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平安无事。
孙狗子已经彻底摸熟了收银员的工作,轻车熟路,收钱找钱打账单,刷卡还卡送笑脸。这梳着汉奸大背头落后时代几十年的男人表现出惊人的适应力,面对形形色色的人都能笑得灿烂谄媚。尤其是穿着不合身的小礼服西装,让他丑陋的模样倒有了几分滑稽可爱,活像京剧里耍宝出洋相的丑旦。
很卖力的男人啊。这是田燕青对孙狗子的评价。
果真是碰壁碰多了,难得遇上机会,就一定要把它牢牢攥住——与他的心态如出一辙。
今晚是星期天,快十二点,酒吧人不是很多,二楼西餐厅也已打烊,这个站在吧台后弯腰低头笑了一整天的男人总算能歇一口气。他一屁股坐在田燕青对面,抄起一瓶果汁就往喉咙里灌,嘶哑说道:“还是把风尚小瞧了啊,这些学生花钱真他娘狠,一千块的酒说开就开,眼睛都不带眨的!”
“如何?”田燕青为他递过一张纸巾,好让他把嘴角溢出的果汁擦擦,这粗人已经用手背抹了把下巴,接过纸却把手背擦了擦,朝他笑得灿烂。
“第一天星期四,流水过的账单有一万八千六百多,算是正常水平,可后头这三天,周五周六周天,一天四万三,一天五万九,今天能差点,但也超四万了。光这三天就入账十四万,胖子说一个月赚十万出头,这之间剥了多少层到他腰包去了?怪不得能养出那么一身膘!”
田燕青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一个个数字听在耳朵里简直像炸雷惊起,以前觉得几千块那么厚一沓就是很多钱,现在风尚仅仅一天收入就是让他瞠目结舌的数字,钱真就这么好赚?
“我当初就说,在这种地方开酒吧餐厅ktv宾馆,想亏都难,可没想到油水这么大。按这势头算,一楼酒吧一个月差不多有七十万营业额,再加上楼上西餐厅,破一百万是轻而易举。”
田燕青从怀里掏出吴胖子给他的牡丹卡,仔细端详着金色卡身,笑道:“当初胖子给我这张卡,说里面有五万,每个月还会往进打一万,我还真以为胖子是再割肉出血,现在想想,这点钱对胖子来说,打发叫花子都算不上。”
“就是这个道理,就是没想到胖子盘剥得这么狠,雁过拔毛都不带他这样!你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算员工工资嘛,扣掉工资,酒水食材成本,别的乱七八糟的支出,一个月净利润基本五十万,往上交七成,你得三成,这就十五万,就这个数。”孙狗子抹了抹汉奸大背头,瘦小身子缩在椅子里,像是疲乏倦怠得厉害。
“可越是赚钱,我心里越是不踏实。这三天我都在等吴胖子来找事,硬是没等着,越等心里越不踏实——”
孙狗子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像打了鸡血般,狠狠一拍额头,咬牙倒:“诶呀差点把燕青兄弟交代的事给忘了!”他风风火火跑回吧台,抱着一卷棕色油布跑回来。
“刀拿到手了,你瞧瞧用着顺手不!”他说着就将油布展开来,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东西。
田燕青眼前一亮,眼睛落在两把刀上再也挪不开。
他自诩用刀用得好,在秦岭时,一把粗笨的劈刀,一把简陋的剔骨刀,他就敢与山里最凶猛的黑熊周旋。一直觉得,刀嘛,不就是一片磨锋利了的铁,关键还是在人,只要用熟练了用习惯了,再锈迹斑斑的刀都能把它用得化腐朽为神奇。
可现在,他看到这两把刀,就是横冲直撞的超过三百斤的野猪他都敢斗上一斗。
他拿起那柄银灰色短刀,它的刀柄可以分开,向上一扣便可将刀锋裹住,像只银色蝴蝶,极具美感与力感。
“这是蝴蝶刀,我也不知道啥牌子啥名字,反正我那伙计给我吹得很厉害,放心,小爷我认识的虽然都是不三不四下九流的人,但小爷交代的事儿,没有敢拿假货糊弄的。”孙狗子拍着胸脯一口保证。
“很不错!”这柄蝴蝶刀刚一拿上手,田燕青就无师自通用得熟稔,信手一甩,银亮刀锋便如毒蛇的信子般探出。他手腕翻转不断,精致好似艺术品的蝴蝶刀在他手中翩然飞舞,动作太快了,在酒吧氤氲变幻的灯光下,他握刀的右手像是包裹在夺目的光线中,流光溢彩,浑然天成。
“好!燕青兄弟真看不出来啊,耍得一手好刀,这招要是用在酒吧里女娃娃身上,保证一个个对你崇拜得服服帖帖!”孙狗子瞪圆了眼,啪啪啪鼓掌叫好!
