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期限,不过转瞬,但也足以让一个人枯槁破碎。洛悠然着一身浅灰色布衫,发丝散乱,面容苍然,原是润泽的小脸如今看来瘦得厉害,下巴尖细如针。
来传的侍卫打开屋门之时,入眼便是似鬼似魔的洛悠然,奄奄一息的颓坐在干草堆上,了无生气,若未见她因光芒虚眯了下眼,他们当真以为洛悠然早就是亡魂一缕。
“起来!跟我们走!”为首的护卫厉言呵斥,大步走近洛悠然,对于屋子里的异味也是眉头一皱,颇为不悦。
洛悠然吃力的仰头,明光对照在她脸上,一片消瘦透明之中,坑坑洼洼的疤痕更是骇人无比。她跌跌撞撞的想要爬起来,脚下一软,再次重重的摔到草堆上,却是想动也动不了了。
这几日翠红虽天天送了吃的来,但她半点也未吃下,翠红心疼劝她,她还是吃不下,几次饭到嘴里,皆连本带利的吐了出来。她难受,翠红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来看她一次哭一次。洛悠然每每除了说自己没事,还是自己没事,就怕翠红担心。
也对,她这般模样,谁要是说她真的没事,恐怕就是眼瞎了。
眼看行刑的日子越来越近,不安与痛楚还有无数的日子,好的坏的都像电影在洛悠然脑海里放映,其中出现最多的,是项恒的脸,一个冷眸,一句刺语,想得洛悠然哭到再也哭不出来。
今日,是最后的期限啊……
她栽在枯草里,轻叹一口气。
侍卫先是为洛悠然的陋容一惊,随即见她凄惨至此,再是铁打的心肠也不忍,几人大步上前,将她从草堆之中扶起,架着往行刑的大堂而去。
夏至将近,一些喜阴的植物频频生出,蜿蜒小路两旁翠色盎然,艳阳之下苍翠欲滴,生机勃发。
洛悠然行得很慢,侍卫本还就着她的步子搀她慢进,随后担心误了时辰,飞走起来几乎是拖着她,使她腾空而行。
身子在钝痛之中飘然欲坠,洛悠然咬紧牙关,痛习惯了就不痛了。
周围的景物不断变化,无论是烈阳还是啼鸣,亦或是人声,洛悠然皆听不明白,唯一留在她记忆里的,是焦急等在房外的翠红。
翠红立于翘檐下望着她,轻轻的摇头,眼眶里盈满泪水,二人视线对上,她的泪儿簌簌滑落,踉跄几步要跟进房里,被看守的侍卫止住了。
洛悠然勉强勾起一抹笑,淡然收回目光,下一刻眸子陷入无边黑暗。喃喃道:“他,不会来了吗?”
室内光线偏弱,仅凭高窗上洒进来的阳光看清人还是绰绰有余。屋中跪有一名头发散乱的男子,背影略显苍老但很宽大。他佝偻着,头几乎贴到潮湿的地上,看样子这三天也过得不太好。
侍卫带洛悠然到掌厨两米外,一松手,她便无力的趴倒在地,刺骨的冷深入骨髓,但她连颤抖的力气也无。
掌厨感受到洛悠然的虚弱,偏转头看了她一眼,无声的趴在地上。
“行刑!”一声高喝响起,手持刑杖的男子分站到洛悠然和掌厨身旁,接着,陆陆续续的闷响回荡在暗室内。
震耳之声此起彼伏,才第二下,洛悠然便感受到喉咙一阵腥甜翻涌而上,回转于口中。她轻哼,鲜红的液体灿若桃花,顺着她干涸苍白的唇角流出,渐渐汇成一圈红渍,肆意横流。
她蹙眉苦笑,意识早已模糊不清,眸中光芒减退,消失……
“慢着!”冰冷威严的男声自大门响起,有人行礼,随之繁杂的脚步由远及近。
是他吗?他终于来了吗?
洛悠然艰难的抬眸想要寻找熟悉的身影,眼前却只有漫无边际的黑,她颤抖的强撑,终于看到一丝明亮,白色的光华之中,有一张清俊容颜,似有金蝶扑扇的眸正望着她。
“王,王爷,请,容许,奴婢,问,最后,十个,问,题。”她断断续续的开口,一汪殷红即刻倾泻而出,融入地上的红潭之中。
项恒拧眉,握紧拳头盯着她,无尽怒意复燃,气得手都在发抖。
她要他来,便是想死前再听一次甜言蜜语?!
金色的光照在他眼里,反倒更显凛冽,他线条柔和的唇微启,“不准”二字在她的视线里化为虚无。
良久,洛悠然听不到回答,心知项恒大概是默许了,孱弱的问决定她生死的最后十个问题。
“掌厨,我们何时相爱?”
“去年初四。”
“我们在何地相爱?”
