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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嘎斯五一在山里

似乎走进了海滋雾里的山峦幻影,这里真是一片山……

迭次的群山高高连连,四周岩峰峦顶遮住了半个世界,看到的天空比平原和海边小了许多。连早晨阳光照到地上,也要比平原晚一个多时辰,太阳西落靠山,就意味你很早要收班了。

陆现云惊艳这隔世离空的山区,的确,崇山峻岭显示了生活中的另类雄伟,一个自然环境新界。阵雨沐后,群峰草木秀颖清新,栩栩丛生,如画面收笔。那黛绿中透出翡翠嫩色,跳闪玛瑙莹光,映出不同程度色调,全然铺开一张阔宽的巨幅丹青。画境里层峦叠嶂,处处豪拔刺天,珠岩翠屏清奇,一切都是卓荦典雅,英姿古秀,一个真正的作画世地。而日照的自然减少,前山岩面现一堆冷冷怪脸,墨气森森。阳光探进来后,山面开始崭亮,清氧氤氲,周遭一盖气象万千。

陆现云从高炮连回汽车连后,一直开嘎斯五一车运砖石砂子水泥,在沿海平原那些坑坑洼洼路上蹦绕。连长到过朝鲜,没事就念叨嘎斯五一车掌故。他曾钻烂泥磨冰雪,绕盘山涉河流,顶着曳光弹闭灯驾驶穿火线,汽车轮子神演过好多怪怪道道曲曲折折。“升天下地”,山路险路,开汽车耍技术,是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才算骄傲。

现在,他来枫叶泛红的岫山施工地了。这里的各种物资运输,要显在山地驾驶水平中。

他住岫山施工指挥组,小学教师那纯山家。教师温和的笑容永远普通温和,没有一般山民见到军人就叫“大军”的惊诧。他消瘦的高个子也传给了女儿那小枝。小枝骨身高挑又翘两只小辫子,去山上拾柴,瘦瘦身架和肩背上那捆柴枝并一起,一簇小树似的从山上游下来,枝梢儿翘翘。没见她弯背背柴,尽管一捆柴有几十斤,她总是神清气爽坚直的婷婷玉立。指挥组领导郭副处长每每一见,都要叹一口:山区的孩子就是硬朗。

小枝要在山里转很久,黑裤子挂满草刺,几处补丁的碎花紫红上衣和青粗布鞋也磨搓得稀里趴遢。

“小枝捡柴枝,山上狼吱吱。”刚一熟悉,陆现云就打趣韵给她。

那小枝快人快语:“狼可不是吱吱,是嗷嗷。”

“狼躲在树枝子里,就弄得吱吱。”

“呵……。”马上初中二年十五岁的她,个子只比一米七五的陆现云矮半个头多点。刘海下直鼻杏眼,脸颊秀俏了满族人的英丽,小嘴灵珊,从没沾糖块的牙莹洁齐白。面对陆现云的打诨,她眉毛一扬:你们山外来的,一提山就是什么狼啊兽的,告诉你吧,狼算什么,山里妖怪多了。

她喜欢看陆现云把枪拆开擦拭,涂油,装好,什么撞针复进机的她都要问问。能教我打枪吗?她一次突然的说,陆现云倏了一惊。

学打枪?女民兵都会打枪,《海岛女民兵》电影风靡了全国。

你才多大,就民兵……,你才……就解放军?

陆现云二十,发暗的瘦灰白脸一朴学生气。遇到很多不比他小多少的学生叫他“叔叔”的时候,他脸囧的红白交闪。

进山个把月,脚下的起动机开始犯空转和不转的毛病,一打不着火就得用手摇柄。车有一

般故障都要自己修,卸下来,整一下这坏东西。

卸下容易,修整完再装回去,就不那么好弄了。这个手伸不进的狭窄地方要上螺丝,只能用黄油把螺钉沾在起子上向里顶着拧。右手腕受过伤,直发颤,螺钉刚一触螺母口,就脱离粘它的起子掉下去了。这一掉,就得下地钻进车底下把螺钉捡回来再接了做。可手就是不听指挥的乱颤,反复钻下爬上两三次了……空寂的大山悄悄在笑,独自僻静中,自个儿竟自个儿不了自个儿的手,一泼沮丧浇头。他掂掂身子气腾腾再次钻进车底,匍匐在硬石子上。没觉得石子硌肉皮,只觉着……小螺钉怎么不见了?眼睛瞪出了泪,手划拉个遍,没见这圆座柱身的小铁家伙。

