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田燕青除了心疼爹爹紧锁了二十年的眉头，心疼铁牛时常被人嘲笑是个只会憨笑的傻子外，还真没有怵过谁怕过事。从小到大就没有过怯场这一说，即便是上初中时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刚念完打架的检讨书，下一刻就能面带红光笑得如沐春风再上台去领数学竞赛的奖状——面对主席台下上千号老师同学，这犊子不管好事坏事都能笑得自在，从不紧张。
就像现在这情形一样，满酒吧的人都在盯着他看，他依旧能怡然自得地勾着嘴角笑，能背着手握着粉红色翻盖手机眯着眼打量风尚的精致装修。
虽说他的模样衣着的确不出彩，脚下的破布鞋也忒掉价了些，可这份淡定从容颇有小圆满大自在的臻至境界，看在周遭人眼里，竟有些高深莫测的意蕴来。
的确，现在好些成功人士不兴手带劳力士身穿阿尼玛脚蹬lv，太俗气，太暴发户。有些高人钟爱一袭朴拙衣裳打扮得和寻常百姓无异，可那份气质却凸显了出来，不轻浮不狂妄，像沉淀了浊渣的美酒，更显馥郁甘醇。
可眼前这哥们未免太剑走偏锋了吧？
孙狗子也忍不住要为田燕青这份从容镇定竖个大拇指，他平日常以‘小爷’自居，常耍宝说荤话浑话闹笑话，还不是为了在大场面时，不至于紧张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他能看出来这年轻人其实心里是紧张的——他背在身后握着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偏偏能让自己镇定从容下来，足以令走了大半个中国见了无数大场面的孙狗子刮目相看了。
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他能了解田燕青的心情，知道此时这个年轻人看似镇定自若的神情下掩藏着怎样的紧张心情。
撑住就好，千万别垮。
想要做大事，就必须得能见得了大场面，在顶了天的大人物面前也别怵，一次两次三次，见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自己身上也能沾染些上位者从容不迫的大气魄。
当年在周口店那儿挖了三件青铜器，一个一起干事的道上兄弟财迷心窍，自个卷了东西北上找东北恶佛张弼佛，结果出事了。据说就是见着恶佛时，太紧张，怀里东西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地底下埋了近三千年的青铜礼器被摔出了豁口，钟爱古玩的恶佛大怒，撕了他一手一腿，死在了东北。若是他能沉住气，能稳住心神，将东西稳稳当当交在恶佛手中，拿了钱怎么都能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可惜了呐。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没事把这句话念叨念叨，虽说练不成《九阳神功》这等绝世武功，可见着大场面大人物时，总能心平气和下来。
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从旋转楼梯上走下，眯着眼睛看下来，很豪爽得说道：“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俊彦之才被牛小姐相中——”
他的声音低沉响亮，像沉重的号角，压过了一楼酒吧中舒缓的轻音乐，很有先声夺人的感觉。
不等他人走近，那凸出的啤酒肚就挺了过来，穿着淡粉色衬衫和背带牛仔裤的胖子满脸笑容，举着粗短胳膊就照着田燕青迎上来。
“你好你好你好，我是风尚的副经理，吴浩！”胖子笑容很暖，虽说长得没个人样，但看得人心里很舒坦。
“你好，我就是田燕青。您是副经理？那经理人呢？”田燕青简短得握了下胖子的手又松开，兴许是在矮胖老板娘的淫威下屈服太久，他对胖子普遍好感欠缺。
“哈哈哈，田小兄弟说得这是什么话？经理这不就在我面前站着吗？从您脚迈进风尚的那一刻起，您就是风尚的经理！”吴胖子豪爽地笑道。
很会说话。这是田燕青对这个胖子的第一印象，热情，幽默，恭维得恰到好处，寥寥几句话，就让人心里觉得舒坦至极。
“田小兄弟，抽烟？”胖子从怀里摸出一盒至尊南京，抖出一根递给田燕青，又看着孙狗子点头致意，也给他了一根。
胖子躬身就要给点烟，却看见这年轻人将那支他平时绝对抽不起的烟夹在耳朵后，悻悻得将打火机收回去。
孙狗子将那支至尊南京放进短袖胸前口袋中，见着田燕青并未抽这胖子的烟，微微点了点头。
不抽不熟的人给的烟，这是他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得出来的经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人所言绝非无的放矢。
