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格琳兰,为了你,这时间可耽误得够了,现在连风都不刮了。”老哈洛克站在宣誓台前面,对重新跪在他面前的格琳兰说。
“我道歉,由于我的无知,选择了一个不能实现的理想,一个不能企及的目标。”
“凭圣母的名义,我们可以宽恕你的无知,却不能容忍你第二次犯错,现在你是否已经改变了想法,有了更好的选择?”
仪式经过短暂中断又重新开始之后,场面仍然有些乱,人们虽不再大声嚷嚷,却还是私下里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对他们来说,再没有比今天,现在,此地,发生的这事儿,更能令人兴奋和值得谈论的了,上了年岁的人也都还记得三十多年前一桩类似的麻烦,不由得将它们联系起来,于是又引出一阵怀疑和猜测。
“我想做一名‘学生’。”小女孩回答。
结果修道院长和前一次一样,立刻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刚要喊什么,又忍了下来,把脸憋得通红。
成为“学生”——这个选择,根本就等于没选择,说了等于没说,学生不过是个暂时头衔,谁都当过“学生”,可谁又能把这个当成终身职业去宣誓?天知道一个职业的“学生”都要学什么?学完之后又要干什么?然而这个选择显然钻了《圣释》和习俗的空子——钻这样的法律和教规空子可是格琳兰的拿手好戏,而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本事显然又是“Miety Te Totode Li”教给她的。
《圣释》中有:“每个职业有她的守护神保佑并祝福……作为每个被守护的职业都是值得尊重和承认的,正当的职业……从事和将要从事这些职业的人都要从法律和道义上得到应有的尊重。”从四五七年以后修订的《圣释》附录中又添加了如下内容:“根据整理的资料和对精灵语以及粟叶语的研究……证明在遗失的圣歌部分中仍有部分‘职业守护神’的说明……大天使圣瑞安为学生的守护神……”被教会接管的习俗中有文字规定的内容中提到:“可宣誓的职业以《圣释》和《大宪章》内宣布之正式职业为准……其它职业由宣誓仪式主持人确认……”然而这些条款,包括涉及到“学生”的其它教会法规和国家法律,都没规定“学生”到底要干什么,要学什么,也没规定女人能学什么,不能学什么——这些都留给学校自己决定。《大宪章》里又有这样一条:“……为发展国家文化,培养人才,身负学生身份之人可从事自己所学行业外其它行业的练习……除非有危害人身安全,触犯教规,危及国家安全之举动,任何人不得阻挠……”还有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女性有进入专署学院学习的权利。”
修道院长是个正正经经的修士,把这些关于教会的条文都背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很能分析出现在的情况。 这就是说,现在小女孩只要背个“学生”的名头,想干什么都可以——包括去做骑士,别人承不承认是一回事,教会给不给册封是一回事,而她能不能去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修道院长来来回回寻思了一遍,发现这职业竟然选得毫无破绽,而且一旦宣誓完毕,也就意味着——这女孩从此自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疯要傻,颠黑倒白,没人管得了……
但他的忧虑显然是多余的,这些担心放在在场的黄折帽们心里根本就算不上是问题,也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他们可不管小女孩选择的是什么,不管是骑士也好,学生也好,或者诗人,商人和纺织工人也好,只要不遵守习俗,不是茶农,那就不行。他们自己从来没不想干什么别的职业,也不允许其他人跳出这个框框。对他们来说,既然生在欧米莱,在这个“山茶花”广场上宣誓,那就只有和他们每个人一样,成为茶农,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于是他们又马上鼓噪起来,扯着嗓子嚷嚷,发出的声音惊天动地,甚至分辨不出谁说的什么话,男女老少的声音混在一起,震得宣誓台都颤动起来。
自始至终,坐在宣誓台左边的缪尼卡村长始终面带微笑,在椅子上安安稳稳,仿佛面前的一切都事不关己。
“各位,请恕我打断你们的兴致,可你们是否能容许我,一个落魄的可怜人,一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一个恪守教规的虔诚教徒,一个到过多地的游吟诗人,在这里说上几句话?”
这人故意给自己加了一大串头衔,把声音放得很慢,语调拖得很长,并且每说到一个停顿,就往前迈一步,这样刚好他把这句话说完,人也走到了宣誓台前面,就站在女孩身边,他这个举动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整个广场安静下来,人们都盯着他,看他要说什么话。
大多数人并不认识这个“外乡来的游吟诗人”,既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格琳兰和菲索米亚却认得此人就是那个广场上会讲“Miles cinctus ”故事的灰袍诗人。
“我要说得很简单,就是想问在场诸位是否对圣母虔诚,是否恪守教规,是否都怀着一颗正直,高尚的心灵?”
