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阴历年就要快到了。随了那爆竹声声,年景也越来越浓。
在一起玩了这么些日子,表姐雯瑜也早已让夫家接去。姨妈家的三美四美,鑫硕雪琪也都相继家去过年。
一年四季,陆家的煤矿在过冬的时候是最为繁忙的时段。由于天寒地冻时常下雪,所以订单日益增多。加上又要年终盘点,表哥这才不得不去矿上帮着舅父打理业务。他这一去便是好几天,皆是终日的不回。直到腊月二十九晚上,他才冒着扑扑大雪赶回家来。
次日阴历三十,朱市口则是年终最后一个庙会。欣喜之余,我和表哥也不得不趁着这股浓郁的喜庆去赶个热闹。
早上匆匆吃过饭,我和表哥一路唱着歌便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朱市口街头巷尾人潮涌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果真是人间天堂,美不胜收。
我和表哥携手慢慢走在人群里,只见那些卖年货的小贩们都大声吆喝着向人们兜揽着自己的生意。看似都想借此大捞一笔。不过他们那股热情,那股豪放,也总有些令人感动。不管买卖成不成,他们却总是能够朴实地笑语相迎。
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也就正是北方人的可爱之处了。
来不及让我多想,表哥就拉着我在一家炒干货的摊位前突然停住:“他家的糖炒栗子是北京最出了名的。去年你回上海带的那些儿,我就是从这儿买的。既然你爱吃,那今天我们就索性多买一些儿回去!”
表哥兴高采烈地说着就让摊主给我们称了两大包。我抚摸着怀中尚有余温的糖炒栗子,猛可地低下了头去。唯恐他会看到我感动的眼泪而得意忘形。
原来我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深受他的关注。其实表哥平日里是个大大咧咧,很有些儿目空一切的纨绔哥儿。如今他肯将所有的心思都全神贯注的花在我身上,说实话,这着实的不容易。这也许更能足以证明,他对我那股刻骨铭心的爱是坚贞不移的。
是的!拥有了眼前这个男人,我便拥有了一切。所以我要牢牢地抓住他,永远地抓住他。
我和表哥吃着香甜甘醇的栗子在熙攘喧闹的井市上悠闲地逛着。那卖烟花爆竹的小贩为了炫耀自己的鞭炮质量,竟不惜在路中央点上一挂燃放起来。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拌着耀眼的火光震耳欲聋,响彻天空。小贩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权宜之计还真凑效。着实招来了不少的生意。那卖冰糖葫芦的也不甘示弱地叫卖着;还有现场书春的;捏面人儿的;扎灯笼的;应有尽有。看得我简直有些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对了,我只顾带你逛呢。不料竟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表哥倏地停住脚步。
“怎么了?”我一头雾水地望向他狭而长的眼。
“你在这里等着,千万别走开。我去去就来!”他似乎来不及解释,转身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里。
望着表哥突然离去的身影,我颇感惆怅。当我漫无目的地站在路边东张西望着,眼下正纳闷着他究竟会去了哪里。突然之间,他却又嬉皮笑脸地从我身后窜了出来。
在我惊魂甫定之余,只见他神采奕奕地向我伸出手来:“瞧!这个送给你。我们就要结婚了,它就算作我送给你的定情信物吧!”
“这么好看的兔爷儿!”我受宠若惊地盯着他手中的礼物,喜不自禁地抢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只见这只可爱的兔爷儿用一根红丝带牢牢拴着。看样子是件极其精致的暖玉制品。它色泽圆润翠绿,玲珑剔透。底部还挂着一串红艳艳的穗儿,让人看了不禁觉得特别喜庆!
“兔爷儿象征着人一生的幸福和吉祥。我们北方人都信这个的。它会给你带来一生的好运,让你一辈子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表哥洋洋自得地说着给我戴上。
望着他那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我心里突然充满了感动。让我忍不住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我一定要给他做个好妻子,并且永远永远深爱着这个一直这么在乎我的男人。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难道你不喜欢?”表哥见我怔怔地发呆,他宽厚的手掌突然在我眼前刻意地晃了晃。
“喜欢!这只兔爷儿对我来说有着一种深远特殊的意义,我怎么能不喜欢呢!”我抚摸着可爱的小精灵回过神来,欣喜若狂地拥入他的怀中。
“只要你喜欢就好,这也算不枉费了我对你的一片良苦用心。这原是我在‘老北京’银号专门为你订做的。因为一直没有时间来取,所以在这儿放了好长一段时间了。这回顺道取来亲手给你戴上,我这心也就踏实多了。”表哥紧紧拥着我,莞尔幸福地笑着,“知道你喜欢看电影,所以我刚才又去买了两张电影票。明天就是春节了,今天咱们一定要好好玩个痛快!”
