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饶有兴趣地问:“后来呢?”
淑贞笑道:“我与他在楼上一天,他愣是没有发现我,直到下楼的时候。那时已经是黄昏了,我再不回去定要受父亲的责罚,就匆匆起身要走。那呆子还在念呢,‘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他撑开双手,正好绊住我,眼看我一个站不稳就要摔倒,他才惊诧地发现楼上还有一个人,还是个女子,就伸手去扶我。可结果……他一个不小心从楼梯上骨碌碌地滚下去了。他太胖了!可爬起来以后,他也不看看自己受没受伤,倒抬头高声问,‘姑娘,你摔着没有?’真是太有趣了!”她撑不住,笑得背过气。
我听着她的叙述,噗嗤笑道:“这样呆,倒叫我想起高炽来了!”见淑贞有些愣神,解释道:“就是当今的太子。”
淑贞的笑容渐渐隐去,像是冬日里渐渐枯黄的小草,道:“夫人与太子殿下很熟吗?”
我自然是不能实话相告,笑道:“我与太子妃关系甚佳。”
淑贞“哦”了一声,笑容荡然无存,话里含了一味的酸意道:“太子与太子妃的确琴瑟和谐,我为他们高兴。”
我心跳得极快,那一年高炽的确在京城逗留过一阵,淑贞的描述也很像他。我终究是问出口道:“是太子吗?”
淑贞没有否认,道:“他坚持送我回家,因为怕我摔坏了。可到了家门口,门房却误会他是坏人操起木棒要打他。他吓坏了,抱着脑袋就跑,连重金买下的南宋绍兴年间刻本《淮海集》从怀里落下都来不及拣。又一个十天过去,我把《淮海集》看完了,就带着书去书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他。结果他还在楼上,念着杜牧的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走到他身边,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直到我把他的书抽走,他才发现我的到来。他笑道,‘姑娘来了,这是姑娘上次忘了买的’,就从怀里掏出《楚辞章句》递给我。我笑了,‘公子上次没丢东西吗?’我还没还他书,他倒先还起书给我了。他居然摸着脑袋道,‘没有呀!’真是呆到一定境界了!他然后又道,‘窃以为楚辞中《湘夫人》与《山鬼》两篇甚好。’就与我讨论起楚辞来,绝口不提遗失的《淮海集》。”
我忽然问道:“淑贞,你很喜欢《淮海集》,拿到那本书后爱不释手吧!”
淑贞奇道:“夫人怎么知道?”
我感叹道:“若是你不喜欢,大可以派人持书早早地还了,也不会等到十天后。太子是好人!他见你真喜欢《淮海集》,就用这个法子把书送给你!”
淑贞又惊又喜,道:“可是这书价值不菲?”
我微笑道:“也许在太子眼中,能把好书交到珍爱书的人手中,更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我心下暗自为高炽摇头,他是好心人,只是这份好心对于太子来说,是弱点,甚至会致命。
淑贞笑道:“那天,我过得开心极了。我没有见过那么博学的人,很多诗词,他信口念出,我们说了一天的话。直到——”她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傍晚时书肆外有人高叫,‘燕世子,世孙病危!’他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原来,他是燕世子!而且——”
淑贞没有说出的话,我猜得到,原来高炽不仅有妻室,还有子嗣。也许高炽并不晓得他无意中的举措挑动了一个女子的心弦,也许淑贞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我想起了《湘夫人》里中的一句,“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还有《越人歌》中的“心悦君兮君不知”,都是美丽而哀伤的故事。
淑贞擦去眼角的泪水,道:“后来,我入了宫,与他不仅是路人,还成了敌人。那段时间,我憎恨任何人,就鬼使神差地下了毒!虽然有舞雩替我顶罪,但我一直受良心地谴责,而且我下毒的事被吴德佑知道了,他没完没了地要挟我。”她深吸一口气道,“吴德佑是燕贼的人,是多年的卧底,他逼我把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他!”淑贞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大哭。
后来的事,我都猜得差不多了。我拉起她的手,叹道:“都过去了。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吧!尤其是太子的事,若是你为他好,再也不要提了。”
淑贞低声啜泣道:“我知道。但我忘不了。夫人,我可以每天匀出一点时间,就一点来想吗?就深夜里一个人在的时候想。我知道我不对,我是建文遗妃,是有夫之妇,违背了儒家的礼制,不符合女子的范性懿德,可我管不住自己!”
对于淑贞这样可怜的要求,我还能说什么呢?淑贞比我幸福,至少她还可以一个人偷偷地想,而我连这一个人在时的想想都不敢,我怕我的一个不小心,泄露了心思,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