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景枝和江波,玉荣也想回城一趟。弟弟玉林仍然在美国,但他常回来,现在他老是飞来飞去的,回来一趟也很容易。母亲又老是担心他出事,劝他少回来几趟。玉林派了得力的部下在“西部一线天”坐镇,人家的经营方式和管理模式都是一流的,也是超前的。玉荣在这里反而没多少事可干了,她好像真就成了坐在那里数钱的主了。玉荣把自己想回城一趟的想法给洪青的父母说了,两位老人的眼里是深深的寂寞。玉荣在某些时候真的没法面对他们,她把他们安排给洪梅,她就动身回城了。
玉荣先回去看了母亲,母亲和姨妈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身体也硬朗起来。玉荣在家里见到了关红,关红有病,也不知什么病,脸黄黄的,有气无力的样子。她见了玉荣,也没有不好意思,她只说她把五万块钱赔掉了。玉荣说,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关红说,我能有什么打算?瞎混呗。玉荣说,你想不想去山里找份工作?关红说,就去你那个“西部一线天”工作啊?不去,我关红再不行也不能落到打工的层次。想当初,我差点成了西部最有钱的女人。我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混到山里去?玉荣说,你不是没有成为西部最有钱的女人吗?关红说,那不是我的问题,是运气的问题。你当初要多借我点钱,我也许就发了。玉荣在心里叹气,觉得关红染上了这个时代的通病,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眼高手低,老想着发大财,又不愿付出心血。可是关红同样没有达到一种层次,她还是不够潇洒。在这个时代里,很多的人花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他们做这种事易如反掌。关红不行,关红充其量只是个张牙舞爪的小女人。玉荣和关红说不到一起,也就不再劝她到山里去。母亲让玉荣给玉林打电话,玉荣就拨通了弟弟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玉林说他忙完手头的事就回来,他还说等他这次回来,就接母亲和玉荣到国外住一段时间。玉林已有了儿子,玉林不领儿子回来看奶奶,却让母亲去国外看孙子。玉荣不知道对弟弟该说些什么,她只说母亲的身体可能不适合长途奔波了。玉林说,姐,你出来散散心如何?玉荣说,我还没这种想法。玉林说,那你慢慢想吧,想好了告诉你老弟。姐,快乐点啊。拜拜!玉林挂断了电话,玉荣还拿着手机发愣。母亲说,林儿这次回来,让他给我把孙子带回来。
玉荣忘了说这事,她想再给弟弟打一次电话说说这事。
玉荣在家待了几天,才去“百花园”看了看,看到“百花园”新的规模她感慨万千。方元元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松开,她说她要认玉荣为干姐姐,她说她太孤单了。玉荣笑,我当你亲姐姐吧,要认就要和你那个老公林荫一起认,他要是不认我这个亲姐姐,我就不认你这个亲妹妹。方元元说,他敢?他敢不认?玉荣说,你还是那么霸道。玉荣在“百花园”还碰见了来做“皮护”的风玉,风玉现在养羊赚了钱,经常光顾“百花园”。风玉见了玉荣,也是亲得不行,她说她现在又相中了一个男人,快要结婚了,结婚时一定要玉荣来吃酒席。玉荣看着精神百倍的风玉,开玩笑说,你现在还去小树林哭吗?风玉说,不哭了,我想起我那死鬼男人时就去给他烧纸钱,让他在那边把子过好。玉荣没看见蒋小春,说是到上海进货了。小秀长高了,发育太快,有点胖。小秀见了玉荣,问起洪梅和红花,玉荣说了洪梅和红花上旅游学校当导游的事,小秀羡慕极了。站在一边的方元元就有些不好意思,她说,玉荣姐,这件事我对不起你,其实解雇了她俩、我心里也不好受。玉荣笑着说,看不出,你还真有商人的风范,铁面无私啊。方元元说,你别挖苦我了,你那两个小妹说话粗声生气的,我看着就来气,心情不好时就把她俩轰走了,你看着办吧,想骂就骂我两句,想打我也会把脸蛋送上去。玉荣说,我不打你,你让你的林荫陪我去趟上海,让我从轮椅上站起来。方元元说,你真想锯掉自己的腿?那太疼了,你别听林荫的,他是蛇蝎心肠。玉荣说,我现在就需要痛感,锯掉没有知觉的腿,有什么不好?怎么,你那个林荫不想帮我了?方元元说,他常念叨你的腿,他说他一定说服你去一趟上海,尝试一下从轮椅上站起来的感觉。我老骂他是神经病,你不知道呀,他当医生都上瘾了,只要一有病人,他忙得跟“三孙子”一样,你还怕他不去上海呀?可是,我宁肯你这样优雅地坐在轮椅上,我也不愿你受那种痛,那太残酷了。玉荣笑,你这张嘴啊,我就不说了。方元元请玉荣去酒店吃了一顿海鲜,说等蒋小春回来了,她也要去山里住上一段时间。
玉荣和林荫见了面,谈好了去上海的事,说是等林荫休假,他就陪玉荣去上海的医科大学。林荫跃跃欲试,好像已经回到了他的母校。方元元说,我咋看咋觉得你是为你的母校拉黑牛。林荫说,黑牛是啥?你好像说了两次黑牛了,这黑牛是好东西吗?方元元瞪了林荫一眼,她觉得他纯粹是装天真。玉荣想给林荫说黑牛是啥,她又觉得还是不说好,让这只会拿手术刀的书生慢慢想去吧。方元元说,我简直受不了你们俩,好好的腿干吗要一门心思锯掉?林荫说,你看清楚了,那不是好好的腿,那腿下半部没有知觉。方元元捂着耳朵,别上课了,一说就没完没了,烦死了!方元元对玉荣说,我一点儿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跟着他发疯?玉荣说,人能发疯一次也好啊。
玉荣在家陪了母亲好多天,林荫的休假又推迟到冬天了。方元元给玉荣说这事时高兴极了,她说她管不了林荫和玉荣,她可以管林荫的休假。方元元在父亲那里打了埋伏,林荫的休假就推迟了。
玉荣说,方元元,在这件事上你要插杠子,我们以后就不是朋友了。方元元说,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锯掉腿。玉荣说,我也不明白,可是我必须经受一次致命的痛感,你懂吗?你知道灵魂的痛感和肉体的痛感,在一定的时候必须互相渗透才能寻求出路吗7方元元迷茫地望着玉荣,虽然她没听懂玉荣的话,可是她却从中感到一种执着的、疯狂的东西。方元元说9你真的会为这件事和我断交?
