀疤脸阴恻恻地笑道:“记得,别玩死了。天字廿三大人可是指明了要活的,还有,别碰那个穿白衣服的,知道吗?”

“是是是,小的记住了……”高个子猥琐地笑起来,招呼着几个同伴才朝凤殷然走了几步,却听一人一骑飞驰而来,一片刀光晃过,已带下那个高个子的大好头颅。方临渊同凤殷然只不过一个愣神的时间,众匪徒接连哀嚎着躺倒在地,已然没了呼吸。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尸体,凤殷然这才抬头望向那个突然出现的绿衣女子,脑海中闪过几许模糊的熟悉,不知自己是不是曾经在哪里遇到过她。刚刚出刀连毙多人的绿衣少女,随手回刀入鞘亭亭而立,俏丽明艳的面容有一种不逊男子的英气。

“阁下是……”方临渊警惕地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牵动了左肩的伤处让他疼的皱起了眉头。那绿衣少女也不答话,只是径自走到凤殷然面前跪了下来,“属下湖瑛,见过少阁主。”

少阁主?……凤殷然一愣,皱眉问道:“你是说遣星阁么?”

“是。”自称湖瑛的少女将头垂的更低,“湖瑛保护不周,请少阁主责罚。”

偷偷瞄了一眼方临渊,凤殷然一时无语。他只是日前从凤桐那里听说过现在是由大国师凌晏暂时打理遣星阁的诸项事务,这遣星阁就算有什么少阁主,也应该是凌晏的唯一弟子方临渊,而不是他吧?

似是看出了凤殷然的疑惑,湖瑛盈盈一笑,解释道:“其实自您出生,我们晖卫便奉命保护您的安全。直到不久前您正式觉醒,阁主就传令由您继任遣星阁了。”

“觉醒”……凤殷然一阵恶寒,难不成这个破词是凌晏那个神棍给他魂魄归位的又一个说法?……见方临渊并不在意他与湖瑛的对话,好像根本不知道遣星阁的诸事,凤殷然这才心下微微释然。“你先起来吧,”凤殷然冲方临渊笑了笑,示意他不必担心,这才转头对湖瑛道:“父亲和阁主已经知道此事了?”

“是的。请少阁主随属下去同阁主和凤先生会合。”湖瑛谦恭地说道。

略一沉吟,凤殷然还是说道:“嗯,临渊受了伤,骑马容易颠簸到伤口,还请湖瑛你先去城中雇一辆马车来吧。”

“是,少主,属下这就去,请少主和方公子稍等。”望着眼前这个一身劲装、飒爽英姿的少女的背影,凤殷然心里莫名升起一丝疑虑,自己应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叫做湖瑛的女人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呢。他兀自出神,却没注意到身边的方临渊也正注视着他。

没想到湖瑛的手脚倒快,不一会儿就赶了马车过来,沉思着上了马车,凤殷然这才觉察出疲惫,意识也模糊起来。昏昏沉沉地靠着车壁,凤殷然不由苦笑,自己这具身体还真是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哪像他和阿翾上辈子的时候,得罪了地痞流氓被教训个半死,第二天还不是要爬起来去打零工……

迷迷糊糊地任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凤殷然刚随着马车的晃动趔趄了一下,身子就被方临渊拉了过去。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竟也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宽阔和稳重,教人不自禁的贪恋那份温暖。

“临渊?”嗓子也开始嘶哑,凤殷然不禁皱眉,“没碰到你的伤口吧?”

“你还在发烧。”方临渊用右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忍不住蹙了眉,“别胡思乱想了,先休息一下吧。”

固执地摇了摇头,凤殷然虽然顺从地倚靠在方临渊肩上,眸子却愈发的灼亮。思来想去仍旧放心不下的他忍不住唤了湖瑛停车,掀起车帘微笑着望着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的眼眸仿佛星辰坠落、瑰丽非常。“湖瑛,”凤殷然的声音略带嘶哑、满是蛊惑,“立刻送我们回凤府。”

被蛊惑的女子怔了怔,机械地点头重复道:“回凤府,立刻回凤府。”面无表情地扭头继续驾车,动作生硬迟缓,显然已被凤殷然的命令左右。

见初试得手,凤殷然心神稍稍放松,身子一晃,脸色煞白地跌回方临渊身边。他的惑心术尚未纯熟,要不是湖瑛刚刚对他毫无防备之心,他恐怕没这么容易得手。“临渊,”对上方临渊关切的眼神,凤殷然发现自己似乎过于紧张了些,但是唯有这样做了他才能真正放下心来不在强撑,“对不起,我要先睡一会儿了……”

“殷然,殷然!”亲眼看着凤殷然在自己面前昏厥过去,饶是一向优雅自如的方临渊也一时方寸大乱,确定他只是体力不支昏睡过去,方临渊这才心下稍安。虽然被在石板路上疾驰的马车颠簸得伤处发痛,方临渊还是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将凤殷然抱的更紧了些,生怕凤殷然哪里再磕到碰到。轻轻动了动疼痛的左臂,方临渊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白衣又看了看昏睡着的凤殷然不由苦笑,他这又是何苦让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却又甘之如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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