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湘梨九死一生。
她距离莫慎独很近，而莫慎独抛掷菜刀的劲道又相当凌厉，菜刀飞到她面前，她没有接刀的本事，也极难闪避，要不是莫惜哥恰如其时地砸出银子，她极有可能已经倒在血泊中、甚至香消玉殒了。
莫湘梨有惊无险地避过了这一劫，心里恼恨莫慎独卑鄙无耻，突然飞起一脚，将功败垂成的莫慎独踹到在地。
一旁的莫湘诗吓得呆了，眼神直勾勾地瞪视着爹爹。她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要和哥哥姐姐吵闹，更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要拿刀劈砍自己，她只知道害怕。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莫惜哥身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湘诗，不哭！有哥哥姐姐在，谁也不敢伤你一根头发。咱这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再也不用受苦受累了，不哭了哈！”
莫惜哥强压住心头的愤怒，装出一副小孩的嘴脸，柔声哄慰着妹妹。随后走到莫慎独跟前，说道：“你这个禽兽，太不要脸了！你为了砍死自己的侄女，居然借着自己的闺女使诈！三五岁的小孩子最怕惊吓，你要是吓傻了我妹妹，我要你的命！”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很平静，但语调却清冷如水。说到“要你的命”时，似乎真有随时取人性命的意味。
莫慎独冷冷一哼。站起身来，傲然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就算真的误伤了湘诗，那也由不得你来管！你算什么东……”
断更的一个“西”字尚未补齐，忽觉胸口一紧，整个人竟被莫惜哥提了起来！
“混账东西，快放开我！”莫慎独大怒。
莫惜哥右手提着莫慎独，离地近乎一尺多高，如提童稚。
他冷冷地瞧着三叔，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我是我祖父的长孙、是你二哥的独子、也是莫家湘字辈的老大！你不心疼你的骨肉，我可心疼我的妹妹！你再敢说一句没人性的话，我保证立刻把你扔出院墙！你信不信？”
莫慎独被侄子提在手中，任是手挥脚踢，半点也伤不到侄子。他对这个贼侄子，实在是没办法了。此刻只想赶紧着地，可不想被扔出院墙。
当下叹了口气，说道：“我毕竟是你的三叔啊，你不能对我尊重些？赶紧放我下来！”
“哼！”莫惜哥冷笑着，将他放了下来。随后将泪流满面的莫湘诗抱了起来，轻抚着她的背脊，向莫慎独道：“我们兄妹三人这就要走人了，有几句话憋在心里，我不吐不快！”
他抱着妹妹，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说道：“三叔，以前我也知道，三个孩子跟着你，整天吃苦受累。我原以为，孩子受苦，那只是因为你穷。你品性高洁，不肯从盗，只想靠读书求取功名，虽然生活穷苦、连带孩子受贫，但毕竟走的是正途，我心里对你，还是有三分佩服的。可是后来我再一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莫慎独脸色微变，恼怒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想说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何必拐弯抹角！”
莫惜哥道：“我曾想，你明知道自己穷困潦倒、抚养三个孩子十分艰难，两年前我主动要求帮你抚养三个孩子的时候，你为什么要严词拒绝？按说，我帮你抚养孩子，不但能让孩子们吃好喝好，而且还能大大节约你的花费、省去你为孩子所操的一份心，你也可以集中心力攻读，这不是两全其美么？可你为什么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我？”
莫湘梨忽道：“哥哥，我明白了！我知道他内心的顾虑了！”
莫惜哥摆了摆手，示意妹妹不要打岔，随后道：“三叔，因为我实在不了解你的人品，所以，就是这么个小小的疑问，居然把我困惑了好久！我一直以为，你不肯把孩子交给我抚养，一是舍不得骨肉分离，二是不想让孩子跟着我从盗、以免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把你想得太高洁了、太君子了！”
莫慎独道：“我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怕人说！你想诋毁我，那也由得你！反正贼咬一口，入木三分！”
莫惜哥微微冷笑，说道：“你宁肯让孩子跟着你，受尽富家孩子想都想不到的苦，你也不肯把孩子交给我抚养，你既不是难舍骨肉分离、更不是为了孩子的将来考虑。你是为了什么呢？一句话，你就是为了你自己！你……”
“哥哥，让我来揭露他的人面兽心！”
