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间镇的夜算不得冷清，不过在酒香巷里，这个时辰，却也是寥寥无人。
唯那陈记酒驿的烛火，能予那夜色中的酒香巷添几分暖意。
“怎的这般慌张？不似样子！”
这声音乃陈记酒驿陈掌柜，而他这话中说的人，是那慌慌张张拿了上菜的托盘便躲到后厨来的小二。
可那小二却是一脸委屈，只战战兢兢道：“掌柜的，外间那人的眼神，真是瘆的慌……”语罢，还似冷到般地拿手去搓那双臂。
陈掌柜在生意场中也算得上是个中好手，不似那些没见识的人，因而小二的这番话在他听来，不过是推辞。
于是陈掌柜只瞪了那小二一眼便遣走了他，走到了后厨与大堂的隔帘前，伸手挑了一条缝隙后便小心地拿眼去瞧。
大堂里只有一桌是坐了人的，两个孩子，瘦瘦弱弱的。
“真是没出息！”陈掌柜暗骂一声，话锋直指小二。
在陈掌柜看来，那不过是两个孩童，又有何眼神可惧？！
只看了一眼，陈掌柜便收了目光。
然，就在陈掌柜放下帘子的时候，那坐在桌前稍大一点的孩子便抬起了眼，那眼里，满是戾气……
“茗笙，你在看什么？”
一声糯糯的疑惑声响起，即时便让那原本还充盈着戾气的双眼变得温柔起来，之后，那眼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孩子身上。
“没有。吃吧。”
回应的声音冷冷的，与这冬夜却是相洽。
那小的孩子点点头，之后便继续埋头吃着眼前的饭菜。
“肉。”
还是冷冷的声音，但是合着那个大孩子的动作，却是没了半点冷意。
只见那大孩子的手边是一碗几乎没动过的饭，而他的手却是拿着筷子去戳那牛肉，半个手掌大的牛肉块，在他的筷子底下，很快便肢解成几小块，而且原本看起来很是筋道的牛肉，也趋有成糜的样子。
之后，那小块的肉便尽数经由大孩子的筷子，落到了小孩子的碗中。
“你也吃！”小孩子短短的手根本越不过那张方桌，但是他伸着的手里，却是拿了一根舀满了饭肉的汤勺。
大孩子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而后站起了身，弯腰，张嘴含下了小孩子高举的汤勺中的饭肉。
小孩子开心地笑了，缩回手后便道：“好吃不？”
“恩。”大孩子含着那口饭，却没有嚼。
小孩子似是得了奖赏一般，竟摇头晃脑起来，还荡起悬空的双脚。
大孩子手下的动作不知何时便停了下来，那眼锁着小孩子的身影，许久都没有移开。
“茗生……”
“恩？”
“无事，吃罢。”
两人的对话终在大孩子一句似是冷漠的话里，伴着摇曳的烛火，只余那两人咀嚼东西的声音。
翌日。
“掌柜的，可还需再添买些其他的东西？”小二的一只脚已是跨过了门槛，可他却猛一扭身，将头探到了柜前正拨着算盘的陈掌柜。
陈掌柜不悦地皱眉，轻微蠕动的嘴似是在念叨着什么，只抬手摆了摆，连眼都不曾抬过。
小二吐吐舌，几个跨步便出了陈记酒驿的门。
酒驿比之酒馆，多了留宿这项营生，需要采买的东西，自然也比寻常酒馆多了些。
小二沿着街市，对照着掌柜给写的单子，一样样买着，那背后的竹篓子转眼便满了。
“小哥，你的甘蓝。”菜摊上的老翁隔着摊子，将几颗甘蓝叠到了小二的竹篓子之上，又扯了原本系在竹篓上的草绳，绑好之后便道：“小哥，四钱。”
老翁顺势将手摊在了半空，但是却迟迟不见小二转身，老翁不禁踮起了脚去瞧，而落在眼中的是沿街乞讨的一对乞儿。
“这对乞儿可是怪得很呐……”老翁幽幽一叹，这才让小二将脸转了回来。
“如何怪了？”
小二挑眉，可是心里却也有些了然，因为他见过那对乞儿，就在自家的酒驿中。
老翁也是个好说道的人，只见他拿一手搭在了小二肩上，而另一手，却伸指指向了那对乞儿，神秘道：“你只管瞧去，那两人凑到的人面前，定是会给的。”
给？
小二眯了眼看，十步内，这对乞儿凑到了五人面前，这五人，不仅纷纷都掏了钱，而且还都带着讨好的笑容去给。
这倒是稀奇。小二腹诽。
人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怎么说，也该是收到施舍的人才会有讨好的姿态，然，眼前却是颠了个倒。
那对乞儿，大的那个是一脸平淡，对每个施舍的人都只是轻轻一个点头便了事，而那个小的，却是满脸开心道着“谢谢”。
这哪里像是来乞讨的？
“这都不像是来讨钱的对吧？”老翁嘿嘿一笑，道出了小二心里所想，可他却是知道点什么的，笑过之后，他便压低了声音续道：“据说，都没人敢不给他们俩钱……”
“这倒奇怪！如何不敢？这施舍本就是心甘情愿的，难不成他俩还拿刀威胁不成？”小二嗤之以鼻，似乎对老翁这个说法很是不屑。
老翁咧着一口黄牙，只耸耸肩，道：“这老朽就不知道咯！许是因为害怕吧……”
害怕？
小二陷入了沉思，可转瞬，他便打了个激灵。
若说害怕，那确是有可能的——那个眼神……
小二想起了昨晚给这两人上菜时，那个大孩子只一个眼神，便让自己感觉到被什么扼住喉咙，都快要喘不上气了……
那些茶楼里说书的人也说过了，有些厉害的江湖高手，一个眼神就能让你吓破胆了。
再抬眼，小二看向那对乞儿的眼里也多了一丝畏惧。
“这里是五钱，不用找了！”小二撂下菜钱后便扯了扯身上的竹篓带子，似有什么在背后撵着一般，走得极快。
“掌柜的……”回到陈记酒驿的时候，小二已是满头大汗，而这在十二月的冬日，是极不寻常的。
陈掌柜被唤得转过身来，待看到扶着柜台大口喘气的小二，他也皱起了眉，不悦道：“何时才能改改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啊？这会出去买些东西也能跑成这样，莫不是有人撵你不成？”
“掌柜的……你，你知道吗？”小二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昨夜，昨夜那两人，竟，竟是沿街乞讨的，乞儿……”
昨夜？两人？
陈掌柜好不容易才想透小二的话，然，这有什么值得这般慌张的？向来开门迎客，只有客挑店，哪有店挑客的道理？
“这种事也值当这般大惊小怪？他俩又不曾欠过菜钱房钱，我们只管开门做生意便好，哪需去打听这么多？”陈掌柜也是板起了脸，似乎很是不满小二这番作为。
“可……”
小二立在门前，将刚才在街市上见到的都尽数说与了陈掌柜听，而陈掌柜也一改之前的不满，脸上几度变化，似也是有了些别的想法。
“这事，你莫再想了。这世间，奇人怪人多了去了，哪由得你一个个去琢磨透？”陈掌柜的脸色稍稍霁了，可话里行间却是不想去深究这件事。
小二虽好奇，但比起好奇，他更惜命，所以这事也就在陈掌柜的话里结了尾，落了幕。
陈记酒驿依旧是迎来客往，小二也依然迎客送客，这样的一件事，这样的两个人，只不过似那昙花一般，开完便凋，连翌日的晨露都没能得见。
可于那两人来说，这般引得无数人为之好奇的生活，却还是在继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