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八早晨,夏末的太阳很不甘地灿烂着,是要在退休前再燥热一把的节奏。莘芽市内死气沉沉,骑着嘉陵挨家挨户送早报的老头在街上转悠,偶尔还会看到一群刚从网吧通宵出来的光膀子青年,驾着改装得五颜六色的飞鹰摩托从老头旁呼啸。
老头哈腰着让路,向一群黑车党让路,他在莘芽市待了很久,很清楚什么人可以靠拢什么人不可以得罪。
“莘芽快没救了。”白兆趴着阳台栏杆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并不想管。
白兆耸拉着肩回到房间,桌子上是一个日记本,还需最后一页的涂码,但白兆不想写了,从来就不想写。
白兆的整个暑假都被这一小本子搞碎了,远在美国的白兆他妈总是催促着他,他妈用承诺开学后会得到无限量的生活费熏陶着白兆,催促的外线电话也总是在白兆打电竞时响起,风起云涌的他只能焉焉地动笔,这种生活持续到了最后一天,二十八号到校报到。
“想必老妈也一样不会在乎这么一天的。”白兆坐下转椅,坐在陪伴他一个暑期打电竞和写日记的转椅,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他打了一晚上电竞,跟一个叫“刀爼、黄”的人。
“多么令人向往的血统。”一名男孩不知何时从阳台走了进来,一米二的身材配卡其色的鸡窝发型,只可惜他今天穿的不是正装,而是勒布朗·詹姆斯的六号热火球服。
真是哪里都会有他,魔鬼一样的存在,慈眉善目的帮助家外表下是根深蒂固的魔鬼基因,人畜无害是因为脸贱,心机深是因为腹黑,什啊,世间或许只有一个词适合他——天才。
“咚。”什放肆地跳上桌子,日记本被他的球鞋完完全全盖住,一滩黑泥从鞋底撕出,溅到了白兆的脸上。
而什并没有内敛一点点儿,甚至更放肆地用双手插入白兆耳后根的发梢,夹着头发狂妄地摇摆,似乎是要把鸡窝发型做到极致,做大做强。
什呼哧着放手,白兆被甩回转椅上,沉甸甸的口水滴在衣领上,白兆并没有醒来。
“我从你的平刘海中读到了雄伟霸气,但其他人只会关注你的暗紫色头发是不是染的,”什说道,“他们只会认为你是一个社会青年,不折不扣的败类,而你,孤独吗?”
“我来为你泯灭世间所有龌龊的人性吧,我伟大的救世主头儿!”什突然戾叫,右手伸了出去死死按住白兆的头,“只要你认为龌龊那就龌龊,只要你认为该杀那就该杀,只要你认为肮脏那就肮脏!”
什开始透色,阳光撒不到什身上,而什的影子在渐渐消失,只有右手在持续发光,光芒从白兆左耳进,充斥着整个大脑……就像一次洗脑进行曲……洗去头戴光圈的天使。
“噗哧,暗紫色的头发,你们是不是在说八班的白兆?”
“嗯嗯就是他,锅盖头骚年,他爸找洋妞的吧?”
“谁知道啊,外国也少有天然紫的,他不会是社会青年吧?”
“管他呢……”
……
当放学后人们成群结队地离开校园时,风生水起的话题总有一个是关于白兆的。
距离中考还有一周时间,白兆很不幸地轮到了值日,起码他一开始认为是不幸的。初三八班教室内也是空荡荡的了,只有白兆在奋力地擦着黑板,他本应该随便了之的。
柒小冉在干嘛?她故意的吧?一定是老天故意的!白兆快要昏过去了,汗水透过背心湿了T恤,不是因为抹抹黑板这种非体力活,而是因为后排角落的一名女孩。
一身朴素的莲花边白色连衣裙,一双练芭蕾的白布鞋和一只绣着白蝴蝶的发箍,柒小冉似乎特别中意白色款的东西,包括她正在用的一支纯白钢笔。
上天对我太好了,果然付出总是有回报的!白兆努力地将抹了一次又一次的黑板再抹一次,他胸腔里正在进行着一次小鹿撞地球的挑战,星火刺激着肾上腺素的喷发,以及荷尔蒙的爆发。
他脸红透了,正如歌曲《掀起你的盖头来》里的新娘的红苹果,连耳根都在灼烧着发梢。
着实没有扫地的勇气啊,哪怕是距离靠近那么一点点都不敢奢求了。
天然靓丽的脸,美人坯中的美人坯,无瑕疵的校园女神,此时正和自己共处一室,算是共处一室的吧。白兆这样幻想着,他平时的上课也是这样幻想着度过的。
教室里两个人的微妙平衡还很安全,也很脆弱,只要美人儿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咳嗽,白兆就会很不淡定地瘫下去,幸福地吐两口白沫。
柒小冉也是在考验着白兆似的,写会儿东西就会抬头看看湿透T恤的白兆的背影,眼神就像老鼠看到了一寸内的大米,幽幽而发光。
倩女幽魂啊!你不要再诱惑我了好吗女神?!白兆也捕抓到了柒小冉的目光,只可惜胆小的他只能菜菜地专心致志擦黑板,因为她不该是他的菜,他不配做她的菜。
“她那种卑微的生物是怎么入你的法眼的?”什厌恶极了,“谁能配得上你啊,只有那卑微的旧一代的皇能够给你擦皮鞋!”
