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若准,臣求之不得。”父亲完全忽略了在一旁拼命使着眼色,却怎么也吐不出声来也动弹不得的林萧儿。
正此时,却见一宫人上前与皇上耳语,老皇上的脸顿有一丝怒而转哀,转瞬平复,顺势举起杯中酒,沉沉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林将军可先回府上休整,改日朕再与卿尽兴。”说着,疾步欲出。
“臣等恭送皇上。”空留一众公亲莫名揣测,老皇上早已离去。
“爹爹,这皇上性情善变难测,不若我们早早回到边关去吧。”林萧儿终于可以说出话来。
“萧儿,不得无礼,再不可出此不敬之言!圣意难违,怎是你说回去就能回去的!”林晟业压低了声,却不无严厉的喝她。他此番回朝,确也是没打算再回去。
“爹……”
“莫再任性!”不敢再说下去,她已瞥见父亲愠色微露。
只得忍着焦躁的心,一路默默跟在林晟业身后,出了宫,来到这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将军府。
这偏居京郊一隅的宅院是林家的祖业,纵然自多年前林晟业随着父亲一同去守了边关,便再没回来过,但这里依旧是林家的荣耀所在。听老一辈说,这里其实是前朝的王府,自林家军助大程开国之君攻下京城,那前朝王爷战死,家眷统统充军,这宅子便被赏给了林家。细细数来,当年的开国七将,如今除了林家,其他早已在凶恶残酷的朝争之中因了各种各样的原因败落。林家之所以还屹然独立,全靠了林家军雄狮百万,威可敌国。世人皆道,若无林家军,便无大程的百年大业。
迈进高高的门槛,一股久违的亲切迎面袭来,林萧儿顿时感慨何止万千,泪眼再度婆娑。
“萧儿第一次回这祖宅,先随爹去祭拜先祖。”林晟业也有几分激动。
进了二门,穿过硕大的花园,一面向北径直走过一段幽深的巷,到底的独院便是林氏宗祠所在。主室的中堂之上,两处沉香缭绕,高高奉在最上的便是林萧儿的世祖,高祖,其下便是曾祖,父亲把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祖父牌位也归了位,依次排下来,竟再无旁支。原是林家自来香火衰微,到她父亲这里皆是独子,却不曾想只生了萧儿一女,便再无所出,每逢思虑至此,林晟业都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许安已候在院外不知多久,见林晟业出来,忙上前低语:“老爷,七皇子前来拜访。”
“让他在书房等我,我这就过去。”对于翃的突然来访,他并无意外,更似有一丝不屑。
从前林萧儿对父亲的事从不过问,更无心思量。但如今不同,即便是在梦里,她也不想父亲再陷入皇家的阴谋与争斗之中。
话说这个七皇子确是有些奇怪,此刻夜色已浓,林晟业才刚回了府,他便急急跟来,不免令人生疑。生前不知父亲还会与他扯上牵连,假装跟着下人回自己的院子,转身便悄悄摸近了书房,躲在墙外,伸长了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此乃宫中内事,若非圣意,某实在不便插手。”
“镇国公莫要推辞,此事唯您可救我,小王也是迫于无奈才来劳烦您的!”声音压的极低,但仍可听出急切的语气不像有假。难怪初见他愁容难掩,对父亲又很是殷勤,原来是在宫中闯下了乱子,还想把父亲拉进去,他还嫌父亲的危机不够多吗!
“殿下言重了,某为人臣,确不敢呈如此重托,还请殿下不要为难在下。”
“林将军!……”
“恭送殿下!”林晟业硬声吐言,显然已是不耐烦。
便见那七皇子出来时满腹怒气憋红了脸,愤愤然跨步绝尘,竟没发觉躲在墙边的林萧儿。
“进来吧!”隔着墙,房内沉沉一语,吓得林萧儿一抖,不知是不是诈,定在原地不敢动。
“站了那么久,不累?进来!”
只好乖乖进去,林晟业背着身,看不到是什么表情,更令她忐忑。
“什么时候竟学会了偷听!”
“……爹爹,萧儿知错了。”
“谅你初犯,下不为例。快回房去吧。”
“……,爹爹,我们回去吧,不要留在京城了!”
