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一路上难过,她到底不能追着步辰鱼跑去,甚至没法对他解释更多——照道理说,她也没什么立场好解释的。她想着兴办“女义学”的前景,忽然觉得自己的状态“恍如隔世”。如果没有苏勒忽然跑来搅局,她大概不会跑这么远,她会一直不着边际地写下去,心里记挂着步辰鱼,实际上毫无结果。现在她想要更努力,也必须更努力了。步辰鱼临走前奇怪的表现一下下重现在她的脑海,她总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巧了。步辰鱼不可能只为了一个票友徒弟就跑来吧……
可是,她心里稍微升起的希望很快又被怀疑和自卑掩盖:他刚才跟许多人站一起,其中好像有几个是气质不凡的女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间都有一种共识,优伶表面的形象和他们实际的样子也许不符合的。难道步辰鱼只是在标榜清高吗?
欢颜六神无主,越回想,越觉得步辰鱼就是在跟许多女子私会一样。那些人轻易就得到他的好感,就连他刚才的温和也变得暧昧不明。他对她的态度反差好大,究竟是什么让他一改居高临下的教训,变得眼神那样复杂呢?难道他知道她是五贯了吗?还是说,他只是听见她在荆王面前的表现、觉得她是可以依傍的……若是小时候,欢颜不会把步辰鱼想的这么不堪。在她心目中,他就是比郡王还善良的人,近乎完美,俊秀如天神。他是唯一平等待她的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错,居然这样狭隘起来。
然后她独自在车中,用手捂着滚烫的脸。经过这一整天,她的手已经冰凉了。她想:自己也许真的爱上步辰鱼了吧,曾几何时,那种不敢亵渎半分的仰慕变成了独占欲强烈的……更常见的爱情。也许她真是长大了,被他赶出后台时还算半个孩子,在家里受了禁锢和磨砺,却多了沉静和成熟。
她在心里说着从前想不出来的话:如果他今晚没有跑来,我大概都不会增添这些希望,也就不会担心,不会嫉妒。可是他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不是我去找他,而是他找到我家。我会犯糊涂,我会嫉妒……他都已经演了我的戏,心里有没有半点喜欢我呢?如果他有,他为什么还要理睬别人?他上一回对我不理不睬,跟别人却可以躲在花园里,那是可能触犯谕旨的死罪啊。
欢颜的头脑完全乱了。她只明白一件事:自己没有追着步辰鱼跑过去,却选择继续讨好家里,也是因为那一层比较和嫉妒之心在作祟。她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就好怕自己会输掉。要是她凭空跑过去,毕竟是没有足够实力的。她害怕!他让她忠于苏勒反而是次一等的原因。
一行人在王淮宁私宅的角门停下来,王淮安看见三省靠着外墙站着,眉头微皱。他很吃惊。
三省打量是欢颜回来了,讪讪地先给王淮安磕头,然后说:“三老爷,我……我想要跟欢哥儿说一句话。”
这些天他一味避嫌。欢颜又知道他追赶步辰鱼回来,心中添了期盼。
王淮安挥挥手,心想:二房的事早晚坏在此女身上,早些年巴结郡王就算了,如今大了,越发公然追逐戏子,对小厮、未婚夫也是当面讲话。很多事情早先别人看不出,今天合族侧目。王淮宁为了仕途,将女儿当手下栽培,给她定了调子,从伦常的角度衡量,这是很不负责任的。
欢颜心乱跳,伸手掀开帘子。三省站在车子边仰头看她:曾几何时,他只是个小和尚,看她是多管闲事的陌生孩子,直到她跳墙那天他还敢数落她。到现在,她脱掉了不少孩子气,在荆王面前堪称智勇双全。若她是个少爷,大家都要赞她是个耿直的书呆子、可惜只爱杂学罢了。哪怕人们禁止女子如她这样,荆王还是被她将了一军,彬彬儒雅的苏勒喜欢她……他们真的是主仆有分,他在最底层了!