表哥说完牵上我的手,拔腿就向影剧院走。可是我们互拥着向前没走几步,我就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来回晃动。
“那不是小舅妈的仆佣槟榔姐姐吗?”确定自己眼睛没有看错后,我就忍不住指着她的影子向表哥道。
顺着我的手指望去,表哥俊逸的脸孔也颇感困惑:“果真是她!莫非姨娘也来逛庙会了?”
表哥纳闷地说着,就急忙向她挥了挥手。
那槟榔却也是一个眼尖心欢的丫头。只见她一个转身看到我们后,就气喘吁吁地疾步跑了过来。
“槟榔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见她眼角犹有泪痕,我不禁满腹疑问。
她干裂的嘴唇却上下忍不住地颤动了几下,恐慌地看着我们竟嚎啕大哭:“少爷,表小姐,你们赶紧回去吧!家里出事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和表哥闻言不禁都大惊失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
“还是——还是先上车再说吧。”槟榔努力喘过一口气。来不及多说,她顺手就在路边截下一辆车。
我和表哥急忙跳上车子。表哥先是催促指引那赶车的师傅抄近路往家赶,然后他才回头坐立难安地喊:“槟榔姐姐,你快说家里到底怎么了?”
心有余悸的槟榔胸口依旧不停地起伏着,哭声越发显得凄厉而尖锐了:“咱——咱家煤矿发生了严重的塌方事故。还招引来了不少报社的记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事态怎么样了?伤着人了没有?”表哥满脸震慑,语速却意外流畅。
“就早上你们刚出来一会儿的事儿。”槟榔携了一把泪,呜咽道,“据说井下出现了全方位的坍塌。所有煤矿工人全部罹难,竟无一人幸免。陆家所有家丁都被派出来找你们,老爷太太们也正在家中等你们回去商议对策呢!”
听了槟榔一番阐述,我和表哥几乎都被惊鄂得昏厥过去。
表哥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车窗外,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怅然地望着他,却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因为我觉得一切理由,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牵强,那么没有分量。因此,我也渐渐沉默了。
车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和槟榔姐姐低低的抽泣声,我似乎感觉整个世界在这瞬间都是静止的。因为我也很清楚,陆家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
一路颠簸终于到家了。不等车子停稳,我和表哥就匆匆奔下车子。
到了大厅里,我和表哥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只见舅父颓丧地瘫坐在藤椅里。他神情呆滞,面如死灰。见我们进来,却也不说话,只是大口一颗接着一颗抽着烟。他机械化地倾吐着一串串的烟团。只见那灰白色的烟圈,在空气中渐渐地上升,上升,不断地扩散,扩散,变成了一团烟雾,最后弥漫了整间屋子。透过这袅绕的烟雾,我突然感觉舅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爸爸,现在矿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最终还是表哥率先开了口。
舅父这才颤巍巍地站将起来,满口哀婉喟叹不觉令人心酸:“严重的塌方事故造成生产线全部瘫痪。对我们陆氏来说,这无疑是个灭顶之灾。为了避免事态恶势发展,眼下我们主要是尽快想办法解决罹难工人赔偿的问题。”
“那赔偿方案现在拟划出来了没有?”表哥闻言,更是如坐针毯。
“我已经让人去跟罹难家属交涉了。据我初步估算,只怕最少也要两千多万。只要他们开出的条件不是太过苛刻,我想我们就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去满足她们的要求。毕竟那些遇难的弟兄跟我一场。如今他们撇下妻小去了,我陆某人绝不能再做出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来,叫他们在九泉之下寒心!”
“爸爸您说得对!生命对于一个人来说,只有一次。但赚钱的机会却有千万次。即便是我们陆家这回真的倾家荡产了,我们也总不能亏了这良心。”表哥颔首非常赞同。
“那舅舅现在已经凑集到了多少资金?”看着陆家身处与水深火热,我不禁也心急如焚。
“加上你几个姨妈刚才送来的款子,统共也不过九百多万。”舅父气馁地猛吸了一口烟,“矿上的财务资金,上个月刚刚被拨去矿井扩建。恐怕也已经再拿不出钱来了。”
“舅舅,您看这事能否再拖延几天?等我妈来京后,我想她一定会如数凑足款子来,让陆家平安度过难关的。”想为陆家尽点微薄之力,危急之中,我也帮忙出谋策划。
舅父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此事十万火急,不容耽搁。倘若处理不及时,只怕会节外生枝,让矿工家属闹出更多祸乱。到时候只会更加棘手,更加不可收拾!”
