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宁和烜功脸色都变了。欢颜也难堪,想一想,居然先问:“你看出我是女的?”那么昨天在鸿瀛班呢?她回想起来未免脸红。
其实,她小时候扮男装容易,今天身量婀娜,很好拆穿。
苏勒笑容可掬,道:“是的,我们满人女子的官服从父、从夫,正式场合等于穿男装。我看得多了,眼力自然好一些。”这是很和气的解释。
王淮宁看他们对答融洽,才收敛怒色,拿出雍容大方的姿态:“贝子见笑了。小女嗜书如命,本官曾训诫她几次,没想到她还是如故。今天竟然让贝子撞见……”
苏勒来京师几年,深谙官场之道,又笑道:“王大人说哪里话?正所谓吾生也有涯,知也无涯,读书确乎耗费时间,但勤学总是难得,何况令嫒文武全才?她年纪还小,找兄长讨教也属寻常,倒是我来得冒昧了。”
刚才他们进府,苏勒看到书房随口一问,王淮宁才领他进来。
听到这里,王淮宁借机打个手势,低声喝骂欢颜:“还不回你的闺房去?贻笑大方!”
欢颜恨不得迅速滚出去,但碍于身份被揭穿,只好照一般女子礼数道个万福,才低头退走。苏勒看见了,眼中笑意更浓。
王淮宁看欢颜出去了,才道:“下官共有两子两女,这个庶女与她两个兄弟年纪相若。当初小儿多病,下官常恐膝下福薄,看庶女倒还健康,就一并充作男儿抚养,也望她帮扶兄弟……如今她没行笄礼,就罢了。等再大几天,就要锁入深闺。”
苏勒答道:“那是自然,王老大人诗礼传家,这在两国人所共知。大人的女儿少小有咏雪之才,长大后必是又一番光景,贤德出众……”
王淮宁道:“折杀她小孩子!”用年龄轻轻遮过。
欢颜满心莫名其妙。她走了几步,想起三省还没回来,自己已经被捉出,索性走去婆子们的下处,喊魏婆子给她开门。魏婆子听人报说有客来,一身酒气忙着回来看门。两下碰面,夏婆子也不用多说,给欢颜开了门,让她回花园去了。
二姨太寂寞半天,已经回屋睡觉,唯有三姨太和欢颜的丫鬟小净机警,打听出王淮宁回来了,正来回走动。她看欢颜回到花园,就念一声佛:“幸喜有外客在,老爷不能打你!”
欢颜问:“我妈还惦记给我裹足呢?”
小净笑道:“放心,屋子里捉迷藏她跑不过你。”
这时候,昨天的周婆子抽冷子凑来,给欢颜问了好,笑道:“欢哥儿吃晚饭出来走走?”她眼睛紧溜着欢颜。
欢颜心不在焉,倒没防备,直头直脑问:“周妈妈,你昨天认出我是早上混出去吧?”
周婆子心头一紧,嘴上打着哈哈。
欢颜对她憨笑:“不管怎么样,我早晨欺负你不认得我,但你一天见我两次,也该认出来了——谢谢你没在赵妈妈面前揭穿!”
“这个……”周婆子还是陪笑,心里算计,你到底是真傻呢,还是心眼多?
欢颜道:“我昨天忘在前院一本书,偏偏一早上要看,过几天太太还要听我背呢。我怕她知道书掉在门口院子里,就赶早绕过去找。不知道你这样好说话,我才骗了你。”这番话还是说谎,却是为了赵婆子,并非格外针对周婆子。“我在前院拿了书,一时绕回花园来,再听说小厮们打陀螺,才又出去的。”
周婆子心想:您还是跟赵婆子好些,昨天吓我一场,今天又讲几句软和话。她陪笑道:“自己家里的姑娘,前后院走走是应该的。昨天早上我要认出来也会陪着。”
欢颜笑起来,孩子气十足:“我就说了,你也是一样好人!你放心,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错放了我。”早几年有些跋扈用人,或者年老变得平和,或者卷入妻妾暗斗被遣散,或者归顺了太太按兵不动……欢颜只以为家里太平了。
周婆子心里冷笑,不免想:听这话,二姨太没骗人,欢哥儿还是没心眼!她记起昨天“编戏”那一幕,又想:那也像外面的穷酸书呆子,哪有宅门姑娘的心计!
