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秋乔本已耗尽了气力,见到皓树后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松了,连跪坐的躯体也支撑不了,毫无抵抗地晕倒在了皓树怀中。
两人同时呼喊着她。
“秋乔!”
“秋乔!”
修理把着秋乔的脉,“应该只是受了惊吓,秋乔这个样子不要住什么馆子了!先去我家,其他事稍后再议如何?”
皓树自是感谢。虽然有些奇怪这个叫修理的人是谁,但眼下他最担心的是秋乔。
伏若亦离开雪邸已三日。她回到梁丘旧府,看看府中是否因为前几天的一场大雪坏损了什么,看看祠堂有没有被风雪吹开大门,看看她离开的这些日子,是否有人回到这里。可是,这宅邸和她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样。
她松开绳子,将马牵出了府,不知不觉地就骑上了马背。这马是前几日初舞为她回梁丘府准备的。而此刻她并不想立刻回雪邸,也不知道在这连天空都吝啬月华的黑夜究竟该去哪儿,任由马沿着野道一溜小跑。素来喜寒的伏若亦此时也感到了萧杀的冷意。
抑郁空对古尘烟,烟缕的尽头延向何方无人知晓。
马驹不识主人心,蹄音声声踏乱了夜韵。
风像刀子一样划在伏若亦的脸上,或者说像沙子一样打在她的脸上。
伏若亦一手松开缰绳,摸向脸颊。
“这是……”指间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让伏若亦的思绪不再游离。
她抬头望向夜空……雪,又下雪了。
她拉了拉缰绳,这马驹不像以前的青骢那么听话,别扭地踱了几步停了下来。青骢现在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要是找到了紫驹,是不是也找到了兮师哥了呢。不知道兮师哥喜不喜欢雪夜,此刻会像她一样驻足凝望么。
雪越下越大,伏若亦猜想初舞今夜会不会又在雪带楼顶赏雪呢。
她俯身摸了摸马驹,“我们还是回去找初舞吧。”
伏若亦拉起缰绳,调转了方向,向雪邸奔去。
她一转身,刹那恍如梦中,像是被夺了气息般,一动不动。墨灰的眼中映出幻离的光芒,仿佛要繁衍出另一个世间来。她硬是平静下来,仔细回想了天放的话,再伸出手指一数。
“是月旦!今日是新月夜!”伏若亦难以置信地喊道:“那么……这个是……”
她莫明地有了前所未有的感动。迷离炫目的光芒铺满大地,从眼下一直绵延到她目力所不及的尽头。像是攫取了天地中所有的精气,茫茫野道变成了飘曳肆意的光流。
“千雪月株……”
伏若亦轻轻地,很小心地吐出了四个字,怕说了出来,就会碰到那层看不见的薄壁,嘭地一声令这个流光迷离的世界崩碎;怕说了出来,就会打破另一个世间约定俗成的禁忌,到头来发现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月旦之夜天上无光,延绵大地的千雪月株散发出人间唯一的自然之光,将悠然飘落的雪絮映得晶莹剔透,望之如星尘碎末陨落。千雪月株仿佛有着令万物不可抵抗的力量,将雪意引得愈发磅礴。
不似人间应有的传说之物照亮了少女的眼眸。
伏若亦眼波婉转,禁不住策马沿着光流策马而驰。疾奔百步,她驭住了马匹,跳了下来,跑进了迷离光流的中心。她蹲下细细地玩赏着传说之物。
千雪月株体态纤细,可是由于散发出太过莹亮皎洁的光芒,令人看不清它花瓣的实体形态。伏若亦伸手去摸,只感到细软,却还是不知花瓣究竟长成什么模样。然而株株应风曳姿,望之如弦月。
伏若亦从听说千雪月株起一直极有兴致,但只是最为一个美丽的传说信奉着,倒并不真的奢望有朝一日能亲眼看见。
但眼前,是千雪月株无疑。
“告诉天放我找到了千雪月株,他一定不相信!”伏若亦欣然言语,随后又叹了口气。曾经和兮师哥说好的,一起去落迦山,一起去找楼月,一起找千雪月株。现在变成她一个人找到了千雪月株,楼月还不知道认不认他们做朋友,至于那个落迦山看来是无望了。她轻抚着光株,赌气地嘀咕:“哼,让你一声不响地离开,才不给你看!”