“咯咯咯咯”一阵树叶子哗啦啦啦的笑从天而降,一只山狸猫样的花布衫闪在车尾,忽儿一下又没了。他一愣,忙爬出车底。

那小枝笑呵呵站在叶子板边,手里正举着那颗逃掉的螺钉:“趴车底下好几次了吧。”眼睛飞出灵灵猫光。

“你,鬼猫丫头,什么时候……。”他歪歪接过螺钉,两人的对话几天间就成了直线。

“树上。”她一转身,山狸般上了靠近的枫树。枫叶摇摇点点遮她,黑裤子密了层花。居高临下,她什么都看的清清楚楚。

“假小子啊,”他怔了浓硬的黑眉:“还会上树?”摇摇头,又踩上保险杠扒上叶子板边,操起抹黄油的起子粘住螺钉向里送。可还没把螺钉顶进螺母口沿,螺钉又落下去了。

矫捷的猫身只一瞬,就从树上哧溜下来钻进车底,逮住了小螺钉又出了来。“你怎么拧那小螺丝?”她细手攥螺钉,一跃在了陆现云身边。

童稚的清香驱挤开他,犹觉天降奇息,他有些局促不安。

小狸猫有点干皱的小细手一下就伸进到那狭窄部位,只几秒钟,小螺钉就被旋进了螺母,陆现云迅速用起子跟进,把螺钉逐下拧紧。起动机固定好了。

“真有你的,鬼猫丫头儿!”他高兴地马上钻进驾驶室,拧点火开关踏起动机板。呜哧哧轰,发动机叫动了,风挡玻璃框边吱吱的连着木质铁皮的驾驶楼一块儿哼哼。

“还会拧螺丝呢!”他一满笑地看一眼仪表盘里的显示针,对了坐旁边的小枝。

“这算什么,拧过好些,手扶拖拉机、抽水机……。”额前的刘海纷乱着,一色男孩子气。

“哇,真行呢……你是,放暑假了?……跟我去河沟刷车?”

“好呀!”两字带出了愉快的风。

嘎斯五一奏着自己的旋律,进了不远的小溪。

小溪也是唱着歌从山上流集下来的,曲调欢快委婉不一,崖缝、沟壑、石砬、草丛下、树根旁、凹凸地段,到处是它经过的地方,到处响了它的骄吟。在千百次过滤后,它汇聚这儿,成了清纯山泉。

陆现云脱鞋挽裤下水,迎了清凌凌双手掬一捧,一展嘴,喉腔立刻浸满了山的淡甜。再拿脸盆泼向车的各个部位,上下里外,把国防绿新鲜一番。

小枝也挽裤下来,细长的腿仙鹤翘立,肌肤亮出山玉莹白。她用手舀水扬,天女散花似的在甩开的碎水花中忽忽飘飘。

“我帮你洗车,你能教我开么?”她甩出大人调,带了小溪叮当。

“呵,”他哂笑:“总想学大男人活儿,又打枪又开车,你小丫头咋这多怪想头?”

“你不教,我也会。”撒出玩笑娇。

“会,会你就开。”他不屑一顾的一哼,拧只毛巾揩拭脸上污渍。

“真的?说话算数呐……”尾字音荡碎在她跳跃后溅起的水花间,顺她进了驾驶室……呜哧哧轰的一声,发动机着了。

陆现云一愣,没得想说什么,又听咔嗒一声,接了就是呜隆隆一下,车向前走动了,随了油门重音,车轮猛激开悠缓水花朝前滚冲,车门咣当颠关上了。

“喂!小枝……我的车!”陆现云猛醒过来,噼里扑腾从水间石头上穿过去,几个猛步撵上刚走动的车,窜上门脚踏板,右手迅速伸窗进去,关了点火钥匙:“小枝阿小枝,你怎么动我的车?”

“你的车?”

车的归属那小枝搞不清,倒是陆现云从此不敢再小丫头类的随便称呼她了,不然她会更随便。

凭着坐了几次车,她就知道了启动、挂档、开走。好家伙,我们教练课也要学一个星期呢,陆现云直纳闷:这远离市镇的大山里,见汽车的机会都很少,那小枝,鬼灵了。他拧眉皱眼狠狠埋怨了她,直看她泪晶糊满眼眶,汪汪蓝出山绿国防绿。后来,还是在一个还算宽阔的路上,教她摆弄了几次。毕竟他担任过两训期助教副班长,训练过不少新兵小伙子。小枝天生巧灵的动作技能让他很容易“技痒”发热,创个新就:城里已经有好多戴白手套的青年女公交司机了,也许将来部队的运输司机,也会配上职业技能女兵。

陆现云每周要去盖州拉电缆,隆隆环荡的嘎斯五一轰鸣把他孤独在往返二百六十公里的崎岖山路里。他眼睁睁车头上下颠动、发动机内活塞气门高频率转跳、亮锵锵构奏了一支交响乐,拢他在旋律中听一个整天呜呜嗡嗡;风挡前两侧山石树草一幕幕席卷车后,无休止循环周遭景象,他有时觉得自己也成了块儿石头,要么是棵树,在一阵兴高采烈一阵腻倦神消的无穷间自娱,直到霞暗日夕。

