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怪至极的国家，它令欧洲整整疑惑了几百年——它到底是亚洲的，还是欧洲的？
它有欧洲的表皮——它有和欧洲一样的贵族，有和欧洲一样的君主，有和一样欧洲的军队，和欧洲一样的宗教，但它却又有亚洲的内脏——它的法律和政府模式几乎完全都是亚洲式的，和欧洲的噩梦土耳其实际上没有多大的区别。
它的人民顺从，顺从到可以容忍他们那低能的政府的任何可笑至极的命令，乃至1853年他们的政府毫无远见地命令他们越过茫茫的千里大雪原去克里木半岛打仗时，无数人直到冻死也毫无怨言；它的人民也狂暴，几百年来这个国家的君主有很多不得善终，罗曼诺夫王朝的沙皇的非正常死亡率居然不比克里米亚战争中俄国前线士兵的阵亡率低。
然而，虽然这个国家的野蛮人所共知，但是它偶尔也会出天才，比如普希金，比如我身旁的这个人。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伯爵是一位人所共知的武技天才，欧洲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圣骑士，他是俄罗斯的骄傲。而他也很对得起祖国的厚爱——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表现极其英勇，虽然战争最后的结局是俄罗斯失败，但他却被公认为是一位拥有圣骑士实力的人。
已经进入俄国境内了，我应邀和这位圣骑士同乘一辆马车，现在马车驰骋在大道之上，速度之快令我心旷神怡，我的马车也紧紧地跟在后面。最近两天我们经常长谈甚欢，这位年长我12岁的圣骑士看来并没有因为地位和年龄而看不起我。
“您在想些什么呢？海因里希？”看着我在沉思，坐在我旁边的伯爵问道。
“恩……我在想一些历史问题。”我连忙回答。
“历史问题？”伯爵笑了，“看不出你这么年轻就研究上历史了？”
“是的……”我脸一红，“这是个人爱好。”
“哦……那在想什么历史问题？”他温和地问。
“克里米亚战争，”我如实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请问作为一个当事者，您对此有何观感？”——我确实对这个很敢兴趣，因而在这里提出了这个显然不合时宜的问题。我们普鲁士是几年前的那场战争的中立国，因此也不怕他会因此迁怒于我。
伯爵迅速敛起了笑容，也陷入了沉思当中，我突然后悔因为一时性起而去触碰克里米亚这个当代俄国人的禁忌话题。
沉默了好久，他才淡淡地回答：“架子铺得太大了……就是这个原因。我们的沙皇的野心和我国的实际实力并不相称。”
“是吗？”我对伯爵的坦率诚实大感钦佩——他并没有像许多俄国人那样，虚幻地指责英国和法国支持异教徒。
“对君士坦丁堡的渴望、对权利的热衷、对霸权的追逐迷住了我们的双眼，使我们忘记了我们终究还是活在地球上……”但来伯爵已经沉浸在对往事的伤感之中了，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看来这场战争对他的打击也不小——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连当时的沙皇尼古拉一世在确定打不赢了以后都服毒自杀了。
“其实我对您和您的军队的英勇还是感到极其钦佩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大军围集的塞瓦斯托波瓦要塞中坚持一年多……”我由衷地说。
“英勇……？”伯爵这时嘲弄地笑了笑，脸上的沮丧没有消失，“英勇并不能代替火炮和粮食——这场战争在开始的时候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乌克兰的茫茫大雪原注定了我们只能以失败收场……可惜当时没有几个人看出来……”他越说越显得悲伤。
其实百分之九十的战争，其结果在开打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我没说话，对这场终结了俄国欧洲霸权的战争，这个当事人一定比我更有发言权。现在他已经说出开头了，只要耐心倾听就好。
“那么多人，就那么白白死掉了，而且就死在你面前……”伯爵摇头惨笑，那笑容居然比哭泣还难看还令人难受，“那种感觉，那种感觉你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我也希望我永远不用去理解。