田燕青将蝴蝶刀放下,拿起另一柄刀。与蝴蝶刀的小巧精致比起来,这柄半米长的刀就骇然太多,握在手里沉稳有力,刀柄与手掌的肌理贴合紧密,设计简单却很大气。他松松握着刀,在手里细细掂量,说道:“很好,分量刚好合适。”
接着他抬起头,咧嘴看着孙狗子:“看好了!”
田燕青将自己左手手掌横放在桌上边沿,右手举起刀,没有丝毫停滞犹豫,挥刀落下。凌厉的刀锋一闪而过,尖锐的破空声听得孙狗子头皮发麻,瞅到田燕青是朝自个手掌砍,孙狗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都快丢了魂。
“噌——”沉闷的响声,刀锋没入木质桌子,几乎要将一寸厚的桌子砍透,而雪亮的锋芒堪堪擦着田燕青中指指间,稍有偏差便是血溅当场。
孙狗子惊魂未定,瞠目结舌看着,结结巴巴说道:“燕——燕青兄弟,你,你人没事?”
他伏到桌子上,闭上一只眼,瞅着刀身与田燕青的手之间微乎其微的距离,捂着心脏愁眉苦脸说道:“哎呦燕青兄弟,真是吓死小爷我了!咱以后不这么玩了可行?”
田燕青气定神闲收回手,点了根烟,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要是没这技术活我也不敢冒风险,这一刀下去砍在手上手就没了。”他抽出刀,拇指抚过刀锋,一线刀刃摸上去割得拇指肚生疼,比他之前用过的猎刀强悍太多。
“这是冷钢的产品,作战刀,好看有好用。其实我那朋友说砍人最好用的还是尼泊尔大狗腿子刀,可那名儿听得我不舒服,而且长得也忒难看了点,就给你选了这把。”
他看着一手握着蝴蝶刀一手持着冷钢战刀的田燕青,突然从这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身上发现一种凝腥又苍烈的气质,仿佛他面前站着一个从远古蛮荒时代的壁画上走下来的英雄,一个战无不胜的领袖。
田燕青握着刀,轻柔的笑着,雪亮的刀芒在酒吧变幻的灯光下激射出耀眼的闪光,映在他苍白的笑脸上。
孙狗子没由来得想到了一个词,通常都是形容足球场上个人能力极强,令对手心理和生理都承受巨大的压力的超一流运动员——妖人。
真如《水浒传》里的浪子燕青那般,面似桃花温文尔雅,覆甲上马所向披靡,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整合在身上,却浑然天成。就像平静如玉的湖面掀起滔天狂浪时,也是令人震撼至极。
“燕青兄弟,你这刀,是自己学的?”孙狗子看着他将那柄蝴蝶刀装进衣兜里,冷钢战刀重新用油布包好,有意无意问了一句。
“爹领进了门,后头都是自个练出来的。”田燕青笑眯眯得说道:“铁牛的拳头,我的刀,都是我爹教的。”
“你爹他老人家当真是奇人!”孙狗子怅然若失地说,似乎很是遗憾见不着这么个能教出田燕青与田铁牛两兄弟的人。
“我爹本事多着呢,也一直有意无意教着我和铁牛,可还是觉得只学了他老人家十之七八。可能是他死的太早,也可能是能教我的就那么多,剩下的,就该让我自己体悟。”
“将来若是可以,小爷真想亲自去他老人家坟前拜上一拜!”
“算了吧,他不喜见人,在山里窝了小半辈子,死了也不愿意把自个埋在能见着太阳的地方,连棺材墓碑都不要,就埋在后山阴面,一棵断掉的老槐树下面!”田燕青面无表情地说。
孙狗子如遭雷殛,坐在椅子上猛地抽了一口寒气,酒吧里温暖怡人,可他竟打了个寒颤。
“山阴面?断了的老槐?没棺材墓碑?这是甘愿当老槐下的无名鬼么?连转世投胎的后路都给断得干干净净!”这个一向嬉皮笑脸的浑人此刻一脸肃穆,瞪圆的眼睛死死盯着田燕青。
“从堪舆风水术上来说,这是先人自绝阴福,福祉转嫁后人的手段。田燕青,你将来若是真富贵了,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那死了埋在老槐树下默默无名的父亲!”孙狗子看着田燕青的眼睛,低沉嘶哑地说道。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风水命数这一说?田燕青听得直想笑,可是看着孙狗子一脸肃穆的神色,他又笑不出来。
电光石火的,他脑子里就浮现出父亲眉头紧锁的模样来。那个五十出头就白了头的男人仿佛从秦岭山中简陋的坟头中坐起,蹲在老槐书下,嘴里叼着味道很冲的旱烟,布满阴霾的眉宇下,目光昏暗,一如既往地望向遥远的北方。
田长生,长生是好名字啊!
仙人结发授长生,生父白发断长生。遑遑五十载便寂寂死去,如何算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