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红姨也还是老样子。
换句话说,她还是很美,高大而又妩媚,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如同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对我的突然回来,浅红姨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奇。她给我们每人泡了一杯花茶阿姨曾经最喜欢的花茶。我凝视着茶水里的花瓣,觉得在那轻柔润洁的花朵里,却有着一种狂野的力量,一种不顾一切向外绽放的力量。仿佛并不知道,顷刻之后只有幕落花凋。平凡如她,是不能也不舍得孤注一掷。
“阿姨您和我的鸽子阿姨一样,年轻时一定都是个美人——现在也是啊。”倪浓的直言不讳让我毫无防备,我眼睁睁看着浅红姨眉毛跳了两跳,于是跟着抽了抽嘴角。
“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是天壤之别。”浅红姨阴森森地丢下一句话,端着托盘走向了厨房。
“花茶很漂亮,宁浅绿你能帮我画进你的素描本里吗?”倪浓没有觉察到气氛的异样,继续说道,“在七岛有那么多的奇妙和馨香的回忆,真想找个角落把他们都统统容纳进去。”
“如果你真的肯把生命放进去,所有的色彩和线条都会诚挚的帮你记录下来。”我一边从包包里翻出了素描本,一边玻璃茶杯放到面前的茶几上摆好了角度。
“宁浅绿,你很喜欢画画的对吧?”倪浓歪坐在老沙发上,稚气地偏着头,细细长长的食指伸进水杯里挑拨着零碎的花瓣,神情就像在拿自己的手指当食饵钓鱼一样梦幻。
“说‘喜欢’可能过于简单了……”我把倪浓的手指也画进了素描簿里,“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好像画笔生在手上一样。”
倪浓突然探过头来,看到我的构图欣慰地笑了:“正是我想要的画……你知道吗?我第一幅画就像你现在这样——并不是为自己画的。”
现在她正在对自己讲话,进入了自己的回忆世界。她徘徊在重现的那些往事中,就像回到自幼在那里长大的花园里一样,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小道,尖尖的冬青树,香气四溢的月桂,都会使我们走一步突然想起过去生活中的某一个细节,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我们生活中的雪泥鸿爪,它构成我们整整一生!
“那是一个温暖的晴日,虽然沈稠的右手没有缠着绷带,但他躺在病床上也画不了画。我就坐在他的床畔,对着窗外的世界,一边替他画画,一边晒着太阳。多么美丽安详的时刻——就像我们现在。”
说完,她夺过我的素描本和画笔,用左手在旁边的空白处打起惨不忍睹的阴影。
在西洋的画家中,我特别欣赏法国的印象派大师雷诺阿。他对色彩的运用,对光韵的捕捉,都有独到的手法。他有很严重的关节炎,到了晚年,全身的关节都坏了,只能坐在轮椅上绘画,他的画架也是特制的,有活动的轴可以将画布升降移动。由于两手的关节都已变形无法拿笔,就将画笔绑在手上,朋友看他作画如此辛苦问他为何不肯放弃,他回答说:“痛苦会过去,美会留下。”他至死都没有放弃他的画笔,他就死在他的画架旁。
但是现在,我觉得眼前这个偏执地坚持用左手涂抹线条的画师,才是真正的偶像。
“左手果然不行啊……”她茫然地停下了笔,抬起她的左手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我这才发现,原来人的指尖在阳光下是透明的,配着她枣红色的指甲,流光飞舞。
“不能画画的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呢?”她怅然若失地发着怔。
此生,我没听到过比这更绝望的困惑。倪浓,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说“不能画画的自己还有什么价值”的表情了。
蓦地,她起身对我笑道:“手上都是墨迹,洗手间在哪宁浅绿?”
我还没有缓过神,正在厨房里做菜的浅红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去洗手间和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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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浓去了洗手间很久都没有回来。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自己以前的素描,打开来的第一面,简简单单的一张脸,由几条帅气潦草的线条构成……
“请别动,给人家30秒,很快就画好了。”
“原来是个萝莉啊!”
“啊?你不喜欢粉红色吗?你不喜欢的话人家以后就不穿了。”
“还好吧……”
“还好?那你就是不喜欢人家了?”
“没有不喜欢……”
“可是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人家就特别喜欢你!”……
我面带微笑地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个圣诞夜仿佛清晰如今。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就知道画你那些破画,也不去看看你的朋友……”
我抬起头,模模糊糊地看到面前立了个高挑的身影,太阳光发晃,更照得浅红姨越发明艳。就像小的时候,偷偷摸摸画画的我被她逮个正着。
“倪浓?她怎么了?”
她仍然眉间紧锁,明显在生我的气:
“鼻血流个不停——她一直都这样吗?还是你根本不关心?”浅红姨冷冰冰地瞅了我一眼,俏利的眼睛,尽是鄙夷。看来,浅红姨还是不喜欢我——但已经没功夫想这伤心事了,眼下有一件更加刻不容缓的大事,我丢了素描簿立刻向洗手间跑过去。
洗手间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我只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流水声。
“倪浓,你怎么了?你把门打开好吗?”我拨高嗓子,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我又狠狠地捶了好几下。
里面还是没有回应。我一个激灵,开始用力转门的把手,越转越觉得害怕整个人开始哆嗦起来。我无力地依靠着门板,这时倪浓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出来:
“宁浅绿,我没事。”
我像落水的人寻到了一根细如蛛丝的线索,牢牢地抓住了它:“倪浓,你快把门打开!”
“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我不想给你看到,怕吓到了你。”
你不开门才吓到我了呢!我使劲地拍了拍门板喊道:“你快出来,你现在需要止血!”
里面哗哗的水流声渐渐停了下来,倪浓本已十分虚弱,却提起一口气,轻声笑道:
“宁浅绿,你还记得我给你跳的那支舞吗,就我站在画室讲台上的那一次?”
“记得……”
“我那时候的样子好不好看?”
“很好看……”
“宁浅绿,请记住我那个时候的样子——好看的样子。”
她的声音飘飘渺渺,隔着门板,却像数重纱。不知不觉脸上已经一片水泽,我随手揉了揉眼睛:“倪浓你说什么傻话?我们认识的时间那么短,人家看你跳舞还远远没有看够……”
“我们相处的时间是不长,但所谓的牵绊并不在乎时间长短。不管多么小的事情,多么短的时间,缔结的命运是不会消失的。我们同样的长相,同样的生日,一旦相遇,命运就会彼此交结。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吧?在喷泉广场,我穿着黑色大衣踩着及膝长靴,你穿着粉色毛衣搭着白长筒袜,你对我说‘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特别喜欢你’——宁浅绿,我也有这个感觉。”
我不停地揉着眼睛,但泪水却越来越难控制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我把身子紧紧贴着门板,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正常而不显得哽咽:“倪浓,以后我们可以再去那个广场,人家把那双漂亮的白丝袜借你穿……”
“没有‘以后’了。”倪浓打断我道,“宁浅绿,我在你的故事里已经告一段落——但在我的故事里,女主角却永远都是你——无与伦比的可爱柠檬哦——宁浅绿,你已经很可爱了,不要再说‘人家’了,你的可爱根本不需要装。”
在门板的另一边,倪浓若无其事地和我开着玩笑。的确,她的故事所剩无几。虽然我们嘴上不说,但心知肚明。可是她自己却好像事不关己地说出了事实,坦率单纯到让我想要反驳她的勇气丧失殆尽。
必须尽快把她送到齐橙那里去。齐橙——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