这次出发小枝坐旁边,爸爸车厢上。父女二人趁了暑假搭车去小枝大姑家。

雨后的蓝天通透轻盈,长长的山路却狭寞荒冷,雨混山水把风化石质土路冲出了一绺绺小豁,车轮一压上就颠的噔噔乱响,横道的蛙虫们闻声而散或成横尸,要么阴楞楞瞪在一边。

陆现云随意说了几个学校话题,小枝心不在焉,一直盯着陆现云的操作。为什么减档要轰空油,滑行加挡也要轰……她有了好多为什么,似要一下学会汽车司机的全部。

山路弯弯,曲折盘盘。有弯如胳膊肘,有弯似青袅紫烟。转顺后或遇坦平一段,或尔突兀面面悬崖,新一个逼仄空间。咣咣当当几十里后,路就直奔七盘岭了。

七盘岭七道弯路上旋,和往天上爬一样,嘎斯五一吃力的在三档二档间交替,很多陡处只能用一档哼哼,像老翁攀崖。眼前俊岩俏树嫩草妙花慢慢悠悠舒身弄姿,绿野谷坡也清晰格外。陆现云吟着老车步调,无意赏心悦目,由凭风景万象一格一格描画下来。那小枝沉沉浸在发动机随坡度变换的单调音浪中,一刻不漏的注视着变速杆、脚油门……过了六道岭,路边凹凸出一块块巨牙歪齿啃过似的怪痕,又模样西天神灵护卫的恶脸,上最后一道厄陡长坡,像去如来佛高高在天的宝殿。他耳边鸣进小齿轮高转速推大齿轮聚出的千钧力,一量轰轰隆隆全劲儿到了七盘岭顶。

车停稍息,他们下了来。这最高峰的地方,天空面全显现出来,鼻腔尽染太空气息。绵绵云朵在白光蔚蓝间悠闲的俏舞长丝,伸手可掬,寂寞高岭独独含冷自诩,骄矜棱硬。一环青烟袅绕出岭下片片块块房屋村庄,小枝说是哨河镇,大姑家就在那儿,下山过河就是了。

迎了扑扑车身热气陆现云钻车底下检视机件,马上的下坡比上坡危险更大,他多仔细在刹车和转向部分。小枝蹲一边瞧:这汽车上不光电线多,油管也绕连四处呢。

“汽车有灵魂吗?”顺着血管脉络似的电线油管,她捋向语文老师常说的写文中心,

“灵魂?”陆现云自若一转:“我看,汽车的方向和制动就是它的灵魂,这儿地方一坏掉,什么都没了。”

他曾试过几次在陡处停车,很难很难停稳,旧车的制动鼓性能几乎不能抵御陡度上的车辆压强。要紧急停住,除了别档手脚刹车,最后的招术只能向路边山壁上靠撞……

下山了,一开行就要挂二档带刹车慢慢别着走,听任二档齿轮发动机在拼命牵制下坡惯性快转速中,发出阵阵绞碎胸肺的嗷嗷怪叫。而当此右脚要死贴刹车板,控制速度急缓,万一坡突陡弯骤急路面糟糕,就要抢减一挡把速度降到人慢步那样一点点下行。汽车毕竟老掉牙了,长时间碾磨碎铁声没尽了平素正常旋律,闹人头皮酸麻。叱裂听觉中偶出些可怕:车件会不会在重负荷中损坏?制动方向失灵,咋办?……山边峭壁龇牙咧嘴,恶视眈眈直要吞噬车子,阴出恐惧……直到路坡趋缓了,煎熬的怪叫才开始平和。快到岭脚,一绕蓦然轻气催他松开制动,让车成了脱缰马,窜小坡,滑大坡,突突嘭嘭像滑翔机一样腾云驾雾。车身在路豁上一阵阵跳哐,常把小枝从座位上弹起来,她没惊没喊,只屏住呼吸紧握扶手,迎接一次次浪起浪落。她觉得军车就是这样。

山底了,面对哨子河,车轮呜呜的踏进水浅涉河地段,没消了人们常说的流水哨子声。小半轮胎露外水面,车体像在走漂。河间堆聚的光石分开水流卷起白花侧飞两边,车下光石却使前轮滑来溜去,弄得方向盘乱颤转儿。涉过三分之二时河床地势走低,水深了,车轮河水声音发生了变化,新冲积来的乱石不断颠动车轮连续跳震,方向盘更是剧烈抖转,好似《西游记》河底水妖作怪。他攥紧方向圈收缓油门,车突然巨烈猛咣一下,方向滑左车头偏下沉进了个坑,他略一加油,又是咣当一响,再向右打方向,车转不过来了,方向盘溜溜滑圈,失去了作用。糟糕!他赶快熄火,脱鞋挽裤下了车。

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悚惊愕了:左前轮扭歪过来六十度,连接方向机和直拉杆的转向臂,在靠近轴牙一拳长的位置断开了。

这怎么会断?他有些发懵,弯身探下细看,车轮在卵石坑里,坑后沿有块半抱大石。显然,合金的转向臂碰撞上鼓厚的圆硬大石,断了。

他取扳手卸下来看:哇!他骤出一身冷汗,断臂清晰地显示,五公分宽的断截面茬口只有一公分锃亮新茬,旧断缝早早存在了,这是肉眼看清不到的祸根,要是在下大坡时断开剩余这一公分,车就不知飞哪儿去了,灵魂,车和人的……河水一抹清,腿脚一颤凉,他完全悚呆了。

