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哥那儿，他正立于窗前望着楚江吹风，衣衫单薄。
我不出声，擒了一袭小毯披到他身上，再顺手把窗户掩起来。
他却拦下我的手阻道：“空气很好，开着吧。”
我心想这房间连日来确有一股病气，恐对他也不好，就放下站在他边上陪着。
天色渐变分层，又黄至红，江风萦萦绕绕。不远处就是楚江芦苇荡，张目而去，好似江面上铺了一层浑白如雪，婆娑轻柔的棉絮。
“鹃姨好些了吗？”他问道。
我默默拢一拢袖子，才答：“相较前几日是好些，却始终没有醒转。”
“还是没有办法？”
我摇摇头，“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梨叔尽了全力，唯有视天意了。”
四哥听了脸色微变，叹道：“秋还未至，宛居已是多事。”再道：“我好多了，也该去看看鹃姨了。”
“再过几日吧。”我劝道：“师父特意嘱咐你好好休息。那边现在乱得很，覃夕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覃夕出去了？”
“几日未归了。”我如实告之，“他也没说干什么去，几天前的早上就突然不见了。一早就劝他稍安勿躁，真怕他再惹出什么乱子来。”一想起那日他示威于傅宅门前，仍是心有余悸。
“他不是行事狠断了些，但不至于鲁莽。”四哥拉下身上的毯子放到椅背上，道：“不用担心，他有他的道理。”
我觉得有理，又想起方才那相片之事，于是犹豫着对四哥道：“我见过鹃姨跟出去拍的东西了……”
他见我支支掩掩，问道：“内容很不通？”
我再努力回忆了相片里的景致，百参不透，“纯乎是一些街景，实在没什么特别的人或物。很难相信鹃姨为此险些送了命。不过还有一些在师父手里，就不太清楚了。”
“傅家呢？也没有动静了？”
“听说那散鬼的尸首在原地曝晒了两日，还是后来巡捕房给收去的。”我大力皱眉，“傅家的人只顾推说不知，人冷心冷。”
“覃夕也做得过了。”四哥许是站得久了，就着椅子悄悄坐了下去。他到底还是未愈，只是不愿我们操心罢了。
我便转身沏了些茶递给他，他笑着接下，又告诉我一个消息：“刘爷告诉我，傅志诚之子已经秘密返城。”
我奇道：“什么时候的事。小看傅家了，处处能瞒天过海。”陆公馆眼线众多，如今傅志诚的事一出，他们家的一举一动自然都于风口浪尖之上。可在陆家几日了，全然未听说这件事。
“总有几天了吧。据说自从登岸便一直留于宅内守丧。”
我好奇心又上来了，“你说那傅家少爷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像他父亲，大抵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四哥笑责道：“师父怪你思奇病重，一点也没错。”又略略说了几句。
言谈中透露，这傅家少爷名叫栋阳，是傅志诚正妻所生的独子，年纪与四哥相若，二十岁不到就被他父亲送出去留洋了，中间未曾回来过，其余不详。
正说话间，一人敞敞入室，正是刘爷，手上捏着一个小陶土瓶，做工粗糙。
“覃夕小子倒有两下子。”他一见到我俩便开口赞道。
我听他言及覃夕，不由心急道：“他这几天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无故失踪，再不回来师父真要逐他出宛居了。”
“逐不得逐不得。”他随意拣了桌上一杯茶喝了，说道：“他救了素鹃一命，观应现下高兴还来不及。”
我与四哥相视一眼，喜道：“鹃姨有救了？”
刘爷晃一晃手里的瓶子，“他刚刚到米仓里拿来了这瓶子毒药，还有瓶子解药先给送到陆家去了。真不容易，看他的样子是马不停蹄连着追了几天几夜没阖过眼。他倒是重情义。”
我心里暖流如淙，抿嘴一笑，呼道：“早该想到了。”
四哥亦凝声赞道：“我说过，他有他的道理。”
刘爷拔了瓶塞子倒出些颗粒到手上，一面说道：“倒叫爷看看到底是什么好宝贝。”
我走进一看，是一些黑褐色的砣装膏体，规划得极为简陋，不单大小不一，连颜色都有深浅，还有冲头的臭味。
赶紧掩鼻走开，只见刘爷却凑上头去仔细闻了一闻，说道：“好像有天仙子和乌头，余下的么……爷还真分不太清楚。大概是他们的本土毒物，有空好好参详参详。”说罢把那陶土瓶子紧紧收到怀里，眯起眼对覃夕赞了又赞，“覃夕知道这个好东西该拿来孝敬爷，没便宜给那陆家。”
我们见刘爷又耍起稚子脾气，不由好笑。
四哥见窗外夜色渐重，吩咐道：“月儿你先回去吧，好好照看下覃夕。这么些路只怕他劳累得不轻。”
我点头称是，正欲再别过刘爷走人。
刘爷却正了脸色说道：“覃夕这小子好是好，狠却狠了些。你们二人有空也该劝诫劝诫他收一收身上的暴戾，不然终究是要自误的。”
我全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禁脸色一沉，仍是问道：“那剩下两个……”
他大叹一口气说道：“他是一路不依不饶追到了湘南，那两只鬼大概是被穷追得慌了神，就买通了一些当地人接应。早上几个朋友飞书信过来通了消息说，那边地界上的血让连下了两日的雨还没刷干净。谁都知道道上人的血都不是白放的。望他日后好自为之吧。”
我猜到此番他前去必然要开了杀戮，却不知道会这么惨烈，便彻底阴着脸沉默不言。
四哥眸光微寒，镇静道：“是该告诫他了。宛居弟子杀心不该这么重。”
我亦知师父一直视道如花，反复关照几个徒弟是不到千钧一发之际绝不能轻取人命，覃夕如今却愈发得倒行逆施，视人命若草芥，便咬咬牙，恨道：“我回去就跟他说。”
“不急在一时。让他先休息两天，随后还是我去说吧。”四哥又对刘爷敬道：“这事还望刘爷压制段日子，宛居近来多事。”
刘爷爽快答应，“要是你们那师父知道药是这么来的，只怕心更加宽不起来了。现在素鹃能赶紧好起来才是个正经，其余的事已然成定，也只能作罢了。”
我想了想，决定先回陆公馆看看情况再说。
释名：取意《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后有成语“濯足濯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