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投弹军官威廉姆森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时,被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手榴弹打中了,他大声尖叫,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大胖子,尽管喜欢炫耀,吹牛吹得离谱,可是他很勇敢,是个好军官。那天夜里,他的身子还在铁丝网里的时候,一道光突然闪过,照到了他,他中弹了,连肠子都淌了出来,钩在铁丝网上。他们抬他进去的时候,他还活着,他们只好把他的肠子割断。“开枪打死我,哈里!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开枪打死我!”以前他们曾争论过“凡是上帝赐给的,没有你不能承受的”这句话,有人是这么理解的:疼痛一段时间后,你便会失去知觉。然而,他永远都忘不了威廉姆森和那个夜晚。威廉姆森一直都没有失去知觉,直到他把留给自己用的吗啡片全部都给威廉姆森吃下去,吗啡片也没有马上见效。
现在他的疼痛还是比较容易承受的,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情况没有恶化,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过他还是希望有更多人陪着。
他稍微考虑了一下自己想要哪些同伴陪着。
不,他想,你干什么事情都干得太久,回去得太晚了,你不能指望大家还在那儿。人全都走光了。已经酒阑席散,现在只剩你和女主人了。
我对死越来越厌倦,其实我对所有的一切都逐渐厌倦了,他想。
“真烦人。”他禁不住说出声来。
“什么烦人,亲爱的?”
“你干什么事儿,都他妈的干得太久。”
她坐在篝火前,身子靠在椅子上,他瞅了瞅她的脸,秀美的脸庞被火光照得绯红,她有些困倦了。
这时,忽然传来鬣狗的嗥叫声。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有点累了。”
“你觉得你能睡得着吗?”
“肯定能。你干吗还不去睡觉?”
“我喜欢坐在这里陪你。”
“感觉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他问她。
“没有。就是有点儿困。”
“我感觉到了。”
他感到死神再次降临。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丧失的,就是好奇心了。”他说道。
“你从来没有丧失过任何东西。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完好的人了。”
“天哪!”他说,“女人知道的实在太少了!你为什么这么说?直觉吗?”
这时,死神又来了,它把头靠在行军床的床脚上,他能闻到它的气息。
“千万别以为死神是镰刀和骷髅。”他告诉她,“它可能是两个警察,轻松地骑着自行车,也有可能是只鸟儿,还有可能像鬣狗一样,有只大鼻子。”
死神已经来到他身边了,没有具体形象,只是无形地站在某个地方。
“让它走开!”
死神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走得更近了。
“你的气息真难闻,”他对死神说,“你这个臭杂种!”
死神渐行渐近,他已经哑口无言了。他试图将它赶走,可它已经爬到他的身上,压在他胸口了,它蹲伏在那儿,他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这时,她说,“先生睡着了,轻轻地把床抬起来,送进帐篷去。”
他还是不能说话,无法让她把死神赶走。现在,它就蹲伏在他的身上,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但是,就在仆人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一切又恢复正常了,胸口的重压也消失了。
现在已经是清晨,天已经大亮。他听到飞机的声响,飞机看上去很小,在天上兜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跑出来,洒上汽油,点上火,又堆上野草,两股浓烟从平地两端升腾而起。晨风轻拂,把浓烟吹向营地。飞机又低低地兜了两圈,接着便往下滑翔,拉平,平稳着陆。老康普顿朝他走来,他上身穿着花呢茄克,下身穿着宽大的便裤,头戴棕色毡帽。
“怎么回事啊,老伙计?”康普顿问道。
“腿伤了。”他说道,“要吃早餐吗?”
“谢谢。我喝口茶就行了。这架是‘银色天社蛾’,我没搞到那架‘夫人’。这飞机只能坐一个人。你的卡车还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一边,跟他嘀咕着什么。康普顿走回来的时候兴高采烈,从来没见他这么兴奋过。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进飞机。”他说,“我还要回来接尊夫人。恐怕我还得到阿鲁沙加点儿油,咱们最好马上走。”
“来点儿茶怎么样?”