“是怎么……”小枝怯声半句,陆现云那面色她猜到不好。

“嗯……”他从悚惊中出来,“前面……村镇,有修理厂吗?”他沉沉举起两截断臂,讷讷仰头车厢上打问。

那纯山站过到这一侧,双手扶了边栏:“车坏了?”教师的问,一相外行的空惑无计。

“这个断了,要焊接上,车才能开。”他忧心忡忡,这小地方很难会有修理厂。

“我看看。”小枝站出到驾驶室脚踏板上,双手接了断臂乱瞧……突的跳眉扬开记忆,“去年来大姑家,我看到有修手扶拖拉机的,火花儿刺眼……。”那纯山噢了一句“是的是的”,绽开笑直点头:还是闺女记性好。

那纯山留下看车,陆现云换件旧工作衣,同小枝蹒跚着蹚向河岸。

多是石头柴枝房子的陋僻小村变成镇的主要特征,是街路铺砌了灰白锖锖的石头。名气的岫玉在这儿一采出,村子变了镇,大量剩余白石修装了房街。小枝的介绍跟了陆现云耳朵。

她腿轻路熟,没多远,一个约模大车店样的院套到了,俩男人正蹲跪一只车胎边敲打。

她抓过转向臂,跳过去打探。一个干瘦老头仰起头,皱涩的眼睛出了亮:“大军,的车?”他半眯着看没戴帽子领章的油渍脸青年。

“大军,噢,解放军同志,”另一个年轻些的胖子支起厚眼皮,站了起来。

陆现云张张笑,从小枝手里拿回两只半截铁,详细说了说。老师傅接过转向臂点点头:“能焊,不过现在没汽油。”“汽油?”“要用汽油发电机。”“哦,我回车上去抽,有桶吗?”

“唉,不用了,我去,我去借点汽油来。”胖子冒出愉快,拿了桶就跑出院套。老师傅忙进屋取出焊枪,又和陆现云一起搬出了发电机。老师傅说,他俩都姓陈,合干这铺子。

汽油拿回来,发电机开始突突蹦叫,老陈的焊枪火花飞点,没有多久,断截臂就被一圈肉皮伤痂似的焊面吻合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站他们身后,胖子陈一见卷眼出笑:“古股长来了。”又笑向陆现云:“这是镇供销社采办股长,在他那儿借的汽油。”

陆现云忙迎起身:“谢谢啊,古、股长。”称呼有点绕嘴。

“哎呀呀,解放军同志客气,别恁说……,帮助你们,应该的,我叫古也忱。”嗓音嘶沙出一绺绺碎发似的尾声,瘦蜡黄脸微笑出光,骨嶙嶙的手很适力的迎握陆现云。

一切顺利。陆现云小心翼翼把车从河中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昏晚,暗暗的霞光藏了黑云。

焊合的转向臂只能暂时用,夜路视线不比白天,尽管他闭灯驾驶不在话下,但再遇其他并发故障……他听从了那纯山意见,住进那小枝大姑家。

给老陈师傅电焊费、还汽油给古股长,他们说什么也不要,深山里对解放军淳朴厚道的热情叫人无法奇怪为什么很多山民一直保留十数年的“大军”称呼。陆现云只得念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按规章办理。知道车第二天去盖州,古也忱说想搭车并捎带点东西,陆现云笑吟吟的,没问题。

小枝大姑说,古也忱是帮镇供销社做外联的外乡人,盖州营口那边关系多,进货便宜又出售些山货,忙忙碌碌复杂事儿多。“再复杂也没有汽车复杂。”小枝对镜子梳着发辫插了一句,她十分的肯定密绺交织的发辫也比不过汽车上油管电线的纠结错杂。

白天的高热消失殆尽,晚上一片山凉爽清,蚊子沿袭了原始的可爱,从不进屋叮人。陆现云美美地把一天疲倦沉进惬意安谧,香入梦乡。

半夜,重重的雨点覆盖了山区,沓沓哗哗狠狠敲着小镇的石路房屋,汇集的雨水从山上劈下来,哗如洪钟。他惊醒一刻:要是连夜走,很麻烦的……哦,要是转向臂焊不成,车开不出来,恶雨水会把车从河里卷走……彻响的山雨唰了他一把庆幸,可更庆幸的是转向臂没在下七盘岭时断开出事,那时车震荡上下很烈猛,想起来好是后怕……

天刚亮出白色,屋外就扑扑腾腾些响动。陆现云跳起来穿衣出去看,几个人把很重的两只箱子正往车厢上装。古也忱黄焦着脸指挥上下,看陆现云出来,立刻搭出笑:“呀,忒不好意思阿,把陆同志吵醒了。”声音哑哑的,像雨后天空还哽着灰白的云。

“没阿,我也习惯起早。”陆现云吸口清丝晨气。

“我想着,把东西早装好,免得耽误出发时间……哦,就些石器什件……。”声音织出走南闯北的商经。

一个多星期很快悠过去了。再到哨河镇,陆现云转达了小枝妈妈的意思,要小枝先跟车回家,又说到这一趟路要北去海城装设备再返回。小枝一听乐得直蹦:好远的路啊。

引人眼目的国防绿车围来一堆人看。古也忱从人群中穿出,寻思的眼光浮游绿线,映了远远的山野。他登上车大厢,像登上路坡,一张公路黄三角标牌似的脸急切要带车去镇西山坳捎装山货。

