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王只是听见一句半句,还不知道刚才欢颜发的那些宏论。但是梁王的下场悲凉,他听了当然别扭,一下子回想起这些年的愤懑来:太子是天生的,可他呢,十几岁就要领钦差与贪官周旋,然后是上战场。虽然将官都会拼死护卫他,他也曾有几次血染征袍……回京后,再叩拜那位毫无建树的兄长。他想,王淮宁的女儿莫非受人指使、曲意拉拢他不成?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病秧子苏勒出的主意?他几乎想拿过马鞍边悬挂的宝刀,不是当场杀人,哪怕吓吓她也好。同样的事情他做得,她做不得——七年前他敢把要紧京官都叫到府里看李世民夺嫡的故事,她却没有资格学他的本事!荆王问:“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欢颜料想荆王在路上没看到苏勒的轿子,不知道回去能否反应过来。她含糊其辞说:“我……因为婚约还……还有那么一回事,以为苏勒快死了,就跟着三哥哥见他去,谁知道他又好了,嘱咐我带着他家戏班子给我家里助兴呢。”
荆王并不好欺骗,将手朝宅子里一指:“这是苏勒家?”他恍惚知道这是哪个外官的宅子。
欢颜信口敷衍:“戏班子借住的嘛——王爷,唱哪部戏可是我自己决定的,与苏勒无关。”
烜功沉不住气,在后面追一句:“妹妹无知,不要乱说了,你哪里懂那些东西?”
欢颜想说自己写戏时很用心,也不好当众抢白烜功。她一思忖,竟然搬出当年步辰鱼那句话来:“七年前我在王爷府里看戏,曾有个人教我说,李建成也曾有心胸狭隘的时候,为了这个李世民才不服他……我写戏就是讲这个道理,兄弟之间本应和睦,那些古人各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不可一概而论——”
若说她不懂,她还是懂一点,对荆王的野心稍有感觉。可是她不服气,她不认为那些是问题。她觉得很多人在背后议论荆王时太刻薄了,荆王并不是一味犯错,他英勇作战也是为国为民……如果荆王像苏勒说的那样欺压王家,他也只是一时想不开而已。道理可以很简单,如果道理说来了,每个人就可以希望无限地继续活着,千万不要像李建成或梁王那样惨淡收场……多少事情她不懂,可是她最认真想过的问题她还是有把握的。
荆王看着她怪异执着的眼神,又觉得她是当初浑浑噩噩的女孩子,看个戏也能嚎啕扑进“李建成”怀里,自以为是!他冷笑一声,觉得他们敢惹祸不敢承担,令他很不耐烦。今天本来就是与王家正面交锋,王肃一味哑忍,那才叫无聊!他倒想看看一个傻丫头能选出什么本子,讥讽他。一时间,红色蟒袍映在他脸上的光辉也像血色。他说:“无妨,你们照着本来意思演!你们快点回席上,别让大家久等!”
说罢,他一拨马头,朝御赐花园直扑回去,留下大家心惊胆战。
他怎么也没料到今晚要从一个女孩子开始闹起来。
直到夜风凉凉地扑在脸上,冲散了酒气,他才清醒一点:他与其说生气,不是说慌张和好奇。这些年他一直听说王家有个女儿,因为她,王淮宁才会处处受到郡王、乃至太子偏袒,终于有了声望。他一直认定,所有王家人都是他的敌人,太子也如此,面慈心冷,骨子里一定是嫉贤妒能。可是刚才那个女孩子清清楚楚望着他,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敌意,反而真把他当成处境尴尬的英雄。别人怀着鬼胎不敢提及的话题,她坦然要演戏说给他听!
若是太子不曾教谕郡王和属官,同样的态度怎么连女孩字都得以熏陶?
这一瞬间,荆王有些后悔:自己这几年是否真是妄自尊大,做得过分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积重难返……可是他很快又警觉起来:太子的为人,就是善于施展小恩小惠。苏勒神出鬼没,焉知不是太子早有安排,也许刚才一幕都是事先排演好麻痹他呢。荆王将欢颜和她酷似的祖父王肃联系一起想,又怀疑她没那么简单。
苏勒的武士刚才来不及跪下,荆王已经冲过他们身边,也不知道看见他们装束没有。苏勒本来不很怕人看见,既然遇见了,索性下轿。荆王回去看清是他,也不理会,心里骂一句:不知廉耻!回想赵王因为告状栽跟头,再看苏勒似笑非笑的模样,荆王更觉得厌恶:他打算故技重施不成?
