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八百八十六光绪十二年，这个冬天来得实在太冷，但也毕竟是冬天。冬日里极为冷凛的寒冰也消屑不住人们内心的凄凉。
“啊欠!嗬!外边好冷啊!敢情我去了趟外面，好家伙那雪给我下的，哎哟那个冷!余管家往老太太那屋里搁火炭了吗?”万北昭排行家中老四，大冬天万老爷子吩咐他出门查账，冻得他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忙抽出紧紧捂揣在毛裘袍内冻得发红的手，贴放在暖烘烘的火炉边反复揉搓取暖，双耳已冻得越发红肿麻木。
“回四爷，已往老太太屋里头搁了好许的火炭，老人家往往岁数吧，一上来都较为体虚。”余邵来万家共事已有二十多年了，他早已将自个儿化作成这一大家儿的一份子了。
空中不一会儿竟又下起了雪，雪花颗粒大得足有梅花那般大，漫天飞舞夹杂着浓重烟霭与忙碌的气色。瓦楞上已渐有雪白，书屋亮的极明，极为分明的现出壁上挂着陈抟老祖书写的寿字，右边壁上挂着一幅刻金对联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朝廷催促着我们在年底赶制的青花贡瓷，眼瞅着这几天连连下雨炉房温度也上升不了多少，那么这可如何是好呢?爸，您别总是闷在屋里除了提笔画画就不顾这家里的一大坨事情!四弟妹这几天可没闲着，整天净屯着过年往宫里进贡的珍品，这还不算什么。她也不管这一大家在的死活净不瞧瞧自个是什么身份，整天净往礼亲王府邸那跑个好几来回，我琢磨着她不会是跟王府有一档子对咱不好意思说的事儿吧!”
老二万南昊提溜着一对烁光硕鼠眉眼，心中揣摩了好几十个回合的小算盘料从老太爷那入手，诉说着那威胁自身财产的聪明女人万尹氏是怎地怎地的不是。
“泼愣小子!敢情你不是来告诉我、提醒我来管管家中事情的，而是来向我告状你四弟妹的!若哪天出了点事，你也只会窝里横。不对，你不光这些，你还会斗蛐蛐儿，成天提着个鸟笼衔着半吊烟斗到处在街上显摆!”万老太爷放下手中墨笔，恨铁不成钢的怒斥道。
“你别以为这一大家子的人里只有你最干净，你在外面欠的赌债，看看你这月的债目足够我开好几个炉房了，你给我好好说说你除了这些还会干什么?你四弟妹万尹氏为了延缓宫内底的进贡之日不知去王府巴巴地去多少趟了，你好生得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我都感到丢脸!哼!”
万老太爷气的将手中涅槃的佛珠狠狠的扔在案桌上。
“你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我给你赏银吗?还不走?”万荣昌说完低头急阵咳嗽了好几声，老爷子阵阵急吼直吓得万南昊肝颤，膝盖竟一时发软竟直跪在老爷的面前。
万南昊起身用着打哆嗦的手，小心地将茶水斟满杯壶，轻捧着茶杯，控制住对老爷子的极度害怕，慌忙中递于案桌。
“爸，儿子一时糊涂竟会瞎说四弟妹是那种人，真真是我的眼珠被鹰啄了，您好生歇着吧!别跟儿子我一番计较，来请您坐下!”说完忙搀扶着气急败坏的万老爷子坐下，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的虚骂着自个儿，所幸这天下事物都各有所克。
“南昊啊!马上可临近过年了，你赶明儿让人去市场拉几十斤白面，送给在炉上上工的下人们，临了了给点赏钱，多帮衬点你四弟妹，再者说你是她二哥!多承担着点。”
“儿子，给您汇报一事!四弟妹她私下用营账上的管银两万两银子，还给宫内的修公公买了一所大宅院，还送了咱新制的瓷器!”万南昊索性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
万荣昌愣了会儿神，透支地瘫坐在椅上，严令呵斥道:“传四奶奶万尹氏来北屋厅堂回话!”万尹氏正一本正经的查着账本，万北昭靠在一旁侧立着书写字据。万老夫人，万东倓，万三奶奶坐在挤墙的沙发上，听闻老爷子急传万尹氏来堂回话竟全愣着了;“四奶奶，您还不走?老爷子可真就发脾气了!”