此时的白兆仍然睡得香甜,他不会知道他的脑袋可以像灯泡那样亮晶晶,而且还可以穿过一个人的拳头。
什将右手抿成拳,正伸入白兆的天灵盖中,而白兆不痛不痒,睡得安详。
什的动作就像拳击运动员捆上拳套那样轻易,“穿过你的发梢及你的腰,盘古尤不及的契约开始拟写……契约开始誊写……契约开始篆刻……”
“白兆同学?”柒小冉甜美的声音细腻且小声,却在白兆心中炸开了锅。
“呵呃呃……”白兆被惊得险些掉了抹布,回过头来却不敢正视近在眼前的女神。
柒小冉一边收拾着书本,特别是那支白色钢笔,她更是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收拾完了才说:“中考快到了吧?”
诶诶你是在问一个学水考试时间是哪时?不应该啊学霸姐姐!白兆不知道柒小冉为何会这样问,只能沉默不语。
柒小冉也不等白兆回答,依旧是甜美的声音,却换了一种冷冷的腔调:“中考完在学校礼堂有一次散会宴。”
“你是在……”不等白兆说完,柒小冉已经离开了教室,白兆只能习惯地对空气谈吐后半句:“邀请……我吗?”
他也懂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可他注定是DS,注定要吊死。他也觉得他会被吊死,早有自知之明的他习惯了单居,习惯了没有伙伴,习惯了一个人去他那旧居民楼的楼顶去仰视城市,习惯了……绳勒住脖子时的安逸,他就是个DS。
“呼……”没有女孩的世界里还是可以从容的,尽管期待里面住个女孩。白兆深呼吸了几口,呼吸作用来不及缓和通红的脸,却加速了水的蒸发,盐巴在后背凝成,白兆只能迅速解决清洁工作,快快回家洗去今天的荷尔蒙分泌物。
她只是老师的小跟班啊,你又何必当真呢?
“她只是老师的小跟班啊,你又何必怜悯呢?”什愈发透明,“你应该拦下,然后撕碎她,像撕碎你不值钱的玩偶一样。”
“契约安装中……安装完成60%……安装完成99%……”什的声音也越来越凝重,抛去了稚嫩的童声,“契约安装完成100%。”
“你和我共生咯。”这是什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说给仍旧在周公府邸逗留的白兆,下一刻他便化为星星点点,在正午时分追随太阳而去。
“But-I‘m-willing-to-give-it-another-try……”整个礼堂都在回荡着《Not-Compares-to-you》,这首英文歌有着中国古典美,“愿随芳尘,犹恐终是梦……”
白兆也来了,柒小冉并没有直接邀请他,但他还是无耻地来了。
无耻惯了,脸皮就厚到没有了。
此时的散会宴才刚开始,却已经有了高潮的样子,男孩挺立的西装配女孩鲜艳华丽的长裙,还有不少三十来岁甚至六十多岁的男人,或许是闻声而来的校领导或者教育局的干部。
而白兆混在其中就是个葩,他或许还幻想着柒小冉的再次回眸,哪怕是冷冷的一瞥也好,所以他穿的是那天流过汗的T恤。
在金丝猴群中的一只白叶猴,想不显眼都难啊。他不知道平时同样低调的同学们为何会珍藏有各种礼服,但他从到场人物层次来看就已经知道这次聚会是谁开办的了。
“一中校长诶,连省级重点高中的校长都来了……”
人群中突然闪出一人,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这么着急,箭步冲到刚下车的一中校长面前,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您终于来了,宴会就等你了!”