“外乡来的绅士,您到底想说什么?”哈洛克问:“毫无疑问,我们都是虔诚的,每个人都很恪守教规。”
“那是否意味着不能违背神的旨意呢?”
“当然不能违背神的旨意,谁也不能。”
“那就让这女孩宣誓吧。”灰袍诗人说。“让她成为‘学生’,这选择合情合理,完全符合神的旨意,凯瑟琳定也乐于听取她的誓言。”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在场谁想要反对,谁就是在违抗神的旨意。”然后他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在场的诸位当中,哪一个想要违背神的旨意?”
听到这个,所有那些还在嘟囔的人马上安静下来,谁也不想,也不敢“违背神的旨意”,也不感直视灰袍诗人的眼睛。话一出口,每个人都打了个冷战,刚刚还幸灾乐祸或是愤慨难当的心情立刻变得恐惧起来,仿佛眼前出现了赎罪墙上的烈火。宣誓台旁的老哈洛克脸色苍白,修道院长一言不发,两个修士也沉默无语,灰袍诗人的话说得如此漂亮,让所有意图反对的人都马上闭紧了嘴,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无言。眼下就是要等着女孩称心如意,宣誓成为“学生”了。
“凯瑟琳给这姑娘选择的权利,给你替她辩护的权利,也给我反驳的权利。”一直缄口不言,坐在宣誓台左边的缪尼卡村长,丹迪生·缪尼卡突然打破这沉默,说道:“我说得没错罢,绅士先生。”
“一点儿不错,先生。您当然有权反驳,但还得看您想反驳谁。”
“我不反驳圣母,也不想违背她的旨意。我只想说,这女孩宣誓成为‘学生’,可她凭什么成为学生?又能去哪儿上学?——可别跟我说,是这村里那学堂,学生应该在国家或者教会创办的学院里,可这女孩又有什么资格,凭什么能到大学去?凭她自己考试?还是凭万贯家财,或者凭她的贵族身份?这姑娘出奇的野蛮……这附近的人谁都知道,她连在村里的学校都不能好好上,还谈什么学院,你们谁敢说,她能当一个好学生?”
“凭凯瑟琳的份儿上,我的确得承认,她不是一个好学生。”人群中的茜拉说。“从我住的那个城市,还找不出一个她这样的女孩,她不是来上学的,是来捣乱的。”
“可我以后,没准儿就能是个好学生。”格琳兰突然说起话来。
“这问题不用争吵,总之我保证只要她一宣誓,我马上可以把她送到大城市的学院里去上学,至于她能不能当个好学生,宣誓议事里可用不着讨论这个。”灰袍诗人说。
“你?先生?”老村长哈洛克和帕丽丝同时说道:“可您又和这女孩儿有什么关系呢?”
“喔,我是她的教父。”灰衣人说。
立刻犹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无论格琳兰,菲索米亚,帕丽思,还是两个村长,修道院长,以及这会儿在场的所有人,听到这句话,全都跟中了魔法一样,愣在那里。今晚的怪事儿实在太多,仿佛天下所有希奇的人和事都跑这儿来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不知是疯子还是傻子,或者是货真价实的“教父”。
接着灰袍诗人又说:“我有贵族身份,在大教堂担任神职,有能力也有资格把我的教女送到学院去,现在你们还有什么疑问?”
“只凭你一口之言,怎么能证明一个外来人就是这女孩的教父?”丹迪生问。
“老头儿,喋喋不休是女人干的事儿,你操心太多,容易早死。”走路摇摇晃晃,满口酒气的金·欧比士开口说道:“如果你不相信他头上的黑白折帽,也得相信我的剑,我可以用我的骑士荣誉来担保他,米琐尔·科利,就是这女孩,格琳兰·希丝莉的教父。”然后他就在自己的手上摸索起来,发现什么也没有之后,就从人群中某个人的手上剥了一只手套下来,然后扔在地上:“喏!这就是我的手套,如果谁敢怀疑我刚才说的话,就把他捡起来,跟我决斗,用剑……”他又在腰间摸了两把,然后改口说:“……用拳头也可以。”
人们怀疑米琐尔·科利的身份,却无法怀疑金·欧比士,谁都还记得十二年前的事,现在他虽然总是醉熏熏,但确实是个骑士,发誓是值得信任的,就连修道院长也点了点头,毫无疑问,到此刻这事情已经没的选择,任谁也兴不起丝毫的反驳,只好让小女孩宣誓了。
于是欧米莱村的老村长开口说道:“既然神赐予我们自由的权利,那我们……”
“不!这绝对不行!”一直面带微笑的缪尼卡丹迪生村长突然带着无比愤怒的表情咆哮起来:“愚昧的人们!”
