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天都城的百姓依然记得那场大火。
那一场大火来的蹊跷,仿佛从天而降,尚未经历萌发抽芽,便已如蔓蔓红藤,在所有人睡梦里,刹那间肆意的开遍了整片天空。
巡城的士兵远远看见天都东北角火光万丈的天空,慌不迭的敲响铜锣:“着火啦!着火啦!”
寂寂严冬,沉沉暗夜,夜空仿佛在刹那间变得如同白昼,随着护城士兵匆匆的集结,满城百姓便在烈火的斑驳声中醒来,人们纷纷走出室外,向着火起的方向看去。诺大皇城便在这一亮如白昼的夜晚浸在了一片高呼疾喊的混乱之中。
“苏家!”不知是谁忽然喊到,“那着火的是苏家!”
“苏家?”天都城中,苏姓人家无数,但能使街头巷尾妇孺皆知的,却仅此一家。
这一声叫喊引起嘘声一片,百姓们纷纷翘头向着那方向仰望。
“让开!”一人纵马狂奔,顾不上周围百姓的一片惊叫,朝着那一片火光冲去。天也殷红,地也殷红,只有他一袭凌乱的白衣,带着满身的风尘仆仆,周身散发出一种焦急灼烈的气息,堪堪将一片耀眼的殷红比了下去。
那人疾风般掠到火宅门前,尚未勒马,便急急的翻下马背,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却又踉跄着爬起,冲进火中。
星星如血,渲染出墨色苍穹诡异的嫣红;烈烈殷红,舞动着身死族灭绝望的妖娆;炎炎火舌,侵吞了高门阔府最后一丝气数。媚冶血莲,在这寂寂严冬,肆意开放,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濒临死亡的快意当中。
进得府中,满世界都是一片耀眼的红色。热浪滚滚翻涌,扑向府宅中每一个角落,直叫人毛发尽焦,吸一口气,都是烟土灰尘的气息,带着十二分的焦灼,生生的从鼻腔到丹田一路燃起烈火,耳旁全是残垣断壁倒塌的声音,哔哔啵啵的扬起一路的青烟,向着天空叫嚣而去。
炎火灼灼,黑烟障目,那人却不管不顾的直向府邸深处冲去,一袭白衣被烟尘烈火熏得发黄发黑,宽大的衣袖在热流中猎猎飞舞,头发被气浪高高扬起,变卷、变焦、化为灰烬,消散在他急速奔掠后的天空中。他恍若不觉,脑子里一片天旋地转,脚步却愈加愈快,愈走愈急。婉儿!婉儿!
“婉儿!”一声呐喊,他终于越过重重火海,来到了府中一个偏僻的院落。院中阳焰高腾,腥风鼓噪,火势竟比它处更甚,就连园中的那一方清池,也燃起了烈火,满池枯卷,仿佛在这寒冬展开了千万朵血色的红莲。烈风嚎哭,唳焰高涨,玄色天地,恍若人间修罗。
“婉儿!”那人全然不顾周围火势,任由火舌舔上了他的袍子,径直冲到一间屋舍面前,狠狠一脚踹开了门。屋内浓烟滚滚,顿时向着屋外喷薄开来,饶是他一路勇猛,也不禁猛烈的咳嗽起来。伴着咳嗽,大量的烟尘趁机洇进了他的气管,霎时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已。“咳咳,婉儿,婉儿!”一声呼喊又引来一阵咳嗽,浓烟蔽目,熏得他疼痛欲泪,视线所及仅有寸许,他喊了几遍也听不到一丝回应,索性凭着感觉,向着屋内摸索。
一声轻微的低咳传来,他不禁内心一阵狂跳,向着声音的来源寻去,终于摸到了床前,一位女子怀抱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女孩已经昏迷过去,而那女子也近奄奄一息。
“婉儿!”隔着浓烟见到那女子,他多少年来思之若狂的容颜如今已被熏得黑黄憔悴,一时间狂喜、怜惜、酸楚、心痛齐齐袭上了心头。
尚来不及分辨自己心里究竟是何种情感,他伸手摇醒女子,她却只是疲惫不堪的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的眼神,仿佛早已笃定了此刻的相遇。
她用恍若不闻的声音低低的笑着:“思笃,你来了。”
苏府之外,有大批将士赶到。领头的一列,个个披甲佩剑,满脸刚毅,气质装扮绝不同于寻常守城士兵。随着带头将领的一声令下,迅速分为数队,或沿着路径快速小跑,或跃上墙头急速飞掠,竟然全都毫无惧色的冲进了火海眨眼间就消失在浓浓黑烟之中。剩余士兵身手速度虽不及先前一列,却也有条不紊的列成阵队,小跑着将整个苏府团团包围起来。