他简直有些自惭形秽,怀疑彼此说一次话就少一次机会了。他忍着纷乱的心绪,温和地说:“欢哥儿,那个步辰鱼不识人,他认为官宦人家的子女写戏都是差的。他毕竟……”他不敢直言对步辰鱼的鄙视,只说:“他毕竟不是读书人,认准了五贯是个穷困潦倒的男人,要是旁人认了是作者,他就痛骂人冒名顶替呢。”
步辰鱼当时的话很难听,三省不能瞒着欢颜,否则她会继续期待下去,期待越大、失望越大。从哪个角度看,不只三省一个人,包括烜功等人在内,他们都不认为步辰鱼是欢颜可以信赖的对象。现在他当面不识她的才能,她的迷恋更可以了结了。三省想:这些年他早就不爱听她念叨步辰鱼了……她宁可嫁给苏勒才好。苏勒病到动辄缠绵病榻,可是他并不是仗着面皮吃饭的戏子,他能在不利的条件下奋发图强。他比步辰鱼强的太多了。
步辰鱼有什么呢?他作为戏子成功,多半是长得英俊,其次才谈得到演戏的功夫。如今他的戏迷也有大半是迷恋色相,纯粹爱昆剧的有几个人?步辰鱼的白手起家,就是凭着这等事赚来的。除此以外,他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清高”。真正清高的人就不做乐户了!步辰鱼所谓的“清高”只是没有卖身的传闻而已,私底下如何……那个行当,未必保得住!三省守到现在就想嘱咐欢颜一声:你放弃吧!你去跟着苏勒,一生都会顺遂!
欢颜越发少了往常的跳脱,此刻很认真地看着三省:“三省,谢谢你……”她想着今后的事,也明白前途迷茫。出家似乎是不可以的,要是能在“女义学”锻炼起才能,也许有一天能照顾所有人——她的生母、丫鬟小净、包括三省。
三省看欢颜既没有为步辰鱼欢喜得失掉方寸,此刻也没有失望到吵闹,他以为苏勒又做了感人的事,将她打动了。他笑一声:“欢哥儿,你终于……”
结果欢颜望着他凤目薄唇、俊俏的面容忽然说:“哈,你不要担心,我告诉你一件好事,过些天我要给家里办更大事呢,这是意想不到的机会……三省,你等着,我再也不会一根筋乱撞,我要认真学本事,把什么都做好……到时候,我会把你们每个人都照顾起来。”
王淮安听着大没情理:欢颜竟似连小厮也要养起来似的,苏勒莫非痴情到准她养小白脸么?
欢颜没有那些龌龊的心思,她只是笑:“我没有追过去,跟着老爷他们去官邸,我讲话跟老爷争取,这主意对了啊……所以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不在乎大叔现在怎么想,我一直不知道怎么照顾到你们所有人呢,现在我有办法了……”
三省听她又有些疯。
欢颜却欣喜:原来,她不是那个只会跳墙的二愣子。这一天来回,她长了耐心,她有真正长远的计划了。她要把自己和“女义学”都打理得有声有色!到现在她也有点慢反应,她看看自家门口,忽地从车上跳下来,转脸对着东宫的方向——她明知道王淮宁听不见,却忘情地喊道:“老爷,谢谢你——”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大喊大叫,她觉得自己简直像刚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是苏勒的怂恿、荆王的震惊、王淮宁领他骑马的宽容让她找回了以往都不自知的力量。
“我会努力……只要活着就不要放弃希望!”她重复这句话,声音没那么高了,嘴角却翘起来。
不要说闺阁少女,就算是男子也不该这样惊世骇俗,王淮安惊得吹胡子瞪眼:王淮宁这个宝贝女儿真是独一无二。
欢颜笑着笑着,眼中落下一大颗泪。她却没有丝毫脆弱之态,满面憧憬、不服输的勇气和欢喜。她虽然不能完全看清未来,却有了无限的信心!
三省看惯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到今天她还是这样。他却担心起来。
在附近那处私宅,王烜礼在书房里会客,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大声喊叫,他脱口而出:“那个白痴王欢颜?”
站在他桌前的落魄书生一挑眉:“你说的是那个力敌荆王的少女?”
王烜礼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偷听得清楚!”
书生牵嘴角一笑,如今他脸上的墨汁擦掉了,现出小麦色的肤色,五官轮廓偏生雅致,眉梢飞扬,薄唇一线,显得既淡泊又不羁。他说:“我混进园子里玩,真的没想到皇帝把它赐给你家啊,我只想看看那些官宦人家私用抄没赃物的情形而已。”
王烜礼又是冷笑:“查到又如何?你还敢再发动儒生联名写信告密么?萧无双我告诉你,不要太相信别人口头的慷慨激昂。今年就要会试,再凌厉的新东林党人也是在乎功名的,他们要科考,就不会闹太大的事。何况赵王一系刚捉了几个大儒,朝廷正在缉拿余党呢……”
在刑部新搬迁的大牢里,烛火摇曳,将木栏杆的影子照得越发阴森。影子落在地上脏兮兮、布满血污的稻草上。几个协办案件的西厂太监押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儒生,指着牢房里问他:“怎么样?谢大才子,你真的要在这里住下来?”
一个太监只是抖了抖手中的生铁锁链,儒生就跪在了地上:“几位公公……我、我招,我招!”