莫湘梨打断哥哥的话，冷眼瞧着铁青着脸的莫慎独，以令天地为之一寒的语气说道：“你不肯把三个孩子交给我哥哥抚养，你内心唯一的顾虑，就是怕三个孩子一旦跟了我哥哥，极有可能会使你的贤名受累！”
她说到这儿，忽然换了一副腔调。续道：“孩子离开了我，我自然轻松许多！可是孩子跟的不是别人，是有名的盗贼，将来一定会穿房入户地行盗的！常在河边走，岂能不湿鞋？万一孩子行窃时被官府拿住，那我如何是好？我若正在苦读，被个盗贼子女所累，科考是难上加难了！我若正在为官，那官运也万难亨通了！”
她一言一语，都是斟酌着莫慎独的内心所虑，语气也模仿着莫慎独的口吻，这么一听，简直像是莫慎独在坦白自己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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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慎独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事被人说破，表情复杂之极。
莫惜哥兄妹所说所想的，都是一点不错。莫慎独当初不肯把孩子交给莫惜哥抚养、还要和莫惜哥划清界限，的确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怕孩子将来从盗，牵累了自己的名节。
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绪，朗声说道：“胡说八道！简直是凭空捏造、血口喷人！”
莫惜哥道：“三叔，你也不用矢口否认了。说到底，这其实是你对我的一个误会！”
他自从来到三叔家的小院中，呆了这半个多时辰，已经对三叔的为人看得很透了。
“误会？”莫慎独不解，“什么误会！”
“就是你对我这个盗贼的贼品的误会！”莫惜哥道，“你以为，三个孩子一旦跟了我，必定会跟着我偷盗，我也必定会指使他们去偷盗，是吧？”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
莫惜哥斩钉截铁：“三个孩子跟了我，如果愿意从盗，我会收他们加入盗帮。不愿意从盗，我一个字都不会勉强他们！我要抚养他们，那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大哥，你以为，我只是想找三个孩子做帮手么？我把他们养大，直到都成了家，有了各自的营生，我这个大哥的担当才算尽到了！”
莫慎独很不屑：“你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你靠偷鸡摸狗为生，运气好了，过两天舒坦日子。运气不好，你自己不也得饿着肚皮？你又有什么本事，能抚养三个孩子？”
莫惜哥淡然一笑，道：“偷鸡摸狗，那是最底层的盗众干的，不是我这个盗主干的。嗯，你不是盗人，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一些盗人的事务。我就一句话说明，以我的能耐，别说只是三个孩子，就算是三十个孩子，顿顿拿银子当饭吃，我莫湘怜也能让他们每饭必饱！”
莫惜哥这番话，一点也没有吹嘘。
在北盗帮中，除了颜老夫子颜究声是盗祖之外，最高层的就是盗宗。盗宗之后，按盗位高低，依次是盗主、盗家、盗师、盗徒、盗生、盗众。
莫惜哥位居盗主，盗位是相当高了。在他所统领的三千盗人中，有许多是从不偷鸡摸狗的“暗盗”，比如商人、财主、店铺老板，他们资财雄厚，对盗位高于自己的盗人要适时孝敬。莫惜哥就算从此再不偷盗，只靠这些手下盗人的孝敬，要养活三十个孩子，那真是一句话的买卖。
莫湘梨见莫慎独依然半信半疑，便取下头上的“千机束额”，距离莫慎独不远不近，让他瞧了一瞧，说道：“这个头钗，是我婶婶送给我的。你可知道，这头钗值多少银子？”
“这头钗……”
莫慎独仔细观赏着侄女手中的“千机束额”。他对女儿家的东西毫无研究，但看眼前的头钗虽然样式古怪，但却精美异常，还镶嵌了一小粒明珠，显然比较值钱。便猜测道：“可值一两银子？”
“呵呵，你是真没见过银子！”
莫湘梨轻蔑地一笑，又将头钗戴在了头上，得意道：“这头钗，叫‘千机束额’！是嵌有西洋明珠的神异宝钗，明珠的产地，离这里有十万八千里！这头钗，少说值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
莫慎独震惊了。以他的清苦，一百两银子足可以花到七老八十！他不信，说道：“西洋国的头钗，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上？胡吹！”
莫惜哥道：“她不是胡吹。正德十六年，我爹参与了对决葡萄牙人的屯门海战。在战船上，我爹捡获了一个活人和一个物件。物件就是这个头钗。战后，我爹把头钗送给了我娘，我娘嫌样式难看，一直闲置一旁。近年湘梨大了，我娘就送给了湘梨。”
“原来如此。”
莫慎独点了点头，信了。当年他二哥莫慎行参与屯门海战，这事他是知道的。在战船上捡获一个头钗，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