“领头的那是皇家的锦卫!”混乱中,不知是谁惊喊一声,顿时抽气声此起彼伏。
锦卫,作为皇家的亲卫,乃是通过精挑细选的稚童,自幼受训于宫廷,誓死效忠皇家,历来也只听由皇帝调配,素来与外朝毫无瓜葛。苏家虽显贵非常,但毕竟也只是天子朝臣,一场大火竟引得皇家的锦卫为之出动?一时间,这一场烈火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可疑。
“快!我带你走!”思笃伸手想要抱住那女子,她却微微的挣扎,轻轻的说着:“不必了,苏府亡了,他……不在了,我便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只是茉儿……咳咳咳咳………”
苏府火势渐渐变大,门倒墙倾的嘈杂声中,隐约传来军卫的传令声。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就将找到这里,那婉儿就真的走不了了。
“不要说了,我现在就带你走!”他打断她的话语,又欲抱起她,她轻轻的摇头:“茉儿……”
思笃这才真正注意到她怀中的女孩,顿了顿,将女孩抱在怀中,然后又转过身,坚定的对她说:“我背你。无论怎样,我们先离开这里。”
婉儿无奈,知道如果不答应,恐怕三个人都逃离不了火场了,于是挣扎起所有的力气,伏到了他的背上。
这场大火烧的迅猛,从进府到现在,他抱着一颗焦灼的心态,任由烈火烧燎,浓烟熏灼,在这浓烟密室当中,故人相逢、生死一线,似乎在瞬间经历了人生百味,眼看着就要救出自己心里眼里时时记挂的人,一时间,竟然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抱起小女孩,背负着女子,却猛然“哇”的一下,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却丝毫不曾停顿,一步一踉跄的向着外面走去。
眼见着他的艰难,婉儿轻侧在他耳边,用尽力气细细叮嘱:“照顾好茉儿,墨玉匙在……咳咳咳咳……”
思笃脑子被烟火熏得发胀,只是一门心思的想要带着所背负的人脱困,耳畔女子的低语,尚不及分辨内容便已潺潺滑过。外面的官兵步伐整齐盔甲相撞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瞅准了一个角落,用尽全身力气纵身跃上墙头,看清外面官兵尚未包围此处,他不由得松一口气。
他正欲跳出府外,耳边的低语忽而变得清明:“思笃,谢谢你,我只是……不愿离开……”
他忽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身后蓦的一松,急忙的回过身来,伸手试图抓住她,却看见她平静的直直向下垂坠,青丝伴着坠落的疾风四散飞舞,坠入火海消失不见的瞬间,依旧一脸的安然。只有那一双含笑的淡淡看向他的眼眸,却以一种比烈火更炙热的温度深深的烙进了他的脑海。
“我只是……不愿离开……”
“我只是不愿离开。”
“只是不愿离开。”
“不愿离开。”
“不愿……离开……”
耳边反复循环着她的话,他的脑子仿佛“轰”的一下炸开。
是啊,她不愿离开。不愿离开!不愿随他离开……
自己从来都无法左右她去留,而如今,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她又怎么愿意、怎么可能放下他独自离开!
他颓然的放下手,面向满园肆意盛开的血莲,张张嘴,终是说不出一个字。
那个将满身血污的他从街头捡回悉心照料的女子;
那个倔强执拗任他千般作弄也不肯认输的女子;
那个美丽至极、可爱至极、善良至极、聪慧至极的女子。
她调皮时狡黠的目光,她别扭时娇憨的神态,她固执时倔强的模样……
他苦苦的牵扯着嘴角,却带不出一丝笑容,铺天盖地的忧伤,最终都只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重重地压在胸腔,又如烟雾般萦绕喉间,却再也吐不出来。
婉儿……
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