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你好,你为啥要把你的朋友一棍子打下地狱?玉荣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可我就是想对我麻木的下肢发点脾气,也许是我身体里窝着一股浊气,我想把它发泄出来,可是总也发泄不出来。你知道无奈是一种什么感觉吗?我现在对自己很无奈,真的很无奈。方元元还是没弄懂玉荣的话,她沉默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好吧,冬天到来时,林荫的休假不会再变了。玉荣说,看你不情愿的样子,我心里直打退堂鼓。方元元说,这一切都是林荫引起的,不是他这样说,你也不会这样做。玉荣不知道如何对方元元解释自己内心的复杂和多变,她觉得无论怎样说,方元元也不会理解的。其实人在很多的时候,真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人在追寻很多东西的过程中,就不折不扣地体验了这种致命的孤独感。
玉荣在母亲身边待了一段时间,又想回山里去。母亲说,山里有事吗?玉荣说,有事。母亲说,要紧不要紧?玉荣说,要紧。母亲沉吟了一下,那你回去看看。玉荣心中老是有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地方黑暗、辽阔,透着感伤、空虚、明确和延续的力量。那是一个玉荣现在无法去但最终会去的地方,那是一个玉荣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地方。也许这就是灵魂的响声,灵魂本来就是有响声的,一次又一次地呼唤,一次又一次地逃避。是谁制造着黑暗?又是谁在愧悔无穷?玉荣承受着这一切,她觉得该走的路她还是得走。
玉荣到了山口,远远看见洪青年老的父母在山沟口等她,山风把他们的白发高高吹起,看上去竟有一种悲壮的色彩。玉荣低下头,她不敢看他们的样子。他们太老了,他们触目惊心地老下去了。洪青的父亲远远地就喊:玉荣,玉荣,是你吗?你是玉荣吗?你可真回来了?玉荣看他们着急的样子,就忙忙地赶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洪青的父亲说,没,没啥事,啥事也没有。洪青的母亲说,玉荣啊,从你出山后,咱两个老骨头就天天站在这疙瘩等你。玉荣看见他们眼中的泪光,泪光中她的影子清晰无比。玉荣从两位老人身上看到了洪青的影子,只不过洪青的影子不知年轻了多少倍。那鲜活的影子早不存在了,却又永远存在着。
他存在于这山的皱折中,存在于父母的白发间,玉荣一眼就可以看到他。
洪梅也来接玉荣,洪梅说爹妈老糊涂了,现在说啥他们也听不懂。玉荣知道洪梅说的是二老天天站在这山口接玉荣的事,玉荣心里真是无法承受这些。玉荣说,父母身体还好吧?洪梅说,能吃能睡的,有什么不好?就是心里放不下你,硬拉着你不放,也不知他们心里想干啥?老两口看洪梅说话声音放低了,就怀疑洪梅向玉荣告状,都警告地看着洪梅。洪梅感觉到了,笑着说,得,我不说你们的事了。洪梅问玉荣这次咋不坐王船的面包车,玉荣说王船把面包车卖了,跟随劳务出口公司去了非洲,说是修铁路。王船去那里还是开车。洪梅说,他干吗跑那么老远?玉荣说,听说工资挺高的。洪梅听了这话有些无精打采,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玉荣说,我可以帮你打听王船在国外的地址,你可以给他写信。洪梅听了这话,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洪梅说:卉铃来了。
玉荣说:她来找我什么事?
洪梅说:她要在“西部一线天”外围开个“护肤”房,你看怎么样?
玉荣说:这是好事,这里也该有个美容院了。
玉荣想起卉铃曾经是别人介绍给洪青的对象,而她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她追到这里来开护肤房,是不是对洪青还有某种追悼性的思念?她这么多年一直没结婚,是不是因为洪青?玉荣呆了一下,觉得自己简直是神经过敏,她很为自己这种疑神疑鬼的心思生气。玉荣从卉铃身上想到了她自己,她最初来这山里,她第一个在这里种植凤凰林,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追随洪青。现在洪青早已实现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的英雄梦,他的乡邻过上了几辈子人都在梦想的好日子,而他却起程去了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他丢下了她,她该怎么办?是离开这里还是永远留下来?洪青不存在了,她留下来有什么意义?看现在的情形,她是“西部一线天”
的小股东,她的钱会越来越多,她真的就坐在这里数钱吗?
她心里清楚,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数钱人人都会,就说是数自己的钱,有一天也会觉得无聊的。可是她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心里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