校长大人也笑着拍拍卢成霖的肩膀,“听到你爸的电话我就过来了,正愁着错过了什么呢,卢成霖你有心了。”
“神速啊校长,不愧是兰博基尼,够快!”卢成霖屁精转世,竟然已经开始叫校长了,眼睛却一直盯着校长身后的兰博基尼盖拉多。
白兆脱开一睹一中校长芳容的队伍,从冰柜里取出一支百事汽水,而另一边的冰架上开着威士忌、82年的葡萄酒和茅台,还有小瓶珍贵的龙舌兰酒,他知道聚会是卢成霖独家的,那个纨绔但好人缘的世家子。
他平时常喝的就是百事,在网吧通宵时是配老坛酸菜面的佳品,他不是不想尝试一下冰架上的东西,而是担心会像西美牛仔戒不掉龙舌兰酒那样戒不掉欲望,他需要克制欲望,这不是他家的东西。
“白兆你在这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班上赫赫有名的学霸甘田从后面拍了拍白兆的肩膀。
白兆回头上下打量甘田,又是千篇一律的西装,还有些新衣的香气,粉红色的领带任性地缠着甘田的脖子。
他平时不是穿印有迪迦奥特曼图案的衣服么?藏得这么深啊豪?!白兆惊讶地看着已经有半分社会模样的甘田。
甘田也知道白兆在注意什么,转了两圈似乎是炫耀,但还是尴尬地说:“这是卢成霖送的,人手一份,你没有?”
哦——,果然又是那纨绔子弟。白兆在心底里厌恶地说,扭过头去喝百事,但还是为自己没得到正装而愤愤不平。
“没得也不要紧,刚刚卢成霖又买了一件,说先租给你吧。”甘田递给白兆一个长盒子,虽然是学霸,但他并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别人的感受。
白兆的脸黑到极致。
“哦,谢谢。”白兆放下可乐,敷衍了一句便向卫生间走去。
长盒子里是没有褶皱的一套西服,不过是白色的,整个礼堂的男孩都是穿黑色的,而且西服上的胸口部位有个袋子,袋子外折有一块白手帕,没有蓝领结,却又一双黑皮鞋。
尽管他排斥纨绔子弟,但是他还是屈服了。
他甚至不舍得穿着这套西服上个厕所,他从家里带手纸来了,他还是排斥着纨绔子弟。
为何不勇气一把,烧了它你就……凄惨了。白兆是这样想的,所以无耻着。
这时,外面走进来两个人,有说有笑着。看来那校长跟卢成霖叙旧够了,接下来是谈谈卢成霖升学的事?白兆苦笑,他是学渣,为了升学还在努力,只是提不起成绩而已,而卢成霖是学水,放弃学习很多年,却将要上重点高中了。
他看过蔡骏的小说《神在看着你》,此时的他觉得里面的一句话很适合现状:人,只有在死后才是平等的。
“快分开了吧,还有两个小时。”一个人说,白兆听得出些许悲凉下隐藏着雀跃,就像是阴谋家隐藏着目的去当外交官。
“嗯,亏了卢成霖了,我们又多了两个小时的怀旧时光。”另一个恭维着卢成霖,而白兆感觉有些不适,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阴谋家卢成霖的目的,但他无法阻止。
“好了,抓紧时间吃喝吧,以后同学聚会少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摊上白吃的活动。”随着水龙头哗啦啦地开了又止了,两人肩并肩走出了卫生间。
此时,白兆换好了白色的西服,这套西服总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自己不像是来参加party的,而是来当猴子的,因为整套西服都在表现着谦恭。
等等……白兆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刚才那两货的声音咋那么……细腻捏?”
“砰!”白兆夺门而出,也顾及不了什么发型了,此时的他恨不得穿回板鞋,穿回他那庸俗的T恤。
他不敢回头看看卫生间上的粉红色火柴人图案,而蓝色的火柴人在对面。
两名女生在卫生间外抽着纸张在擦手,白兆从卫生间里冲了出来,无视或者不敢看那两名还处于惊愕中的女生,略过她们冲进礼堂,手里还抱着他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然后快步离开了礼堂,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都像猴子一样看着闪闪发亮的美猴王卢成霖。
他也没有遇见柒小冉,她有可能没有来,或许她和自己一样厌恶这场伪装了的散会宴,又或许她就在人群的最中间,备受瞩目着。
白兆哼哼了两声才离开礼堂的,他还是珍惜初中三年来的同学情谊的,可没有人回复他,甚至没有人瞥他。换了同流了的西服,哪怕是迥然不同的白色,你的存在感也会消失殆尽,他当时多么强烈地想脱去西服,换回T恤。
存在感是什么……能吃么?
“呼!”白兆猛地惊醒,他能明显感觉到发型已经畸形。
“我靠,睡个转椅就能乱成这样?!”白兆随手拿起桌上的梳子,正打算理一下头发。
“我靠靠!”白兆连续叫了两声,盯着桌上的小闹钟,时针越过了闹铃调时针,定在数字4的下边一点的位置。
4:18,莘芽中学的到校报到截止时间是6:00,近黄昏的时刻。
白兆把梳子扔开,拖起一旁的行李箱就急忙出门而去,衣物是刚放假就收拾好了的,他似乎真的不喜欢待在这里。
“你的录取通知书……”什的声音回荡在房屋里,绵绵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