车很快拐进马车行走的山路,哐哐当当颠簸了二十分钟,路边开始排现错列的灰青绿白黄色岩段,扭扭歪歪像横飘怪烟雾。

一个人在路弯边挥手示意搭车,那人恍惚的脸像扣个什么东西。

“这是军队的车,不载人!”古也忱角脸朝上沙声严厉,全然一派主人口气。

“我是玉石矿的。”搭车人声音圆亮。

山区人稀,矿工搭个车算不了什么。可陆现云从侧窗瞧那人的时候,不由自主吓出一惊:

一张面孔的恐怖状前所未有,肉皮脸颊是面劈开的岩石,皮肤纹理就同细腻石壁,脑壳略显棱状,鼻梁宽宽,眼珠在褶皱的纹圈里蠕动,像外国神话画册里的岩面怪兽。

那小枝啊了一叫就捂住了眼睛。

古也忱也呜噜不清要说什么。

陆现云头发根直觫觫的,硬了头皮强压惊恐,维持着军人的镇静。

“人们见了我都害怕,说我是山石变的石面人。不过,大军……解放军同志,我是前面玉石矿工作的。”又高又膀的体魄清朗出圆润醇厚的膛音,平息的板岩似的淡米黄脸显了不宜看出的笑容。

似乎外国什么电影里有过类似面孔来制造恐怖,现实中怎会……这一张仿佛折叠过又展开的立体版刻画,硬楞楞活生生立在眼前,陆现云走进恐怖电影里了……还没继续想什么更多,石面人膛音琅琅:

“解放军同志,不搭你的车,我接班晚了。”惚一道澈清天光在了车厢边,汽车披上层电,陆现云恍觉突突。石面人只扬手搭厢跃上,旧白粗布褂黑青长裤,一个素稔的普通山里人装束,举止悠扯洒脱便当。

陆现云拧劲儿眨了眨眼,清清神,攥紧方向盘起步前进。

“以前听大姑说过,镇边有个石面怪相人,可从没见过的。”那小枝声音奄奄煞白了脸。

大约十来分钟,驾驶室棚被轻轻敲了几下:请停车,解放军同志,我到了。悦耳的话声飞

出健体内腔,像电台播音。石面人轻捷翻跳在了车下又背了脸大声“谢谢”而去。右侧不远,

是玉石矿的大矿坑。

“兴许是个劳动模范呢。”看着石面人魄健的身背,陆现云自制稳重安慰,对了还在恐骇中的那小枝。记得法国小说里有个敲钟人,相貌可怕丑陋超凡,却是心德清善的实朴无瑕,有个美女很同情他。他说给小枝听,衬着匀和的嗡嗡车鸣,舒缓刚刚觳觫周身的颤皱。

车绕过玉石矿到了山另面,一顺山谷间的碎石路。山侧绿郁葱葱满是茂盛的柞树林,柞林子前,几簇紫红小檗灌木在满绿夹黄的群叶中交错红紫,甩落出迭迭彩秀。回入山林风景,那小枝进了彩叶摇魂的微微气匀心平中。

一个护林人模样的黑衣汉子拿支鸟枪站那边,秃顶大块身子像只兀鹫,他挥手向古也忱打招呼,又指挥车倒向林子边,说过半小时就装货,然后和古也忱消失在密叶林里。

太阳露面还早,山谷在高围的山峰下氤氲着弥久不散的清漠气息,澹澹幽幽。

那小枝眼波湖水,漾漾澄澈出山的深秀。消去了刚刚的恐骇,她静静望着一边的陆现云:山里少晒的数日,让他俊朗泛黑的脸回到了学生时代的灰白。他书读的多,知道的也多,能够沉稳理智面待一切,不像她一看到石面人就吓得六神无主……绚美的山红逛进青涩的脸庞,她诺诺低了头,心里怦怦又喃喃的:他穿军装,见过世面……

“嗯……”她哽着什么想说。

“狼算什么,山里妖怪多了。”陆现云挑起刚认识不久她的那一句。

“嗯……。”她脸加红,转瞬莞尔一笑:“你看的书真多,知道的那么多……我们学校图书室很小,还不如你们部队。”

“哦,我那些书也都是在家看的。”一提书,陆现云绪现了过去。小学二年下学期他就扔掉小人书,开始翻父母书柜里的中外小说古今典卷,读完一本,就添一份自豪。后来他又有了张省图书馆借阅证,那些名著和折动思维的侦探小说,一册册溜进他欲装无数的长长喜好里。

唰唰啦啦一片山叶响动打断了他的忆索,跳下车,看四五个背窄高柳条筐的人树桠槎样的立在车厢旁。古也忱正吆喝着一起开始往车厢上装筐。他过去帮一把,重筐里的玉石泛绿惹眼,成色深湛。

忽的,又一片急促的唰唰啦啦带出一道青光震吼:“不许把岫玉装走!”如岩石爆炸碎开,跳击着乱翻的丛叶儿。一张恐怖的大黄脸从紫红叶里赫然冒出:犹若狮子下山,众人吓了呆……

须臾,惊魂甫定,大伙儿稳稳神,看着这张黄怪脸。有人认出了,大声吼开:“石面人,你来干什么?”