“后院荒井旁的树下。”
“平时我们如何来往?”
“在厨房里趁人不注意,互相传情。”
“为何你会爱我?”
“因为你善良。”
“我当初答应与你在一起是在何处?”
“……”
“我当初因为你给我吃了一道什么菜喜极而泣?”
“……”
“我答应你多久以后一同出府厮守终身?”
“……”
“你带为何带我去看二顺子的尸体?”
“……”
“你后悔吗?”
“不后悔。”
“你多爱她?”
“爱到死而无憾。”
一问一答,洛悠然飘渺的声音末了似散在浩渺夜空,仿佛下一秒她便会消失在盛夏的暖光中。
而掌厨,越答越沉默,唯独后面的两个问题,他苍老的声音充满坚定与不渝。
与三日前的问题近乎相同,答案却是另一个答案,真相也是另一个真相!
洛悠然利用了人短暂的记忆力,让掌厨在三日后回答同样的问题,若他说的是真话,自然能够一一对答如流,若有半点谎言,在那样的环境下对答只是恍然不说,事后更是不可能上心,所以结果是不同的,掌厨在说谎!
所有人瞬间明白过来,脸上除了歉意更多的是震撼,难以想象那个懦弱丑陋的女子竟然冰雪聪慧,想到这等常人难以思及的办法来自救!要换做被陷害的是别人,恐怕现下已是幽魂一个。
何等女子才能忍受他人鄙夷对待十多年一声不吭?何等女子才能在生死关头急中生智?何等女子才能鼓足勇气向发怒的猛虎要十个问题?
这居然是离殇!居然是离殇!
一室的血腥味仍在蔓延,寂静里的甜腻是空城雨后桃花烂漫的味道,入鼻心颤,缠身心凉。
洛悠然此时已合上双眼,枯瘦的身躯似桃花花瓣在风中扬扬洒洒,翻飞轻舞,最后落定尘埃……
项恒愣愣的凝视她,冷眸深不见底,饱含无数复杂情绪,手指握拳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沉声道:“传大夫!”
半晌,没有人动作,在场之人还在巨大的冲击里未恢复。
“本王让传大夫!听见没有!”项恒饱含怒意的大吼,上前一步,轻轻将洛悠然抱在怀里。阴影之下,他寒冷的眸划过一丝怜惜与伤痛。
原来,在你心底,本王是如此不可靠吗?一盏孤灯明灭,一扇木窗轻启,床榻之上,女子睡颜恬静,脸色是病态的白,几缕长发半遮面,尤掩不住侧躺时她干净的右脸,光晕笼罩在上面,好似能开出朵朵芙蓉。
香炉吐韵,沉香的清雅混合了一股子药味,在屋中缭绕,倒生出别样好闻的芬芳。
项恒修长的手指扣紧窗户,拂去肩头的轻尘,悄然看向幔帐里的女子,漫步至床边,暗自喃喃:还没醒么?
他俯下身,俊逸的面庞夹杂困倦,伸出有力的手,替她把头发撩开,她微热的呼吸拍到他的手上,浅浅的温度直入他心底。
洛悠然一睡到现在已是两日,大夫说她迟迟不醒是由于心疾与病疾笃重所致,再加之她被关三日,劳神少眠,昏迷几日也是自然。
“唔……”洛悠然梦呓,秀眉皱成一个川字,俨然是在做什么可怕的梦,不安的双手四处寻找,无助的低语:“救我……救我……”
项恒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炙热的掌心下移,覆盖她的手,虚握在里面,食指一遍遍抚平她的眉心,眷恋的视线落于她的病容,眸子暗淡。
感受到温暖,洛悠然终于平复下来,露出一抹舒心的笑,虽然浅,但其中云卷云舒的美是无与伦比的通畅人心。
项恒启唇,无声轻叹,唇角勾起一丝自嘲,在灯火的映照里,他清俊的侧脸轮廓明晰,是不同平常的脆弱与倦怠,好似有如山之重压在他的身上,顷刻间他便会毁灭无存。
门外传来打更的声音,“铛铛”作响,每一下都在寂寥里晃荡,酝酿了满屋,也徒添了几分不明意味的心神不宁。
“参见夫人。”更夫明朗的行礼声兀然代替了更声:“这么晚了夫人还来看离殇,真是情深意重。”
“哪里,我与离殇情同姐妹,如此照看是自然。”
翠红推开门,带入一阵冷风,幔帐飘拂,停在“咯吱”的关门声里。
她小心翼翼的探头进去,入目一盏孤灯静静伫立,女子仍是安然熟睡,门窗也关得紧密,为何她总觉得屋子里除了原来的味道,还有一丝落花的幽香?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这捕捉到的香味来自哪儿。
提起莲足往里,她落座在床头,愧疚道:“抱歉,我分明能救你,却没有出手,害你白白遭受了那么多的罪。但是,你要相信我是有苦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