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大臣记得莫悯。莫家世代是前朝的御用天司,占卜吉凶,观测星象,天机就这么和莫家拴在一起,同时也拴着孤独、痛苦和气节。但到了莫悯这一代,已经不是这样了。
那天早朝,多少宁死不屈的大臣根本不来上朝,后来都被褚芒作为前朝余孽处死;多少摇摆不定的大臣惶惶地站在下面,垂着头心如擂鼓;多少打定主意归降的大臣低眉顺眼地立在一侧,俯首帖耳的如同从没见过前朝皇帝。
莫悯就从这群人中走出来。他穿着椋朝臣子的新朝服,藏蓝色的官袍把他的脸衬得苍白,但他的眼神像一把刀子一样,剜过地面,剜过所有人的心上,逼得所有人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如果有仙官看到这一幕,他一定会惊叫起来,因为这个眼神与当日天庭上苍龙带枷而行的眼神一模一样。
莫悯就这样分开长长的人群走上前来,利落地一拎袍,扑通一声,对着殿上一身明黄的褚芒跪下了。他的手没有抖,他的眼里没有泪,他的动作没有犹豫,他就这样把前朝恩怨当做一块绊脚石一样踢开,而后果断地、决然地,扑通一声,跪在了新皇面前。
他的身后,响起低声的咒骂,响起难以置信的抽气,响起颓然的哀叹,但他听不到了,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跪着,他的头上是大殿顶上盘绕的雕金的龙,它伸出头来定定俯视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代代风云变幻,它和皇宫永存,迎接一朝一代,千朝千代。在它的眼里,这一切都太短暂了,所以它选择了沉默。
但它听见了莫悯的心跳。急促的、愤怒的、屈辱的心跳,被掩盖在大殿上小小的骚动中。他的心里在恨,在骂,在痛苦,但没有后悔。
你为什么不后悔?金龙看着他,在心里默问。你是前朝忠臣,受天恩浩荡,如今却跪在弑君之人面前俯首称臣,你为什么不后悔?
莫悯听不见这个问题。他只跪在大殿前,感受到彻骨的寒冷与孤独。他感觉自己跪在冰天雪地里,才会如此心寒;但膝下又如同火海烈焰,炙烤着他,让他用尽全力才不伏倒在这里失声痛哭。
他知道自己从今天起,就失去了莫家的一切风光和气节,为人所不齿,史书上就要背着他千载的骂名了——这个在前朝受了累累皇恩的人,如今却早早跳出来向新皇归顺了!
莫悯死死地咬着牙。在从前的千百次上朝时,他没有感到过这样的难过。他曾经落狱,也受过封赏,但没有这样的难过过。他的忠诚和他的生命一样长久,这是镌刻在莫家血脉里的忠诚,就连死亡也不能改变一分一毫。
但为什么?他能听见背后千千万万个疑惑的、挖苦的、痛心疾首的质问,你为什么选择了归顺?
莫悯无法回答。如果他回答了,那么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可是殿上的金龙听见了,它听得清清楚楚,因为莫悯挣扎的心声敲击着大殿的每一块砖头,发出悲怆绝望的回响——皇子!皇子!
与此同时,莫悯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的响起:“臣,莫悯,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是我的声音吗?莫悯大惊失色的问自己。他想让自己闭上嘴,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他使唤了。他只听见身后潮水一样的质疑和讽刺,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把他淹没在巨大的浪潮里,扼住了他的咽喉。
褚芒发出了意味难明的轻笑,那里面混杂着喜悦和不屑,他抬手做了个平身的手势,说:“爱卿如此忠心,朕心甚慰。”
然后他又加重语气问了一句:“病,好了吗?”
莫悯知道他在问自己前几日称病不上朝的事,这一句等同于问他想好归顺了吗,但他怎么可能说不呢?
“臣……已经无恙,臣身贱位卑,前几日多劳皇上挂心,愧对圣上……”
褚芒笑起来,那是杀戮者和上位者满意的笑,他打断了莫悯,“甚好,朕已经明白。”
“啪嗒”一声,有什么掉在了莫悯的乌纱帽上。大臣们没有看见,褚芒没有注意,天地间可能只有莫悯自己和大殿顶上的金龙知道——那是一滴血泪。
那是一滴金龙的血泪。
千百年来目睹的官场沉浮、权力争斗,千百年来在这政治的巅峰、生命的桎梏中所听到的心底的排山倒海般的不屈和苦痛,在这一刻里,恰好落在了莫悯的官帽上,染红了小小一块。
它听见了千百年来始终如一的声音,掷地有声,看见一身傲骨根根折断,被拆散碾碎,散落在殿上,随风而去;它听见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而后就是无声的、压抑的、灵魂深处的恸哭。
金龙想闭上眼睛,但它是一块永远动弹不得的石头,所以它只能选择沉默和观看。多少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莫悯下朝回到家里时,还是晚了一步。他在父亲的门前跪下膝行到门边,一个个的磕头,磕的额角流血,往后的日子里,这一块血渍变淡变小,就是没有完全消失。下人在拦他,管家在拦他,所有人一拥而上,哭着求他,但没有用。他就那么一直磕头,一直一直。
但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那扇门再也不会打开了。当他们终于破开门,前任天司、莫悯的父亲,尸体已经硬了。
莫悯瞪大了眼,似乎没能接受这一切的剧变。但他的眼里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尸体脸上,好像父亲哭了。莫悯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他额头上的血和流下的泪在此刻尤其的诡异和疯癫,在笑声中狂放地咒骂着世道。
“都走吧!都走吧!留我一个人去做这些——去挨骂、去找死、去受着这世道!”
眼泪从许许多多的眼睛里流出来,整个莫府变成了眼泪的海。莫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痛苦里格格不入的流着泪大笑着,他像是看透了一切,又像是什么也没看透。
莫家从来都是拴着孤独和痛苦的,因为凡人一旦窥见天机,那么他这一生都将困在说与不说、做与不做的谜题中。莫悯就在这样的漩涡里秘密地、竭力地寻找着刘藏锋,尽管他付出的代价是气节,还有更多更多他根本不想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