苏勒依照礼法,要给他下跪,他又冲过去了。苏勒就算了。
武士们有些担心:贝子从没在朝堂上正面交锋,今天是否太过分?
苏勒却望着荆王和亲兵们远去的背影说:“明天还有一大场热闹。”
原本跟车的婆子看欢颜与众多男子打成一片,她们都臊得慌,远远跟着,这半天干脆跪在街边不动了。
玉无痕在远处屏住呼吸:今天真是卧虎藏龙,此地不宜久留。他觉得师兄那样冷的性情,必然不会在王家花园惹事了。他也经龙头传授过轻功,几步退走,脚步如飞,往东十字街找人去。
欢颜在那间宅子后门口站起来,烜功担心得脸色都变了。三省灵机一闪,也顾不得苏勒,忽然跑回来:“欢哥儿,荆王没生气吧?”
欢颜茫然摇摇头:“可能是生气了,但是不要紧,我写那戏本意是同情他们这种人……要是一方不同情另一方,另一方自然就会仇恨、甚至变得狠毒。”
眼下她好像明白过来:今晚演戏固然是为了讨好家里谋求退婚、帮家里解围,也是为了给七年前的事有个交代吧。荆王曾经让步辰鱼演了很不好的戏,孩子们都哭了……就连孩子也知道,戏里的故事放在现实中是很惨的。哪怕不是为了步辰鱼,欢颜也郁闷了好几年:惨剧就不能避免么?因为这些,她想把自己写的戏演给荆王看——是否普通人的判断眼光反而更公道、开明一点?
三省想:这是哪门子呆话?他年纪越大,越觉得郡王之死疑点重重,因此更担心欢颜的安危。
刘官家闷了好半天气才站起来,却拉着欢颜说:“行了,人家要是看不上你们家,你不惹他他也招你。你想怎么样怎么样吧,我在外面盯着呢,这回……我不会让你也出事。”
谁都没注意他此刻眼中掠过杀机,对着荆王离开的方向。
苏勒还要过来鼓励欢颜几句,欢颜起了牛性子:“嗯,没事,他看了戏就知道了!”她觉得,自己的戏就算卖座不够格,道理还是讲清的。
烜功努力回想:她当初写完戏给他看过,那里面的梁王唱白都说出了能征善战贤王的无奈,倒也体恤人心。她总是这样,处事不用心,白长了写文章的见识。可是,她这么演法,明天太子听说不会认为王家软弱么?
王淮宁在花园里也得到护院们报告,心好像落在汤锅里:苏勒性子也太急了!他还没等出来,荆王已经大步冲回席上,忽地坐下,拍手叫歌舞停了:“王家的子孙有自己的演法——遵循皇上的旨意尽孝嘛!你们都退下,王左丞,你也坐,儿女的事让儿女自己料理就是。”后面一句话明显讽刺欢颜的名节。
荆王讽刺过后,却有些失神:欢颜又不像寡廉鲜耻、机关算尽之人,她跟着苏勒、烜功……跟着谁都好像很随和自然,分明是个单纯善良的样子!说起来,刚才有个人不是宫里放归、到秦宅的管家?一个终身没品级的打扫太监跟着王家跑什么?好笑!
屏风后女眷们听出一二,各自吃惊:我们的脸都被白痴丢尽了!太太不愿给欢颜助兴,连丫鬟也不派了。
欢颜在花园外的街上顾东不顾西。她拉着为首的小戏子就走,护院还得分出两个看守宅子,烜功这次拦不住也不敢违抗荆王命令。
欢颜一路冲过苏勒身边:“放心!”
苏勒看她大步流星,忍着笑:好,等我慢慢教导,你还是个巾帼豪杰!他有把握,当然不担心她。
其他小戏子磕磕绊绊跟着,都害怕。
欢颜半路上问:“你们真会我的戏么?”
她们试着背几段,为首的道:“刚才那位……就是斩首数万级的荆王爷?他好像不太高兴。”
欢颜心里也没底气,白天离开烟雪园时听见的非议又在耳边响起,可是她说:“不要紧,这一部不像《樱海记》只为了故事好看,这一部我用了心……”
小戏子却想:“你是大族的女眷,亲王生气也不会当场打死你,会不会打死我们就难说了。”
几个孩子还是磕磕绊绊来到花园门口,行头就用身上现成的。
护院们看见欢颜终于从家里乱闯发展到外面乱闯,都埋下头。钟叔有些威信,命令说:“还不拿一顶帏帽过来!”这都是亡羊补牢了,刚才荆王已经看个清楚,一家子也都明白欢颜嘴脸。她现在却学礼法,还来得及?