陆现云也看清了,正是刚才搭车的那石面怪相人,这时候的他狰狞而怒,青面獠牙,一只真正的怪兽样。

“这批新出的,谁准许你们拿?”硬棱嘴唇咧开白厉厉的一排齿,黑白眼球迸擦光燧挺了石篆眼睑,一块铜板冷铁相。

刚刚吼对石面人的是个胖子,他掂掂身子挺昂了气,翘动厚眼皮出前,“供销社一直经营出货,管你什么事,你算干什么的?”其余几人就势跟了过去。

“新甲等级品,要镇委主任批。”

“什么新甲等,你说的算啊?”

“我负责货成色级别,刚刚......”

“这是我们的业务……”

“……”一番激烈的抢句夺话展开了,七乱八糟滚来跳去。古也忱端尖下巴一边,默住无声。

黑衣秃鹫头的护林人从后面上来,大块身子靠近陆现云:

“这个石头脸人,犯过事儿,蹲‘笆篱子’才出来不久。”一口浓存未散的烟草味儿。

“犯的什么事儿?”

“企图强奸妇女,被公安抓了。”黑身块儿呸口痰,夹了烟味气哼哼拎枪走过去。

陆现云不知觉的攥紧了拳头……在连队营房时,全男性的小伙子们一听说这类犯罪,无人不怒不可遏,挥武动力的热涌滚霎全身。

小枝站边上紧张的拽了陆现云衣角。

“害怕了?”陆现云侧看瘦削薄单的她。

“没有,我一个人上山,狼怪都不怕……。”她松开了手,声音硬硬。

那边争辩继续在热锅中,爆开了嘴争牙嗑的杂响。“这是偷”几字声腔洪烈,触耳惊心扎向陆现云。是石面怪人,宏音重重,盖过了众人嚷嚷。他说话样子像是负责管矿石的。

越来越场面有些乱,几人消去了对石面怪相的恐惧,对他说的“偷”愤怒出一泼泼骂水,举手投足咄咄逼人。石面人却似受惊的小狮子,步步退到身后一道小沟边。

“这个坏蛋,早该受惩罚!”不知谁动了手脚,阴寞的空气被踢踹声点燃了。

石面人倒坐地上,凶相发冷,萎缩一团。似乎他必须受所有视线的禁锢限制,忍受一切。

……罪犯?可出来了,又在了这里工作,就不是了……只不过,犯过流氓罪的总遭人恨,翻不过身来,看他颤颤微微怪脸面身的一副可怜样,隐忍不言的……,陆现云摇摇思索。

厚上眼皮的胖子卷起猪眼晃动脑袋挥举了拳头……咦,胖子不是上次借汽油那个姓陈的师傅吗,他怎么来这儿了?陆现云想起他和古股长很熟悉,帮了自己大忙……可这里,事儿没讲清,就动手打?刑满释放出来的,也不该乱打啊。

“不要打,慢慢讲呐。”陆现云叫响句调和。

“这种人,教训教训他,也未尝不可。”古也忱哑淡出慢条斯理,显了轻傲的无所谓,黄角脸暗皱着一条条深深的尖狠。

突然,石面人前额冒几根硬皱青筋,从地上挺跃起来,挥起拳掌。露现粗筋胳膊的狮子拳掌晃起来似块顽石吊在半空,怪兽发作了,几人吓得直后退。那小枝慌忙弯身拾了块儿石头。

“不许动!”黑兀鹫护林人拉动枪机,火药鸟枪举向了石面人:“再动就打死你!”

众人听了一惊。石面人更是惊怵地退步,一下子身体向后栽落,沉沉的跌进身后小沟里。

摔死你这狗石怪!几人兴奋地跟了叫。

陆现云急上前几步,见石面人坐躺小沟里,淡淡稀疏泛灰的眉毛聚在前额下,拧一绺愤愤的气恼。那小枝也靠前来,小手举起石头,陆现云忙使劲儿拽住她胳膊,热手放出股冷。

目迷五色的场面:释放出来的石面怪相罪犯,管玉石,偷?打人;先前,他搭车时好像是……要急着接班去的,刚接班就出事……古股长他们一直经营出货,怎么不直接去矿区装车,却拐来山这面?那几人从山上密林背玉石下来,悉悉作祟样……陈师傅和几人气势讻讻,护林人举枪......陆现云像开车到了岔路口,支支问号一个一个摇摆着从三面划过来,……他有些头疼,这堆乱,比在废旧车中一团杂乱电路线里找火线头还要麻绕蹊跷……可,一旦是石面人说的“偷”,这后果是要超过颠覆汽车……