舅父万愁莫展地正说着,这时管家老李突然行色匆匆走地进来。见他进来,舅父就像似看到了救星一样,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老李,找到买家了吗?”
只见管家老李忙给舅父作揖叹道:“老爷,买主倒是找到了,只是那买家开出的价钱比市场成交的价格低了好几层。依我看这三千亩良田,咱们还是不要卖掉的好。要么,我再到咱们几位姑奶奶的府上去走动走动?”
舅父却忙打住道:“她们听说陆家出了祸端,个个都慌忙送来了钱款。这毕竟不算是个小数目,我怎么好意思再去向人家张口。让她们为难呢!”
“什么?爸爸居然要卖地?”表哥闻言,突然冷了脸,“爸爸,您好糊涂。这三千亩上好的良田可是爷爷留下来的祖业。您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把它给卖掉呢?”
“如今陆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已别无选择。”舅父突然用手遮住了脸,硬生生地将话哽在了喉中。
“即便要卖,那也要等找到一个合适的买主。否则我们会吃很大亏的。那些黑市上的地痞无赖,就会趁人之危,割人耳朵。”表哥还是有些不甘心。
“事不宜迟,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事情再得不到及时有效的解决。恐怕我们免不了还会有一场牢狱之灾。到那时我们再想重振旗鼓,恐怕也不能够了。”舅父悲恸地说着,竟再也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这卖祖业一事。我也跟你们一样余心不忍。我也是打心眼里舍不得。这卖掉的是地,拿走的可是我陆振宇的命啊!”。
表哥见舅父也是万般无奈,才会出此下策,这才渐渐冷静下来:“爸爸,事已至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保重身体要紧。这样咱们日后还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眼睁睁看着陆家一步步深陷沼泽,我却束手无策。为此我身感挫败和自责。陆家坚决不能倒下,我一定要想尽办法帮其扭转乾坤。于是我化悲痛为力量向表哥舅父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应该坦然面对挫折。尽快采取措施结束这场浩劫。”
“映雪说得对!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算不了什么的。”在我安慰鼓励之下,表哥突然昂首挺胸又振作起来。只见他苦笑着转身催促老李道,“李伯伯,既然事已至此,那您还是赶紧依照我爸的意思去办吧!”
表哥话音未落,却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喝道:“慢着——”
遁声回首,却见是杨妈正搀着步履蹒跚的大舅妈缓步进来。小舅妈则尾随其后,低垂着眼帘,面色亦尤为沉重。她怀中竟还紧紧抱着一个方形紫荆匣子,看起来倒像是一个雕琢十分精美的梳妆盒。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万没能料到,如今陆家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乡下的祖宅同城里的店铺统统都卖掉。如今又要把祖宗留下的田地也卖掉。陆家这回可真的就要倾家荡产了。卖田一事,既然老爷大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在卖给别人之前,首先要卖给我五百亩。这也算是给陆家后世子孙留条活路。”大舅妈从小舅妈手中接过匣子递给管家老李道,“这些原是我出阁时娘家陪嫁过来的一些金银首饰,还有我和梓潼妹妹平日里积攒的一些珍珠翡翠。我看也能购置个五百亩的。现在想想那昔日里的繁荣富贵,竟不知节俭,还无度挥霍,实在太不应该了。若能将那些平日里一只半点的都积攒下来,说不定咱们今天还能置个百儿八十亩的,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窘迫潦倒的地步。”
管家老李颤巍巍地接过匣子,望着精神萎悯,频临崩溃的大舅妈,亦禁不住泪如雨下:“凡事太太也要看开些儿,保重身体最要紧。到如今,我在陆家已经足足当了二十七年的管家,也曾鞍前马后地跟随着陆家的先辈经历过无数次的大风大浪。可如今看来,平日里还是属太太度日最有心。”说完,管家老李赶紧擦拭了泪退出去了。
“您这是怎么了,太太?”就随了杨妈那声尖叫,大舅妈竟伤心欲绝地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