人群里传来一声尖叫,人们立刻发现丹迪生的面孔正不停地扭曲着,他将右手像老鹰翅膀一样扬起,嘴里快速地念着什么,然后把左手的拇指抵在右手掌上,左手心腾起一股淡黑色雾气,几乎在同一时间灰袍诗人米琐尔也迅速念出一串咒语,速度比丹迪生快了许多,做了一个相同的手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惊慌失措的格琳兰感觉自己突然被人抓住后面的领子提了起来,向后一拉,同时一个人用极快的速度从她面前晃过去,一拳把丹迪生伦倒在地。
“老头儿,我刚刚说过了。”金站在丹迪生面前,摇头晃脑,含糊不清地说,“手套还在,你如果有不满,尽管去捡起来,我用拳头也能解决你。”
“动作太慢。”米索尔笑着说,“如果你不伸拇指,我几乎要把你忘记了,克尼主教,您——还是这么容易冲动。”他说:“我还不知道审判所已经把手伸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米琐尔·科利,金·欧比士,愿凯瑟琳的阴影诅咒你们!谁知道这女孩以后会带来什么!”
“我不是第一个背叛的裁决者,他也不是最后一个被革籍的黑白骑士,而你,也不是唯一一个被‘洗脑’的主教,克尼大人。”米锁尔向克尼主教扬了扬手中的黑皮书:“很遗憾,我对未来从不感兴趣,一直以来我都只相信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慢慢伸向克尼主教的头。
“圣母祝福!‘洗脑’?‘裁决者’?难道你是……不!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克尼嚎叫起来,犹如一只濒死的动物,惊慌失措,用力挣扎。然而金·欧比士一双铁箍一样的手将牢牢他按住,动弹不得。米琐尔轻念咒语,左手泛起淡淡蓝光,所有人都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从克尼头上渐渐浮起一些蓝色光点,犹如水滴汇入河流般慢慢聚集到米琐尔手上。过了一会儿,米琐尔把左手按在黑皮书上,所有的光亮便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金把手松开,此时缪尼卡村长瞳仁上翻,露出大片眼白,用尽最后一点念头大喊了一句:
“凯瑟琳……”
然后便如同尸体般咚一声摔倒在地。
“灰袍诗人”米琐尔哼了一声,翻开那本黑皮书看了看,然后紧了紧眉头:“喏,真是贫乏的记忆,枯燥单调的生活,没有保留的价值。从此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白痴。”他回过身,看着对面的金·欧比士:“我是否应该问问你是谁?”
“嗨,我正有此意。”
“看来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没什么长进。”
“‘您’不也和从前一样,老得很快。”
这两个似乎从前就认识的人就站在那里,旁若无人,然而包括格琳兰在内的所有人又一次——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呆在那里,仿佛整个晚上除了瞪大眼睛,张着嘴,就再不会干什么别的事。
“喔,看来我们似乎做得太明显,”米琐尔合起手中的书:“我们在这里聊天,别人却拿我们当怪物。”他再次伸出左手,“各位,我保证不会痛,而且只需一小会儿,我凭圣母的名义发誓。”他说。
然后没等在场诸位反应过来,所有人——除了格琳兰,头上都慢慢飘现一个蓝色小光点,向米锁尔的左手汇集而去,越聚越多,然后慢慢凝聚在手心,米琐尔将手按在黑皮书上,黑皮书便将那些光点吸了进去——他再次翻了翻书:“同样贫乏的想象力,枯燥的生活。”
被‘洗脑’的人们,包括修道院长,两个修士,欧米莱的老哈洛克以及两个村的黄折帽,全都双眼空洞,失去知觉,却还能安稳地站着。他们就这样傻傻地站了一会,然后猛然间清醒过来。“刚刚怎么了?”每个人都在问,但没谁想得起来,似乎刚刚发生过什么,又什么都没发生。
“诸位,诸位,这位不知道怎么突然晕倒了。喔,我只是个诗人,不是医生,我不清楚他是得了病还是着了魔,可别问我,也许因为他违抗圣母的旨意,所以遭受了惩罚——请别慌张。我想现在也许我们应该让小女孩宣誓了。”
此时此刻,宣誓,或者不宣誓,对格琳兰来说已经算不得是什么要紧事。她整个儿脑袋一片乱哄哄,这晚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在眼前晃来晃去,在耳边鸣鸣不停,震惊和彷徨充斥在她心中,令她丧失了思考的意识,只感到不安,恐惧。这些突然而来的事件如此神奇又充满诡异,令她第一次对自己所知的世界,对自己身边的人,甚至对自己本身产生了怀疑,究竟什么是真相?为什么她会站在这里?那些自己熟知和不熟知道的人,他们究竟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刚刚那危险的,奇妙的,不可思议的一幕幕又是怎么回事?
“赞美圣母,格琳兰,你确定,想成为一名‘学生’吗?”老村长哈洛克的声音在女孩的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