“你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为何一到京城便坐立不安,非要回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爹爹,皇上要害你!咱们在这里迟早会被他害死的!”一阵情急,她多希望父亲可以明白她在说什么。
“一派胡言!到底是谁叫你说的这些!”一语激起林晟业的怒火,他的容忍终是有限。
“是真的!爹爹,你相信我,那老皇上早就想削了林家军了,你不要中了他的诡计啊!”这番话出自一个从小生长在边关,头一次进京,头一次见过皇上的十二岁女孩的口中该有多么荒唐!但林萧儿已顾不得这么多,她一心想父亲尽快离开这里,最好现在就离开。
“放肆!到底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胡言乱语!要是传出去,怕真要惹出杀头的祸来!来人呐!把小姐给我关回房里,没有我的话,不许放她出来!”林晟业瞪着眼,动了大怒。从小到大,因了萧儿母亲早亡,他一直待她如珍似宝,现在看来却是娇惯过头了。经了这一番,他才忽然想起,女儿家,没有个贤淑的母亲在旁教着确是不行的。日后萧儿还要嫁人,往日里在远乡僻壤的边关,自己一心只想着战事,竟忽略了这些,如今来了京城,终归是要有个明白规矩的人来管教着才行。
林萧儿被关在房中时已是后夜,此刻她正沉浸在满心的焦灼和无奈之中沉沉睡去,或是醒来。
满目漫漫的昏黑之中,她缓缓行着,没上,没下,唯有一片漂浮的恐惧。不知多久,远远的,她看到一个身影,就在前面,渐渐实了——是父亲!但见他身披着的斩金铠甲满是刀剑刺穿砍断的支离破碎,几处大伤口更是一个劲儿往外溢着血,父亲一手扶着腹上的伤口,一手拄着血流如注的残剑,相撑着,抬起头,和着血泪,深深望她一眼,想说什么,但一张口,便又喷出一腔浓血,随即便再也撑不住,缓缓仰倒下去,被淹没在漫无边际的腥红里……
“爹!爹!——”她忍不住翻涌的泪,跑过去,放声哀嚎,却再也找不到林晟业消失的痕迹。“爹!爹!——”
“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耳边又是玲珑而急切的远声。“小姐?怕是魇着了吧,不怕不怕……”一声近过一声……
睁眼,又见莺儿!
怎么回事,还没梦完?还没梦完!
“小姐,醒了就没事儿了,不怕不怕。莺儿伺候您梳洗吧。”
“怎么又是你?!”
“小姐,您就我这么一个大丫鬟,我不伺候您谁伺候您呢?许是魇得狠,刚醒了有点懵着呢。”
“现在又是在哪儿?今年是哪年?!”林萧儿瞪大了眼睛,拼命摇着莺儿。
“小,姐……”莺儿登时有些惊。
“我问你呢!这是在哪儿?!哪年?!爹还在吗?还活着?!”
“在!在!老爷好好的,一早就进宫去了。这是,是在,宣德,二十五年。咱是在老宅,京城,京城……”看着林萧儿瞪得发红的双眼喝着她,这丫头真真是头一回,不知所措,想叫王妈过来瞧瞧,却又不敢离开半步,只得一股脑胡乱答着,脑里一片空白。
“二十五?!还是京城!怎么醒不了?怎么走不了?!”林萧儿的自言自语比起刚刚的瞪眼更不知瘆人多少倍。
“小姐!小姐?……”
“啊!——”只见林萧儿朝着自己的手背,揪起一点皮肉,狠狠掐着,连带一拧,好像那手不是她的,而是某个最被她痛恨的旁人的,紧跟着,便是一声毫无疑问的惨叫。
“小姐!小姐!”见得此状,莺儿已是吓得傻了,除若拼命唤着“小姐”,她已再说不出一个字。
“阳光,对!阳光!”自己言语着,便一把下了床,一个趔趄,险些摔了,莺儿连忙扶着,又被甩开。
林萧儿疯了一般打开房门,守在门口的两个家丁半拦着,早已听得房中的声响,见得异状,不敢硬拦,只诺诺吐着:“小姐,小姐,老爷还没准您出来呢!小姐……”
八月里的京城,阳光早已洒下一片刺眼的欣荣。站在院中的暖阳下,林萧儿除了一阵心慌和满脑子的惶恐,再没有其他感觉。
站了许久,什么结果都没有,终是一身僵硬着被莺儿拉回了房里。
呆坐着,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冤魂?
“去拿了嘉草,艾叶和着败酱草,葶苈子冲了生水,用大碗,快去!”又是一个厉声喝着,莺儿哪敢不去。
拿来了,便猛吞一大口,必是呛着,又喷出来,鼻涕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上涌。
“小姐,小姐您慢点,这东西辛辣着呢!”
喝不下,索性把剩在碗里的全顺头倒在身上了,头皮霎时一阵酸麻,好疼!但除了疼,别的,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