“万尹氏，你来趟书房我有话跟你说。”老爷子忙摒弃众人将万尹氏引入里屋谈话。
半晌后，万荣昌躺在躺椅上，万尹氏坐在斜角椅子上。
“爸，今儿我给你气着了我知道，这事儿一时没敢告诉您，这天太冷烧瓷的主火炉温度上不去，我害怕皇上怪罪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再说宫内没个替我们上下打点着不行，信公公是皇上老佛爷眼前儿的红人。爸，就这些了。”
万荣昌听完之后格外神采奕奕，忙来了个鲤鱼打挺从椅上起身，不停的敲叩案桌:“好!好!真好!好个尹家“神算盘”仨闺女，今后若把咱家铺面上的火炉给砸了给了毁了，我第一个给你站起来鼓掌说你做的真好!”
“爸，您又说笑，我哪敢啊!”万荣昌顿酣然大笑，万尹氏开心的随声附和着，乐了乐抿了抿嘴。
“唉，我这几个儿子啊!我最担心的是南昊那家伙，他啊，凡是公子哥玩的东西他基本上全会，不出我所料我死之后，他准第一个站出来掰咧着要分家。若日后外地来犯他也只会卷着铺盖撒腿就跑，这还算好的也许还和那些个人拜把子称兄道弟，将那些人引进亲王府和达官贵人的府邸。不说他了。”
“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哄鸿钦睡觉吧!多陪陪鸿钦吧，那小子挺机灵儿的。”
一轮明月，缓慢移上了天空，将那暮沉寒影映透进万宅北屋西进一苑池塘。湖边挂着疏朗的树梢，没有树叶，枝头空旷，没有语言，在浓重黑色的夜幕上，有一钩微黄的弯月，弓刀似的，再就是稀疏的简单几颗星子，遥远而渺小。
万尹氏返回老宅对面去年自己修盖的新宅，房中热炕上扑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吓得万尹氏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心慌了。心中仔细沉想片刻:门面儿也被钱门头儿上了锁下了插门，他也就五岁，才长到我大腿根儿过断然不会开门出去的。心中反复安慰自己个儿，慌忙之中瘫坐到炕上，捧着案桌上仍有些热乎气儿的茶杯猛灌了几口。
万尹氏脑中火光一闪电路竟通了，立即迅速拖着忙活了一天的身子，愤然去了花园寻找看管孩子的嬷嬷。
“嬷嬷!嬷嬷!”一阵极喊过后，只听见前方林子传来鸿钦的声音。“少爷!少爷!别跑留神小心摔着!我的小祖宗嘞!”再看鸿钦玩的已是越发越没个身份，脸上则是囤积着一层厚黄土，手上拽拖着一根枯树枝叶子。朝月光借着一丝光亮看着嬷嬷，脸上背着黄泥和年幼的鸿钦站在一起，像极了一只老泥猴带着一只年幼泥猴儿大闹天宫。
“恩，嬷嬷，说说吧!这又是怎么回事?不会又是和上次一样在泥河堆里刨出了一块宝物吧!我敬重你在老宅里伺候了好些年头了，我不和你计较些什么，但你必须今晚儿给我个解释。”万尹氏仔细用手帕擦拭鸿钦脸上的灰土。
“小爷趁着四爷在里屋睡着了，从炕上偷偷爬起来和二爷家的鸿颖在竹林玩游戏，玩着玩着却不知为何竟然打了起来，二小爷现在疼的在地上打着滚儿哇哇大哭，我闻声赶来费了半天的劲才将这两小爷拉开。”
万尹氏用手帕拭了拭鸿钦脸上的脏垢，“哎哟!”鸿钦一声呻吟万尹氏瞬间觉着有些不对劲，连忙盘问道。
“说，这是怎么了!”鸿钦听完母亲凶悍的责问声不免发了怵，连忙将脸紧紧捂住不让万尹氏看见。
“给我拿开，我数了:1!2!3!不然我真打了。”万尹氏连将儿子的手拿开，鸿钦左脸上竟有一个被竹片划伤了的小口子。
万尹氏看见如此的情形以及嬷嬷的冤苦叫屈，不由怒火中烧。二爷万南昊这时听见捣蛋儿子万鸿颖的哭叫声，火急火燎奔至而来。
“鸿钦，你这一天不惹事心里搁了许多不痛快儿是吗?”说完万尹氏正欲举起厚实的手掌打在八岁鸿钦的脸上。“我没做错!我没做错!”鸿钦使吃奶的劲儿用力地嘶吼道。
“四弟妹，你可先别着急生气!这准是我家那鸿颖做的，三天不打还就上房揭瓦。估计是和鸿钦在小打小闹中急眼了，我把他先拉回去了。别对鸿钦那么狠，十里地都能听到这小子的哭叫声，另外他还小嘛!他说没做错，那倒不如听他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明天是妈的寿辰，我先回府准备些寿礼了!”