小净怕欢颜多话误事,对周婆子施礼,催着欢颜走了。
主仆二人穿过曲折石子路,绕过冬天枯萎的树墙,推开小院的门。
三姨太坐在欢颜的屋子里叹息许久,听见声音来推屋门,道:“我早晚被你们吓死。”
欢颜想:等苏勒走了,老爷会不会打我?她脸上嬉笑:“不会!今天来的不是正经人,是个关外清国的野人!老爷心情大好,还指给我和三哥哥看呢!”她的谎言大抵如此,总有些幼稚。
三姨太没被骗过,且道:“胡说……人家清国年年纳贡,岁岁来朝,还有几个贝勒、贝子常驻关内,做了大顺国的客、客……”她没读过书,说不上来。
欢颜看瞒不住,只得告诉她:“是客卿!”自从吴三桂出关讨伐清国,帮本朝守护东北边境,皇太极死后,多尔衮又阵亡,清国剩下孤儿寡母,权臣跋扈,渐渐没了嚣张的气焰。所谓客卿就是他们宗室送到大顺的人质。欢颜至此恍然大悟:“啊,那个苏勒年纪不大,当然不会是纳岁贡的使臣,多半也是个质子吧?”
三姨太听说欢颜与清国质子见了面,闷一会儿不言语。欢颜也觉得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为什么。母女呆了呆,三姨太忽然走去把裹足的白布收起来了,欢颜只是纳闷。三姨太道:“你写的那些杂戏也收起来!过一会儿老爷只怕要传你,太太兴许还要过来呢。”
欢颜仍不明白,稀里糊涂把手稿丢进抽斗里。
三姨太看着她,柔声道:“你这一趟可吓着了?愿意玩就去咱们小院的秋千架坐一会儿。”
欢颜虽然高兴,也不禁念叨:“这是怎么回事?往常还拦我呢……”
三姨太只是推她,悲喜交加笑了。
欢颜照样穿着棉袍出屋,小净没跟去。三姨太笑一声,知道她贴心,又抹起眼泪:“老爷也算疼惜儿女了!”她经过这些年,自然明白王淮宁的为人:他不止一次在书房逮到欢颜,哪会贸然领人进去与她见面?总是因为欢颜处境尴尬,轻易许给本朝臣子对不起郡王,又没名分守节,也不好出家,不如让清国贝子看见。
没过一个时辰,太太从自己娘家坐轿子回来,到了三层院子,打听苏勒已经走了。老爷坐在书房里问烜功的文章。一会儿王淮宁自己走过来,当面道:“今天有一桩巧事。”
太太起身帮他更换衣服,笑道:“我听说老爷跟固山贝子离席,骑马到咱们家看什么字画,我就知道要巧了。”
王淮宁被她激得叹息一声,老起脸皮道:“不然有什么法子?丫头是个孽障,没福气,轻易嫁人不合适,也嫁不出去。她若留得久了,旁人细打听起来,就是咱们全族丢脸!”
太太只笑:“老爷高见。贝子听说也是庶出,入质才给的封号,倒也算一对儿。”
王淮宁道:“什么一对儿?他在关外早定了亲,要娶一个蒙古郡主,等年满回去就是清国的功臣!他素来有点攀比心,喜欢打听郡王的事,为这个才愿意吧!他身子不算好、做不得少年英雄,捡了郡王看上的玩意儿,聊胜于无。”
这天晚上,三姨太白等了一场,王淮宁没得准信不过来。之后几天,她不再逼着欢颜裹足,却不放欢颜出小院,否则以死相逼。欢颜只当她一时烦闷,索性顺着她,闭门写戏。
过三五天,王淮宁到老驸马府上走动,又遇上苏勒。清国少年贝子趁势拉他到一边,叙几句闲话,就直入正题:“大人,我有件为难的事。我对一个小姑娘一见钟情,可惜她是大好门第的千金。我一个空食俸禄的外藩爵位,国内还指过婚,竟不敢动问心上人的事。”
王淮宁想:苏勒真是果断!大家只说他们八旗积弱良久、已经不成了,岂料还有这样精明的人物,比汉人还善逢迎。他笑道:“本官虽然不知道原委,但贝子是觉罗血脉,别说正室,三四房侧室都选大家闺秀才是正理,何必多虑?不知贝子看上哪家女子,若是本官相熟,可让内人出面说媒……”
苏勒十分入戏,跌足叹道:“说不得,说不得……”一边哀怨地望着王淮宁。
王淮宁知道不必波折,登时笑起来。他那天看苏勒瞩目欢颜,就知道对方打算攀附太子,口头早将“下官”换成“本官”,这时更是一拍手:“倒难煞我做老父的人了……”
苏勒一副含情脉脉的姿态,俨然真为欢颜动心。
老驸马是个温和喜悦的脾气,看两人又在逃席私议,笑着走过来,问:“王大人,有什么新鲜事?”