哗嚓一闪,石面人猛然翻起一跃,跳出沟豁,向车进来的路跑去。

不好!古也忱蜡焦了脸,横撕嘴角挥手叫向护林人:追,快!几人绕过沟豁追上了路,古也忱也紧紧跟了上。

陆现云正正军帽眼神夺异的对了小枝:去看好车。便跑向那些人的追路。

陆现云平时走路脑里就飞一根箭推他习惯快步,中学生时又踢足球前锋,跑起来一股劲儿就追上了那几人。

“陆同志,你怎么也来了,……对付犯罪分子,我们这些民兵……足够了。”古也忱呼哧呼哧沙出片涟漪,折进陆现云思脉:民兵?对付犯罪?他带疑问的眼光甩向古也忱,扔一句“抓罪犯我也有责任”便继续前奔。

一行人在石砾路上哗哗啦啦,小石子被踢卷得四处乱蹦。石面人像块抛出的飞石,拉开了追赶人的距离。

黑兀鹫大块身子护林人气喘吁吁,秃顶下横绉脸贴上端举的枪。

陆现云急喊“不要乱开枪!”虽只是支鸟枪,也能伤人,用枪的规定陆现云十分清楚。

“啪”,枪响了,陆现云的喊没起作用,枪声荡传山谷,回音余落,追跑几人中有随音乱嚎“打死他,别让他去报告。”

去报告,他们怕报告?……先前反刍在陆现云大脑皮层的道道疑团又搅进思维快波,跳现判断,问题十分明显。这伙人有鬼,还要伤杀知情的石面人,这大大超乎严重了!他揪紧硬黑的眉头:人命关天,必须坚决制止!

他加快追向黑晃晃的秃兀鹫。

黑兀鹫护林人兀自急奔一段,在路边石坎后蹲下。他的鸟枪有了依托,射击精度增高,又急匆匆装药弹。……陆现云坚决飞步靠上去,那一小掌秃顶的兀鹫头就在眼皮下了……

一个猛扑,是在看到秃顶手指勾扳机的一刹。

噼里扑腾“啪!”连声一响,陆现云撞翻了大身块儿黑兀鹫,拽了鸟枪滚到一边。鸟枪歪出一缕斜斜的黑烟,散开片火药气。

黑兀鹫护林人重重倒在石坎边,他没料到斜刺里冲出这么大一股劲力,摸摸撞疼的秃头,

圆起雕眼,气爆的:“谁!你要咋……。”

“你没有权利用枪打人!”一双硬眉下的眼睛射来曳光弹般的火亮,红五星红领章陆现云抱枪站起来。

黑秃顶炸歪了眼,“他是罪犯!”兀鹫般的急嚎,似乎他权力如山。

“罪犯要交公安局!”陆现云厉声如雷词剑一刃,国家法规高过群山。他紧握着鸟枪,手背上擦破的血痕滋滋瘆人。

“从现在起,不准你用枪!”他怒作口令,义无反顾坚决缴了黑兀鹫的枪。秃顶雕眼睛滚几下,紧紧勾鼻子,嘴角努努,在“大军”面前搭了蔫。

时间在枪声黑烟消散后凝固,树叶岩石静而悄悄,空气在无声空间中断碎,一丛红檗在周遭群绿中放红,停止信号般的让所有人原地木讷了,一动不动。

远处石面人一脸错愕。见一身军装的青年战士立在那儿向他招手:“你回来吧!”他木木些犹豫,又听战士高亮声:“你刚才坐过我的车,我是进山施工部队的。”

部队,是的,他是解放军,枪在他手里了。石面人正正身,心稳若磐地慢慢走过来。

太阳从山顶漫出,森黑的山绿开始浅淡成军衣色的草绿,俊朗的峰峦格外清脆夺光。火爆的气氛没进入白热化,在阳光新绿下软软淡成一绕山里植被溢出的新氧。

陆现云一挪脚,一股钻心的疼从右脚踝窜上来,刚才的冲撞,脚不知踏那块儿石头上扭了。跛了几步,踝骨疼转了脚脖儿,他半软的抱枪歪歪坐地上了,记起以前搬运石头时脚也这样扭过,汗溻的脸上,又冒几粒豆大汗珠。

石面人看出什么,快跑过来。

追赶的几个人也围过来。

石面人迅速一腿跪一脚蹲在了地上,满满硬茧的粗手硬梆梆伸过去,抚住陆现云右脚便按摩揉开。

“疼吗?”圆温的腔音轻挂耳边,陆现云皱眉哼一下,又张笑摇头。

“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不是罪犯。”石面人厚厚的膛音冲出翕动的嘴棱,“那场误会,是我的脸相吓晕了个姑娘,就……,我那天累糊涂的犯了傻,不该在不黑不亮的天色下出来,碰上个外乡才来的……咳。”他重声一叹,锥心刺骨。

“以后……”厚音哽住了什么,发了嗄,“以后做个面罩,戴了,再见人,唉,我这张怪脸……。”他沉下沉沉的脸盘,淡黄肤面成了阴黄壁板。

这是张生来就恐怖慑人的脸,一切无力改变。……陆现云听见他体内滋着长长的叹息,一绕一绕在周身肌肤纹理的片片段段间游迁,一生心事都在了这里,生活于躲躲藏藏隐隐约约中,不知道过去的经年累月会留下自己什么的样子。

他细细端量他,这怪状脸盘面肌组构错差,表皮纹理显些粗糙,五官随了略少规则的脑壳外型,本很就似个塑成的面罩脸……塑成的,可不以……他脑筋咯啦一下:几月前朝鲜电影里女特务整容变貌,原脸面全换样了,医学可以改变人脸呐!