“妈，是我二哥先动手的!跟他玩闹中，他竟急眼了。他不服气便想踢我一脚，我看他，脚正好踢过来我正好顺势躲闪了，他没站稳便摔倒在地，而他摔倒时撞在了那半根竹片上了。我扶起了他可夜里看不见个什么也踩空了，这才被竹子划伤了。嬷嬷当时在劝我回府不管二哥了，我不想丢下二哥。”鸿钦忙去竹林里捡起那枯枝来，奶声奶气的解释道。
“妈，我错了!”万尹氏听完鸿钦的一番解释过后，忙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鸿钦啊!你知道你当我发现不在屋里时，我有多么着急吗?下次玩可以但不可以这么晚还在外面，一定告诉我是跟谁在一起。走，咱们回屋睡觉去!明天可是老太太寿辰，我们明天儿可要起个大早还要去祝寿呢!”
万尹氏携着鸿钦的手走进了卧房中，万北昭听见屋外一阵乱鼓捣声，慌忙将随手丢在椅背上的氅袍迅速裹在身上，拖拉着一双厚实的绒锦棉鞋:“你俩，这是去哪儿了?”由于仆人都在东边拐角的小屋阁里歇住，夜晚便将门外小花园上了锁钥，贴房小丫头荨果跟着万尹氏在账房，只得一人在暗夜里折腾半天瞎摸瞎撞，过了片刻才将案桌上烛灯点亮。
“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都二更天了。鸿钦，你这脸怎么还弄伤了?”万北昭正想抱起鸿钦去睡觉，用粗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鸿钦粉嫩的脸庞。
“怎么弄的，怎么划拉了的一个大口子?”
“看看你儿子做的好事，趁你在里屋睡着了，自己个儿偷偷溜到花园里跟你二哥家的鸿颖玩耍。鸿颖玩急了于是鸿颖先动起了手来打鸿钦，没想到鸿颖自己没打到人自己却摔倒了，鸿钦在扶起他的过程中，一不小便被竹片弄伤了。你让下!渴死了，外面还挺冷的，我一口热乎茶也没喝上一口。帮我倒杯水，茶在外屋。”
“得了，夫人!小的遵命。小的这就去倒茶!这小子还挺精明的，不但没和他计较反而扶起鸿颖。鸿钦什么时候溜出去的我都不知道，睡得太好了!”
万北昭将起夜的一件貂颊暖袄披上，先倒上一钟温水，拿着一件大漱盂于万尹氏与鸿钦漱了几口。然后再向壁上茶格子取了两只茶碗，先用温水洗刷了几下，向暖壶倒了两碗茶递予娘儿俩吃了，自己漱了漱索性吃了大半碗。
只听外间房中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一整天的忙碌终于这会儿可以休止了。
“今儿老爷子说的话愣把我吓得直打哆嗦，准是二哥油了我从中掺和了，鸿钦这小子挺害的赶明儿得想个办法让人镇镇他。”万尹氏将鸿钦哄睡着了，趴在炕上趁着一点的时间对万北昭小声呢喃。
“你纯就是一操心主儿的命，老爷子还挺维护你没惩处你太万幸了。今儿太悬了，哎哟!外面这会儿竟然又下雪了。这天儿真怪净光早上下了，晌午那会，得!又停了，现在又下了。”万北昭听见窗外一阵狂风掠过连将窗户盖掀起了一点儿，地面竟刷的一下白了:“唉，这让地里庄稼人儿这怎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春?”说完拾起炕上摆放着的着乌木作杆，白玛瑙为烟嘴的黄铜旱烟筒。
“刚才谁说的我是一净操心的主儿?得!是你说的你自个儿不是那几千亩地的亩主，反倒看见这会儿外面下雪自己还忧心起来，咱们就是那操心的命!”万尹氏将鸿钦的被子掖了掖说道。
说话间，天已渐三更，万北昭早已放下睡前兴点着的烟筒，移灯烛香“睡觉吧!天儿不早了。”二人方睡。
一语未了，只听咯噔一声门响，“四爷!四奶奶!四奶奶!”荨果慌慌张张的疾跑进来，说道:“可可把我吓了一跳，我正在厢房睡觉听得假山那边一声怪响，我赶忙跑向假山那里，瞅那山子后头忽然出现一个人影猫在那儿蹲着，不一会儿那人便飞了起来不见了。”荨果端起茶碗猛地咕嘟几声喝下了温水。
“你也喝完了，走吧!带我过去看看。”万北昭缓了缓神将衣服搁在怀里，一边跑一边穿着狐裘袍，片刻寻至假山那边只见又一黑影儿飞过瞪大双眼不由得爽笑道:“荨果啊!这是一只大山鸡!你自己个儿好好瞅瞅吧，下次一定要看清楚了再叫旁人，嘿!你这小丫头，还不睡去!”“刚才我分明看清的是直扑扑地一个人影瞅卧在那山上，打哈哈这不是?”荨果不相信的揉搓自己个儿的眼皮。