车中有背下的帏帽,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帮着拿来。婆子们赶过来,一个接过帏帽给欢颜戴上。
烜功还得先出面,进花园里给王肃等人磕头,回禀说苏勒已经无碍,还把家里的小戏班子派来贺喜。
王家别人都怒视王淮宁,觉得他今晚太张扬了。王淮宁一侧脸。烜功偷眼看荆王脸色,荆王直接打断他:“行了,快开演吧!演好本王有赏,演错了当罚!”
欢颜带着小戏子们站在花园门里,离着席面远远的,听见这句话知道荆王回头还要找她问话。她深吸一口气:“好不好,看这一次了!”要是荆王夸奖她的《戡乱记》比马屁文人的《贤君记》还强些,以后怎么都好说……要是不成,不知道老爷会不会恨死苏勒,就此解除婚约。
说到底,她有写戏人的私心,多演一场总是乐意的。
烜功长吁短叹出来,朝戏子们一招手:“你们进去自己跟王爷带来的乐师说调子吧。”
小戏子们只能走到平地上去了,欢颜对着她们背影叮嘱一遍:先唱“平叛”,再唱“受罚”——前者是梁王功勋的顶点,后者是他谋害大臣、走向没落的转折。
现在王淮宁也没了主意,他远远看见花园入口处站着自己的女儿,带了帏帽,举手投足添了莫名其妙的自信,看着竟有些陌生……
小戏子们走到席前开唱。
步辰鱼在屏风后那间屋子里听出几句原委:欢颜与苏勒一起买了戏班子给家里献唱,荆王也给惊动了。
他听了开头几句,就知道戏是五贯所作……
几个官宦的女儿态度不一,有的欢喜起来,轻声说一句:“不就是五贯么?不知道是哪家的兄弟或姐妹,可惜从没见过,也是个文笔不错的步党了……”
有的却说:“那个人学问一般,原不够做我们这一群里的人。”
胖女本来没把五贯放在眼里,也不清楚有几本戏,现在听得眉头紧锁:这样下去,荆王千岁就要被他们巧言蒙蔽了!她低头盘算着:今天步辰鱼也演了五贯的戏,怎么能让这个不着调的愣头青不要就此红起来?
步辰鱼越听,心情也是越差:从前没有这样情景,他只把戏本当故事。可是五贯的戏一旦放在“詹事王家”,演给荆王看,就显出一股强烈的“忠君爱国”腔调。作者对于皇帝、太子一流人物固然是赞许其“宽厚”,对于梁王一流人物也赞许其才能,痛惜其没落……在五贯笔下,那些高高在上、争权夺利的人好像都是英雄。这样写法仅仅为了记得步辰鱼演过李建成?好像不只是这样!
……如果皇帝不是庸弱,太子不是伪善无能,荆王不是贪暴,那么红莲会又算什么?除了官宦人家的子女和忠仆,天下谁人不知大顺皇朝已经烂到骨头里了!
这种时候,有才能的文人何必还要粉饰古人、谄媚今世权贵呢?
胖女相讥插一句:“妈的,我还以为这个五贯多有见识,原来还是个糊涂人——”她声音很小,故意拉着步辰鱼道:“步老板你不知道,我们步党分两派,一派是喜欢你的戏,但遵从史实,只喜欢你,不喜欢李建成。另一派,却为了你就拼命给李建成脸上贴金,竟不知道崇拜李世民的英雄事迹……那种步党啊,多半是没有学问的烂花痴,有辱我泱泱中华辉煌历史。”
步辰鱼听她出口伤人,心里就看低她三分。
胖女还说:“这个作者口口声声想拆分汉景帝和梁王的纠葛,说穿了还是个保皇、保太子的心态嘛……”作者的偏心哪怕只有一点,观众也容易听出来。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胖女接着又说:“其实景帝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听信不相干外臣奴才的建议,几乎丢掉天下,若不是生了一个威武的好儿子,简直没什么用处,活活拖死了梁王……后世李世民就做对了。”
步辰鱼听她别有所指,不免看一眼何账房,再看其他女子。何账房是阴沉一笑,乐见荆王夺嫡一事延及朝中党争,连官宦家的亲戚子女都开始大言不惭了。有的少女并不认同胖女,却碍于彼此情分,忍着不说。有的跃跃欲试,似乎跟她一个看法。有的撇嘴瞧不起这类小动作,后两个女子分别由鸿胪寺卿祖家和吴侯家的护院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