他脆急了声:“你……”又犹豫下低,“没打听打听,有没有医院可以整容改面的?”

“医院?……”石面人摇头:“家里让我每月去拜佛敬香,我没去,怕吓坏了人。”

是啊,穷乡僻壤的山民,一幅吓人脸,走不出门去的。再了,弄面容可能要去国外才行,遥不可及……。陆现云低下了头。

石面人沉声若思,宽宽脸板上密密匝匝了在阳光下跳亮的汗珠。他抿抿舌,嘴唇硬梆梆翘动起来:“这批货,绿色蛇纹玉,品相最好。没有镇委主任批条,任何人不能拿走。乱拿,就是偷盗。”重音落向远边,古也忱护林人陈师傅已不在了,他们奔向停车的林子方向。

“你们哪儿去?”陆现云大声问喊。

三个人踮起了小跑。

二百米外,那小枝站驾驶室门踏板上,似株新地甫起的青柏。陆现云拄枪猛站起来,摘起帽子高高扬动:“小枝,车,过来,快开过来!”喊声直冲山岩,撞出回音。

声波弧向那小枝,她发了怔。刚才发生的一切,她远远看到了,陆现云制止了这伙人行为,现在,他拄枪硬硬站那儿挥着帽子,帽子上那星一红一亮的闪。这边,古股长三人正神色狠狠向自己奔来。

倏地,她动了,狸猫样的溜进驾驶室。咔嗒,嗡呼一声,车就冲下几十米了。她是拧开钥匙,挂了三档,松手制动踩离合器让车自动顺坡滑下来,别着了车的。车轰轰隆隆咣咣当当应了主人的召唤冲了过去,腾起的气浪毫不客气把古也忱三人卷倒一边。

二百米的山路距离,宕荡咣咣,像飞机强着陆,拉扬了一道土尘。“嘎吱”一响,车轮咬地重重,车竟那么准确的在陆现云面前刹住了。

小枝啊,真行!陆现云心都叫响了,拎起枪迈出了好几步……

女孩子呆呆的又兴奋又担心:不知自己是怎么把车弄到了这儿,更不知道陆现云伤多重。

“叫他们三人站住,回镇里谈事。”陆现云对了石面人。

石面人扬起宏亮的圆音,喊出一阵飓风。黄角脸,黑兀鹫,耷眼胖子顺风进树林子里了,石面人开步要撵。

“不用了,跑不了。”陆现云顿顿手:“大山的岩石树木会网住他们。”远远山木染了浮光黛色,一茫幽幽。

“你是,怎么了?”女孩子惊惊地看陆现云拄枪的拐样儿。

“没什么,扭了一下。”陆现云分开皱眉笑道:“小枝,你真厉害啊,这么快就会别档滑行……部队要女兵的话,你来我们连开车吧。”

“能吗?”女孩儿眼波闪出红星,脸颊绽开朵芍药花。

“能,解放军有女兵的。”石面人插进一个优美音域。话音托起他头,静静的眼珠在石嵌似的上下眼睑中微出了让那小枝也能感觉到的笑。小枝完完全全的看他,没有了先前的恐惧,一个不陌生的素昧平生在了涌满宽厚的磐石脸庞,这怪石脸,一定像陆现云讲的故事里的……

众人上了车。陆现云步歪扭身地扒进驾驶室,用左脚踏起动机着了火,可手油门拉钮不好用,右脚自然一动去踩油门,又放出剧烈的疼痛,拉紧了牙关。

“我来踩油门。”旁边小枝眼神清亮,灵巧的左脚黑布鞋伸到了油门踏板,轻轻几点,发动机鸣出匀和的呜呜呜,仿佛拉起了协奏乐。

那小枝的左脚加入了陆现云的驾驶操作。起步,加减速,换挡,两个大脑指挥的脚竟配合的如此珠联璧合。

“汽车原来是可以这样开的。”女孩子灿烂出笑,迎了清鸣的协奏曲。

“嗯,当然……”陆现云讲起前几年他们连一老兵在DL市执勤时,双腿被造反派枪弹击断,便仰倒坐席,顺着有轨电车天线,用双手把车从海港开回政府广场,造反派大惊:当兵的车出神了,没人开,自个儿跑。

“哦,真有这样的!”

“在军队,什么都得学会。”开汽车的急救方法,陆现云演练实用了好多好多……

树林岩石重重,周遭景色显影黑白。前面的弯路后,就是直奔镇里的。

“我们要赶快回去报告,不能让他们跑了。”陆现云回正现在,血渍的手背在方向盘上转彩。

“你的手……”女孩子关切一句。

陆现云摆摆手,一晃斑斑血彩在了变速杆上。

女孩子贴重了油门。这一段行车辛烷值又加了重要的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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