“似乎店里还不知道经理换人了啊！”田燕青有意无意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门迎小姐。
胖子的原本肿的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猛地睁圆，目光精明，粗短胳膊倏然举起，指着两位门迎姑娘，低沉喝道：“你们，过来！”
两位打扮靓丽的姑娘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怎么也没想到她们眼里不值一哂的寒酸年轻人竟能让老板弯腰递烟，她们相互看了彼此一眼，像是互相打气，低着头慢慢走过来。
“不知道这是咱风尚的新经理？”接着，当着酒吧客人的面，吴胖子狠狠一耳光抽在一个姑娘脸上，他下手力道极大，瘦弱高挑的姑娘整个身子都被这一巴掌带得拧向一边，高跟鞋没站稳一个趔趄崴了脚跌坐在地上。
“没长眼的玩意！”第二巴掌已经带着呼声抽向另一个姑娘脸颊。
田燕青眼睛眯起，骤然抬起胳膊，准确得将胖子的手腕钳住，力道十足的一巴掌被他生生制止。
“够了，她们没做错什么，用不着动手打人。”田燕青低沉地说道。
“嘿嘿，田小兄弟别在意，这些个东西，不打就不长记性。你可能还不了解情况，这两都是来兼职的大学生，刚出来不懂事，得有人教教她们该怎么做人，不打不成材嘛！”胖子笑得开怀，伸手扶着肚子上的赘肉，咯咯笑了。
接着他脸色一变，凶狠狰狞，瞪着两名吓呆了的女孩，低声喝道：“老子这一耳光是给你的奖章，现在带着你的荣誉在门口站好喽！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稳，长点记性！”
两名女孩大气都不敢出，相互搀扶着重新回到门口，被打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却不敢放声大哭，捂着嘴拼命压抑哽咽在嗓子里的声音，站在门口胸膛剧烈起伏着，她知道若是放声哭出来一定会再挨一耳光，只能死死忍住。没有被打的女孩也是面无血色，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唇不住哆嗦。
吴胖子下巴上的赘肉笑得颠颤，呵呵说道：“田小兄弟，来来来，坐下说，你这下接手风尚，好多东西吴哥得给你好好说道说道，心里要有数不是？”
他肥胖的身子挪到酒吧一个安静角落，毗邻一个巨大水族箱，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穿梭在碧绿荡漾的水草中，胖子一屁股坐下来，原本安静游弋的鱼儿一下子全乱窜着游走了。
田燕青眯着眼看着吴浩径自坐下，脸上的笑有些不自然。
孙狗子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来：“莫动怒，这是挑衅。”
他知道田燕青心思干净，见不得胖子如此咄咄逼人动手打人，就怕他年轻气盛中了胖子的计和胖子撕破脸，这就落了下乘，也遂了胖子的心愿。
胖子动手打人，既是挑衅，也是立威，就是可怜了那挨了打的姑娘。
那呼呼带响的一巴掌落在细皮嫩肉的脸蛋上，听着都疼，他孙狗子别看长得粗糙，却是个怜香惜玉的主。
田燕青走到胖子对面的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手搭在扶手上手指轻叩，看着胖子等他开口。
吴胖子伸手甩了个响指，束手站在墙角的服务生立刻领会，转身在吧台上开了一瓶红酒，取了三个高脚玻璃杯，端在托盘中走来。帅气的服务生穿着小西装扎着小领结，在高脚酒杯斟了少半杯红酒，一一放在每个人面前，微笑点头示意后退了出去。
“来来来，田小兄弟，干一杯，为你就任经理干杯，以后你就是风尚老板！哈哈，干杯！”吴胖子轻抿一口，又将高脚酒杯放下。
田燕青摇着杯子里殷红的酒，仰起头将之一饮而尽，眉头轻皱，啧啧说道：“不好喝，还不如土法子酿的白酒。”
“哈哈哈，田小兄弟，红酒不是你这么喝的，这样喝你只能喝出苦味涩味——要将舌头卷起来，慢慢喝，小口喝，用舌尖去品味。人这味蕾在舌头上各个区域分布不同，舌尖主要品尝甜味，舌根是苦味，两侧是酸和咸，将舌头卷起来，避开两侧的酸咸味蕾。红酒到了嘴里，刚开始是苦的，细细品一下，舌尖就能尝出甘甜来，先苦后甜嘛，洋鬼子酿的酒也是有点讲究的！”吴胖子将高脚酒杯端起放在自己面前，一只眼睛看着田燕青，轻轻晃着杯子，接着小口抿了一口美酒，一脸陶醉。
“这儿各种酒，田小兄弟想喝什么喝什么，还有二楼的西餐厅，想吃什么吃什么，反正啊，这家店就是你的！”吴浩臃肿的身子窝在扶手椅子中，笑呵呵像个弥勒佛。
“吴先生别搞错了吧，我来这儿是遵照牛小姐的意思打理这家店，不是来混吃混喝的！”田燕青笑眯眯地说道。
“哈哈哈，田小兄弟说的这是哪里话？啥吴先生，叫吴哥就行，咱哥俩，用不着先生先生叫，生分！”胖子哈哈大笑，“这店啊，也不用田小兄弟操心，有我吴浩打点，你啊，每个月就坐着收钱就行，省心不是？”