“哈哈哈!”其中领头的太监身材枯瘦,眼睛却精光闪动。“你果然是个识相的人——能告诉我,新东林党人的《政要万民书》是哪个执笔?”
儒生瑟缩身体,宛如筛糠。他犹豫片刻,一时想到执笔人这些天的风光与傲慢,想到其人在青楼里都能得到花魁免费侍奉,他本来就忌恨,咬咬牙,终于道:“公公,你们多余吓唬我,要是在我家就直接问,我当时就说了。万民书的执笔人就是萧无双!他是绍兴士子,住在一个名叫雷四的人开得客栈!”
领头太监应一声:“果然?”
儒生抖手叹道:“不信您抓他来问啊!”他说这话时,透着一股市侩气质。这人祖上是开当铺的,再早几代干脆是私窠与龟奴婚配,积攒钱财生下子孙。他虽然读了书,骨子里仍有些下作。他既然告了密,就生怕对方不倒、自己反受其害,催促道:“公公,你会抓他吧!”
“行了!这不关你的事,你先滚回去吧!”太监看出他没什么骨气,意兴阑珊。这种不用拷打就招供的人,说话多半是真的。“公公怎么做事,还轮不着你问——你回去老实几天,就装作没被我们发现把柄,要是新东林党那帮人再找你,公公我还要你如实回报呢。否则,你家一妻一妾、几门亲戚公公都知道,都杀绝了你后悔也来不及。”
儒生忙又回答:“是,是……我这就回去,仔细给您打听。”他的额头冷汗涔涔。
在王烜礼的私宅后门,萧无双低着头,免得惊动外人,脚步轻轻地走了。他穿过十字街口,路过王淮宁的私宅,忽然遇见一个疯癫的乞丐。那个乞丐破衣烂衫,对着院墙频频磕头:“吾皇万岁,万万岁!”
萧无双爱管闲事,忍不住揣摩:这是对着王淮宁的内院方向。“那里住的都是女眷啊!”
乞丐听见他情不自禁说出的话,居然答应一声,煞有介事:“我拜的就是女主!那是创下三百年基业,让华夏长盛不衰的女主啊!”
萧无双骂一声:“脑子有病!”
他迈开步,走出好远,又想:王家不会有那么大胆子,不可能雇人装疯造谣,也许是什么政敌存心诬陷吧。
苏勒在官邸,与王肃各自被一个太医守着诊脉。王肃冷然看着苏勒那位太医,太医吓得一低头,随后不以为耻,然而对王肃谄笑起来。王肃看他太不堪,随口问:“我看着这位太医眼生。”
那位太医笑道:“回王大人的话,下官的祖父曾任太医令,到下官一代是衰落了。”这又是个依靠家世混日子的纨绔,坐吃山空,本事不济,又无操守……大顺皇朝这样的官员太多,各郡各县,各部各司都有大半这等人物,也就难怪区区倭寇也敢再犯海疆了!
当今“盛世”,底下又太都不堪恶名远播,连周围小国都暗自耻笑大顺。
等太医走了,苏勒淡淡笑一声:“这些天必然有官员弹劾我和欢颜的事,皇上一定不听他们的,就此坐实了老大人的权位!”
宠信也要抑扬顿挫。苏勒深谙此道,既然躲着也不能拦住荆王,那就公然陪皇帝唱完这场恩遇的大戏吧!苏勒知道皇帝不会全然信任王家,皇帝连儿子都不信任!可是,权柄一旦交出来,再要收回就未必那么容易了。苏勒在心里数着人头:皇帝、赵王、荆王、秦王等等、赫新城、林光若,这些才是头号强敌。此外,他父亲嫡妻娘家一系是他将来一定要斩草除根、让他们身败名裂的,这就是他复仇的方式。数到最后,他将整个大顺皇朝、太子也数在内,因为他要复兴皇太极在世时的荣耀,让自己的国家开疆拓土,战胜不思进取的大顺人!
他数着、数着,心里却只剩下两个名字:欢颜、欢颜、步辰鱼……
苏勒记起来,他也曾憧憬过长大后有个女子真心爱他,那样就算他病死了,她只要有个孩子也会很开心,因为他们相守过!可是他越走越复杂,距离那些简单的幸福越遥远了。
这一晚,欢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功成名就”,朝步辰鱼飞奔而去,仿佛只有那样她才有资格,才能解释她不敢连累生母的苦衷,可是苏勒忽然在她背后惨叫一声。她有些害怕和心软了。她前后顾盼,发觉步沉鱼如神像一样光辉,苏勒却真实地握着她的手:“欢颜,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替你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