“我不怎么想喝。”
两个男仆抬起行军床,绕过那些绿色的帐篷,沿着岩石下去,走到外面那片平原上,途经那两堆冒着浓烟的火堆——现在它们烧得正旺,风吹大了火焰,野草都烧光了——来到那架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把他塞进飞机。他一进飞机就躺在皮椅上,那条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座位的旁边。康普顿发动马达,踏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和两个男仆扬手告别,马达的哒哒声变成惯常的怒吼声,康普顿小心躲过那些野猪的洞穴,飞机在两堆火光之间的平地上怒吼着、颠簸着,摇摇摆摆地打着转儿,随着最后一次颠簸,它终于起飞了。
他朝下望去,看见他们全都站在下面挥着手,山边的那个帐篷像是被压扁了,平原铺展开来,一丛丛的树木和灌木也像被压扁了,野兽出没的小道都顺畅地通向那个干涸的小水坑,下面还有一处他从未发现的水源。现在望去,斑马不再是片片白斑,而成了一群小小的、隆起的脊背。大羚羊仿佛一个个大头圆点,它们穿越平原时像是长长的手指在地上爬行,飞机的影子逼近时,它们四散奔逃而去。现在这些生物更小了,已经看不出它们在飞奔了。他极目望去,平原呈现一片灰黄色,现在只能看到前面老康普顿穿着花呢茄克的背影,还有那顶棕色的毡帽。随后,他们飞过第一纵山峦,大羚羊正往山上跑去,又飞越高山,深谷里的森林郁郁葱葱,陡坡上的竹林健硕茁壮,又掠过一大片茂密的森林,飞过重重高峰和条条山谷。山势渐渐低斜,接着又是一片平原,天突然热了起来,气层呈现紫棕色,飞机热得颠簸起来,康普顿回过头来,看看他状况如何。接着,前面又是黑压压的崇山峻岭。
后来,他们没有朝阿鲁沙飞,而是转向了左方。他揣想,看来他们的燃料够用了。俯首望去,一片粉红色的云像筛子筛散了一般,正飞掠大地,从空中看去,像是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雪,纷纷扬扬,他知道,其实那是一大群一大群的蝗虫,它们正从南方飞来。接着,他们开始攀高,似乎是往东方飞去。这时,天色暗了下来,他们碰上了暴风雨。大雨如注,倾盆而下,似一道厚厚的瀑布,他们不时穿过水帘。康普顿扭过头,一面咧着嘴笑,一面用手指着前方。他极目望去,目光所及,仿若整个世界陈列眼前,宽广无垠,在阳光中巍峨高耸,皓白无暇,这正是乞力马扎罗山四四方方的山巅。于是他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他要飞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鬣狗停止了深夜的呜咽声,发出怪异的嚎叫,像人在哭泣。女人听到声音,在床上不安地辗转。她没有醒来,正梦见自己就在长岛的家里,今夜是她女儿初次参加社交的前夜。不知何故,她的父亲也在场,而且表现得很粗鲁。忽然,鬣狗嗷嗷的嚎叫吵醒了她,猛然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惊肉跳。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手电照着另一张行军床。哈里睡着以后,他们把床抬了进来。在蚊帐的木条下,他的身躯隐约可见,但是,他的那条腿不知怎么伸了出来,耷拉在行军床的床沿外,敷着药的纱布全都掉了,这副景象惨不忍睹。
“莫洛,”她叫道,“莫洛!莫洛!”
然后又大叫:“哈里,哈里!”她提高了嗓门,“哈里!求你醒醒!天哪,哈里!”
无人应答,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鬣狗还在帐篷外嗷嗷地叫着,刚才就是这种声音把她惊醒的。可是现在,她心跳得十分猛烈,根本听不到鬣狗的泣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