“哦？每个月分多少？”田燕青瞪大了眼说道。
“这个数——”胖子摊开粗短五指，在田燕青面前晃了晃。
“五万？”他故作惊讶叫道。
“哈哈哈，田小兄弟真会说笑，咱这店一个月营业额也就十万出头，来店里消费的都是学生，挣不了几个钱，给员工工资一结，再给上头一交，落在我手里的也没多少，再隔三差五来几个受保护费的，这一个月吴哥可就得喝西北风去喽！”
“那吴哥消化吸收不错啊，喝西北风都能喝得肚儿圆，兄弟我一天大馒头大米饭吃得不停，还养不出肉，吴哥可是要羡慕死小弟了！”田燕青翘起二郎腿，破了个洞的布鞋悬在空中，格外扎眼。
他看到胖子眯起的眼睛中目光有那么一刹那变得狰狞凶戾，接着他豪爽地放声大笑，边笑边说：“田小兄弟真会说笑，哈哈哈，没看出来，你这人也挺幽默！”
田燕青没笑，孙狗子转过脸对着钢化玻璃的水族箱逗着艳丽的热带鱼。
似乎察觉到气氛变得尴尬了，吴浩收敛笑意，坐直身子，认真说道：“田小兄弟，知道你是牛小姐看中的人，吴哥自然不会亏待你。这么吧，一个月一万，我把我那份钱，掰一半给你，你啥事都不用管，啥心都不用操，隔三差五来店里转转，酒随便喝，菜随便点，放开了玩，得成？咱这风尚，一楼酒吧算得上仙林大学城最上档次的酒吧了，二楼西餐厅也是数一数二，这是没到周末才这么冷清，到了周五周六周天你再看，憋了一个星期的娃娃们跟人来疯一样，热闹得很呐！”
他身子前倾，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压低声音说道：“还有女大学生，火辣，带劲，年轻，性感，凭田小兄弟的本事，左拥右抱怎么还不信手拈来？”
“嗯，听起来的确是不错。”田燕青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哈哈哈，看吧，吴哥说了，怎么都不会亏待你！那就先这样，我这儿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你们啊，放开了吃喝玩，别见外，千万别见外，怎么舒坦了怎么来，要是玩的不开心，吴哥回来跟你急！”胖子显然很满意田燕青的答复，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满面，拧着肥胖屁股离开了酒吧。
看着他小墙般的背影，田燕青脸上笑意一扫而空，眉宇阴沉。
“看着了吧？这胖子心眼多着呢！见着咱先热情打招呼，跟有一二十年交情一样，再动手打人，来个下马威，接着跟你称兄道弟，又很大方承诺给你一月一万，吃喝玩都放开了算他的，啧啧啧，大棒萝卜这拿捏得熟练！你这个经理啊，还没当呢就被架空喽！”孙狗子用指甲轻敲水族箱，看着鱼儿受惊四处逃窜，咧嘴笑道。
“这么豪华一店面，那胖子好意思说一个月盈利十万？只要智商在平均水平线上，就算放着不管也不该是这么个数，我看啊，这风尚是肥了胖子一人。难怪说这家店盈亏勉强持平，有这种货色在，想赚钱都难！燕青兄弟啊，依我看，要想拿下风尚，得先把胖子摆平，这种人，吃硬不吃软，跟他好好商量他跟你胡搅蛮缠，压根就没把咱两当一盘菜。要来就来硬的，狠狠拾掇一顿，让他见点血，知道咱不是好糊弄的——”
田燕青眯着眼，像一只狐狸，并不见他有丝毫怒色，他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如想得那般顺利，所以胖子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他一个没才没貌又没钱的穷小子，空降在这么大一店面当经理，肯定没人服他。
他站起身，朝门口两名门迎小姐走去。
两名花枝招展的姑娘见着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走来，立刻站的笔直，好看的脑袋低下去，不敢抬头。
她们在这里上班，深知吴浩是如何霸道狠戾，能让吴浩低头弯腰陪笑的人，地位脾气怎么都在吴浩之上吧。
田燕青站在被打了的姑娘身前，伸手抚着她的脸，将她头慢慢抬起，轻声问道：“刚才打疼了么？”
他能感觉到手掌接触到女孩红肿的面颊时，她身子哆嗦了一下。
“不……不疼，真不疼！”女孩结结巴巴得说道，面露惊色。
“都肿起来了还能不疼？”田燕青眉头轻皱，看向另一名门迎姑娘，说道：“附近哪儿有药店？去给她买点消肿药。”
“可是上班时间，我们不能乱走——经理会生气的！”女孩小声说道。
田燕青歪着脑袋笑了笑，轻声说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经理了，放心，我不会生气。”
他的声音很轻柔，像山涧淌过的静谧溪流，像抚过树梢的熏风，眉清目秀的面庞露出悲悯之色，好似大慈大悲的菩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