“我们为一场注定没有希望的赌博投下的赌注是惊人的——我国的威望和声名就在停战协定签订之日烟消云散……”伯爵与其是说在对我说，还不如说是在自己伤感。
我忍不住又问了：“威望和声名？”——俄国的威望和声名？这是什么东西？
“是啊，我们付出了整整两代人的努力，为欧洲驱除了那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妖魔，并且巩固着整个欧洲的神圣秩序从而建立起的崇高威望，就在这场战争中烟消云散了……”伯爵饱含沉痛地说，“难道不是吗？”
我忍不住想笑，好容易才忍住了。俄国的崇高威望！
“你似乎有些不同意我的看法？”不小心被他看出了心中所想，伯爵突然有些愠怒地问我。“难道不是我们在1812年拯救欧洲吗？难道不是我们的神圣同盟拯救了欧洲吗？”
又来了，又是这一套！总是这一套！难道我们要感谢你们一辈子吗？就凭你们多杀了人？我一阵愤怒，俄国人就是这样！好像欧洲欠了他们多少似的！
（注：在1815年维也纳会议结束后不久，由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发起，得到奥地利皇帝弗兰茨一世和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的赞同，于同年9月26日在巴黎签署《神圣同盟宣言》，宣布：三国属于上帝统治下的“同一家庭的三个分支”，三国君主以“手足之情”“互相救援”。引导臣民和士兵“保卫宗教、和平与正义”，要求人民遵守教义，克尽职责。并邀请承认盟约原则的国家参加同盟，同年11月19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八加入。最后除英国摄政王、奥斯曼帝国苏丹及教皇外，欧洲各国君主也纷纷加盟——事实上英国虽然没有参加，但神圣同盟的历次会议中，英国均有派代表参加，而且虽然英国国王乔治四世，碍于议会没有同意的而没能参加这样一个同盟，但他以汉诺威国王的身份参加了这个同盟，因而也算一个成员国。1822年，神圣同盟正式同意亚历山大一世将十几万军队屯驻于俄国西部边境作为随时镇压欧洲各国革命的工具——俄国的霸权就此建立。
但在风起云涌的1848年欧洲革命中，神圣同盟还是烟消云散，虽然当时尼古拉一世下令15万士兵开赴匈牙利镇压了暴乱，但已经无可挽回，这个反动至极的同盟就此消亡）。
我有些气愤，因而下意识地搓了搓手。
“看来您不同意我的意见？”伯爵看来也有些生气了，语气骤然严峻起来。
上帝啊！坐在我身旁的毕竟是一个圣骑士！
“不，不是这样的……”我慌忙回答，“我只是认为现在时代毕竟不一样了……”
听了我的回答后，伯爵总算缓和下来了：“是啊……时代不一样了。”他皱了皱眉，“所以我们必须，必须改革，一刻也不能再拖延了！”
“改革？”俄国人要改革？上帝，出什么事情了？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伯爵轻声说，“我们的沙皇要宣布改革，解放农奴了……”
“上帝啊！”我真的没听说过。俄国都要改革了！
“但愿这能拯救俄国。”伯爵闷闷地说。“但愿这能对人民有所帮助。”
“我也但愿如此。”我忙接口。“其实这是必然的不是吗？”
“必然的？”伯爵苦笑了一下，“希望如此吧……海因里希，看来你真的不了解俄罗斯。”然后他转头看向窗外，“看来我们快到了吧……”
“哦，那真好。”虽然对他的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听到最后一句我还是挺高兴的。“我们大约什么时候能到？”
“大约天黑时吧。”
“那看来很快了。”我掏出怀表看了看，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是的。我记得你说过你要去俄国普鲁士大使馆？”
“是的，我的教父，俾斯麦先生是我国驻俄国的大使。”我们现在又回复了以前的欢畅，仿佛刚才的争吵并不存在。
“哦……”伯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祝您好运。”然后抱歉地对我笑了笑，“我很遗憾……”，他吩咐他的马车停了下来。
“谢谢。”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告辞下车，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我们会再见的！在圣彼得堡！”走下去后，他在向我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