王淮宁与勋贵见得多了,大方行礼,也笑道:“驸马爷下问,可是正好!下官有一件为难事……”苏勒听他学舌,还故作羞惭,将脸扭到一边。王淮宁道:“下官钦慕固山贝子的才情,家有一庶女,才貌平平……”
老驸马是何等人,登时拉了苏勒的手,道:“原来如此,苏勒小哥儿——”他的爵位与苏勒伯仲高一级,年长几十岁,所以这样称呼,显得亲近。“你看上王大人的千金,仗着未及弱冠,直口问人家讨要?”
苏勒讨巧道:“唉呀,我真是无地自容了!”说罢,他的脸涨红,目光闪闪,似很恳切,情窦初开一般。“若不是碰巧听说那位小姐的才气,我何至于此?”这都是遮掩之辞!
王淮宁暗地赞许。
老驸马另一只手拉住王淮宁,笑道:“这有何难?王大人明明也是愿意的,不知是第几个千金?”
王淮宁道:“下官一共有两个女儿,次女是个庶出,却喜欢读些男孩的书,有些亲戚眷属知道,竟传了出去……”
老驸马也知道,王淮宁不会将嫡女嫁给外藩做妾。其他因由他不关心,遂道:“不是正好?贝子文韬武略名闻京师……”虽然是官员的女儿,若嫁给贵族为妾,只算送一件礼物,无需三媒六定,男人在酒席上就能说和。老驸马经常见识这类事,只记住王淮宁的功利,叹息:太子淡泊仁厚,王肃寡言少语,王淮宁却太急进,不知是福是祸。
大顺皇朝有此规矩:庶女在出嫁之日报录朝廷,写明父家、夫家户籍即可。这给官员开了一扇方便之门。嫡女有定数,庶女却可以用族中侄女、养女充数,需要给王侯几个小妾,家里就有几个庶女……老驸马隐约知道王淮宁有几个子女,也不查问。
三人满脸欢喜。老驸马做主,等长公主进香回来就替两家主办“婚礼”,毕竟涉及邦交,仍要体面才好。等人都散了,老驸马才叫过宫里赐的太监,才问:“王淮宁头几年跟颍河郡王走得近,一共就是那个庶女吧?”
太监道:“这事儿他们密不透风,猜测怕是如此。”
老驸马更摇头:如今做官的人太直露!他是逍遥散仙的人品,倒不怕“成人之美”,不肯多想。
欢颜在小院里闷得久了,这天黄昏耐不住,缠着三姨太嘀嘀咕咕,非要到书房走走。前院两个婆子忽然来找三姨太,她拢了几下头发,拉平衣裙,嘱咐小净好好陪着欢颜。欢颜等她一出门,就对小净说:“不成,我还得跟去看看!别是那天书房的案子发了,老爷不打我,太太要罚我亲妈……”
小净明白时候到了,心里忽然有点难过,瞅着她掉眼泪道:“你还说呢……可不是花园的事发了?欢哥儿……”
欢颜直愣愣看着她,要说全不懂,那也未必。
小净打量她猜出来,徐徐道:“一会儿三姨太就回来了,其实她也舍不得,你可别犟起来,惹得她更伤心……”
欢颜瞪大眼睛,霎时间也将头绪理清了:从前家里要将她送给颍河郡王做妾,直到郡王下葬她都不懂。过了十三岁,她渐渐也猜出来了,既然二姨太骂得不干净。这些事她宁愿回避,觉得乱!郡王看起来是个大哥哥,可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定好他是她的主人。几年来,她的“自在”、“平等”都是假象!包括郡王在内,他也理直气壮要她做个“小猴子”似的奴才、小丑,惹他一笑罢了!她不能说不伤心……好像自己白白信了一个朋友一样,还有亲生父亲……她的父亲依然是唾骂她“贱婢”那个人呵。
这样的命运错过去了,她沉浸在戏本里千奇百怪的世界,不去考虑自己将来的命运,因为不清楚该怎么看待他们:他们几乎擅自篡改她的一生,虽然结果不能说太坏,虽然未必存心伤害她……但是,每个人都在讲,讲她快到嫁人的年纪了,就算她躲在子虚乌有的世界里也不可以,现在家里又处置她了,还是处置猫狗一样!
“他们,又要把我当成一件东西送给人了?这一次……是那个清国秃子么?”她想了半天,眼睛发烫,口干舌燥,虽然没有眼泪,心却像在烈日下炙烤一般,只好问小净。
小净听她说得好笑,点一点头,也觉得悲凉。
欢颜看见消息做实了,身子晃一下,有种做噩梦脚下踩空的感觉!她体格好,倒像一些滥剧里痴情女孩寻死觅活,只是喃喃说了一句:“可是,我不想这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