“瞧你这办的事个甚事!都三更半夜了还说梦话，还不就一个野鸡么!你还真得愿!家去睡觉去，明儿你还得服侍主子呢!吩咐下人早茶时给少爷热乎个羊奶茶什么的，合着受了半天的惊。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你还真甭说，邵东来这一抹山东口腔添几口咱正宗北京巷子话真得劲，荨果还不睡去!以后夜里头可不许像今天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了，真是的!啊～～唔!好困，睡觉喽!”万北昭见后院也没个啥动静，只提了个灯笼回屋了。
“那人捉住了吗?是个什么人呢?难不成是探风的?”万尹氏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疑问道，一面便咳嗽了好几声想是着凉了。
“嘿，那荨果丫头把那苑扑朔来扑朔去咱养的山鸡当成了人影儿，她还挺嘚愿的!好家伙这夜里竟被她搅得我越发越睡不着了。
万尹氏心中不禁思考:“这平日里，荨果是个明白人儿，那眼神果是贼好的，再说人影和山鸡的影子能一样吗?这事冷不丁地想着颇为蹊跷，还挺让人害怕的，还是过几日再看看吧。”
“你，你这又是在寻思个什么呢?这晚上是一个比一个更神乎，甭把我吓死了。你也别想了只是个山鸡罢了，咱踏实地睡上一觉赶明儿准好!明儿好像是妈的寿辰，全家都看戏去!”
说完，万北昭坐在木凳上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着铁锹狠狠埋了埋熟火炭，拈了两块儿素香放上，仍旧罩上了。
“没事，只是那荨果看见的是一只山鸡，自己个人天真的认为是一个人伏在那里。”说完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次日天近拂晓，万尹氏因心里一直记挂着昨晚那事，一夜净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了。掀起门帐帘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
万尹氏心内盘算道:“天也估计这会该晴了吧!不然怎么会有如此阳媚?”万尹氏将帘幔轻手勾起，原想着若是晴天可以带鸿钦去街上溜达个几圈去，从玻璃窗由内往外一看，原本不是日光而是袭扰了一夜的大雪，让鸿钦小子自然有些许失落再惹下什么事端出来，这可怎好?
正欲传唤下人打盆热水进来，这时从屋外跑进来一火急火燎的小丫头来，万尹氏定睛一看:这不是那老太太房里的贴房丫头嘛!那丫头摘下胸前别着的丝巾朝万尹氏打了个万福:“四奶奶，老夫人说今儿由她六十大寿，在万寿园里请了几出好戏，有京城的名角儿命各府今儿晌午过后来府内祝寿赏观评闹。在门屋子海棠华庭摆了十来桌酒席，四奶奶您快些准备吧!我再去通令各府了。老夫人说想要进鸿钦少爷让四爷先行抱回府中。”
“荨果!莲香!端盆洗漱水来，还有门前的炕桌以及小厨房做的早茶!”不晌一会儿功夫，两人用檀木膳案桌端着沐盆，荨果屈膝跪立于炕上，往洗手盆内倒了些许热水，与花房内刚择的花瓣，将蚕丝巾搁存在盆内挤湿，慢悠悠地擦拭着万尹氏的脸肤。
“四奶奶，我昨儿分明看见的分明是个人趴伏在假山，当四爷来到假山时那人故意捉了只野鸡从假山放出，以混淆视听让四爷和有权儿的主觉着只不过就是一只山鸡。只待第二天的行窃，那么明儿就是咱老太太的六十大寿了，以往老太太的寿辰那造势是闹得北京城谁不知谁人不晓。”荨果这丫头原是老夫人跟前的人，眼珠儿几咕噜一转主意便上了脑门，忙与万尹氏说起附耳话来。
“你这小丫头眼睛看的事情还挺门清儿的，怪不得是在妈跟前伺候的人。上账房领几月的份子钱去，你也甭对任何人说起昨晚的经过，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也甭嘱咐你了，你这心里头可是搁了只明镜儿了，告诉邵东来这程子夜晚在看门的多派几个人。”荨果近乎是飞去柜上那屋头拿月历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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