伏若亦突然又想起了初舞。那个雪夜,她对初舞说了千雪月株的传说,可初舞也是一脸的不信。她灵机一动,伸手认真探了探植株,先是慢慢地拔下了一株。她拿在手中小心地看护了一会儿,光芒并没有消失。看来,千雪月株不会因为被拔起立刻消失光芒,伏若亦很满意地赞扬了一下这种植株的生命力。
“不知道初舞看到千雪月株会是什么表情,应该会吓一大跳,于是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然后为了感谢我让她在有生之年得见传说之物,问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全都给你!’”伏若亦倒开始认真地想,要是初舞这样问,她该怎么回答,想了想“嗯,还是让她教我跳舞好了,那比晏师哥教我的什么口哨管用多了!”她满满地打算好,又伸手去采撷。
这一切全被炫目的光流后,隐含在树丛间的光、明二人看在眼里。伏若亦太专注于千雪月株,竟连这武功远不如自己的两人的踪迹都没察觉。
明这段日子来,奉初舞之命办一件事,三日前和尾随伏若亦而来的光汇合。
两人也为“千雪月株”所震撼,久久才回过神。光、明与伏若亦本无仇怨,甚至发自内心地不愿意伤害这样的少女分毫。但是,也许只要这个少女有一天在初舞身边,初舞就会因为她而陷入危险。光和明心里清楚,主人带给伏若亦的危险和伏若亦带给主人的危险是一样的。可是初舞不愿直面自己已经足够危险的境地。他们二人随初舞多年,绝对不想看到主人毁灭。如果是这样,就算初舞怪罪,他们二人也要……
突然身势欲冲出的两人,从背后被人拉住。
“秦门主?”光和明大感意外,小声地惊呼。
“不要做多余的事。”秦楼月很清楚,光和明担心初舞超过自己的性命。
“如果她活着,主人就危险了。主人为了护她,已经惹得少主不高兴了!”光想起之前少主的脸色和话语,不禁心寒。
“你们杀不了她的。”秦楼月实话实说,“这么做,以后只会让初舞在伏若亦面前难堪。”
明知道初舞的性格,所以才会之前派他来做那件事,而现在又后悔了。“主人越是犹豫,越是想接近他们,就越容易陷入绝境。”他顿了顿,对着秦楼月道:“对主人来说,除了冷漠和残酷,其余的性情不是早已不需要了么?”
秦楼月没有说话。
光稍稍有些着急,“三日前侯寿以侯勤之死相狭,今日月旦,此刻主人必独自在侯府!我和明要尽快赶去……”
“什么?侯府!初舞疯了吗!”秦楼月知侯寿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虽然初舞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从他暗中了解到的看来,他隐隐感觉侯勤之死并不简单。其中之一的原因就是,他怀疑侯勤根本不是死于初舞之手。
“虽然少主以为你与主人素来不和,但是我和光都很明白,这么多年来只有秦门主一人是真正关心主人的。所以,如果不能助我们一臂之力,至少……至少请在一边不要阻碍我们。”
两人言毕转身。
啪……啪……
秦楼月扶住倒下的两人,让他们倚靠在树上。解下半边上的青莲裘披盖在两人身上。他还是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光和明对伏若亦下手。
初舞是他的知己,或者,如果要说现在这世上有谁能理解初舞,那第一个便是他了。
对伏若亦,她是第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却又义无反顾地相信他的人。他看似冷漠,内心却也并非没有感动,或许还有其他。
秦楼月看见伏若亦策马离去,无奈地叹息。
他静了静,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今日是侯勤出殡落葬之日,侯寿挑这个日子见初舞,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秦楼月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当务之急是赶去侯府。
幸而梁丘府、雪邸、侯府虽然分别位于菊州、寒州、断州三州,但都处于三州边境处,恰好这三州互相比邻,往来不费很多时间。
伏若亦丝毫嗅不到今夜的雪中沁着血气,心里只惦记着千雪月株,沿着千雪月株延绵的光流,向着雪邸奔去。
既然传说中的神株真有其物,那么传说之言是否每一字都能在现世中找到验映呢。
千雪月株延绵的方向会指引人去到祈愿之地。
侯寿和侯勤一样,都有自己独自居住的院落。除了他们自己,连夫人和孩子都很少有人去。这院子含了多少秘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今天是侯勤出殡的日子,暂代侯家家主的侯寿忙了一整天。可是这天晚上,他就派心腹将初舞接进了这个院子。显然侯寿将人全部屏退,整个院落格外安静。
侯寿早已等候在屋内,初舞象牙白锦袍清雅生姿,入内后也不展笑颜,冰冷如霜,漠然地致了意。初舞眼力绝非等闲,稍加一瞥,不愧是‘珠侯’,单这一室中就有不少宝贝。红木嵌大理石雏凤插屏、填漆戗金龙戏珠纹十屉柜、花梨刻龟矮几上端放着一对铜鎏金神兽。侯寿将初舞带至里室,紫檀嵌螺钿花卉纹桌边就了座。桌上一套凤凰海马纹壶配杯价值不菲,一旁蕃莲纹香炉中诡异地吐着香气。但这犹如处处显耀财势的做法实在令人莞尔。
侯寿殷勤地为初舞斟上一杯暖茶。
可初舞对侯寿说话不见客气,“今日是令兄出殡的日子,二当家的不好好悼念先兄,找我来干什么……现在是不是该改口叫大当家了?”
侯寿请得佳人,自然已是飘飘欲仙,听了这话也不动怒,反而凑近了佳人,“初舞姑娘何必这么生涩呢……”
初舞能感觉得到他的呼气,皱了皱眉,避开了。
“前几日,我让手下的人送了姑娘一截缃缎,姑娘应收到了。”侯寿令人讨厌地笑着,“我大哥的死,姑娘可有什么说法?”
“你想说什么?”初舞知道侯寿对自己有怀疑,送缃缎有要挟之意。
“大哥死的那晚,初舞姑娘怎么会在他的房里?看见了什么?”
初舞不语。
“鹄兮这个人很聪明。当初大夫人将大哥的案子交托于他时,我就反对。”侯寿话题和口气皆是一转,初舞有些不知所谓,“他发现了你掉落的东西,却又庇护了你,我没说错吧。那天你来祭拜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没想到你去了大哥的院落。而我也因此知道了那晚屋中的女子是你。”
初舞听他的话语有些奇怪,又想起之前鹄兮特意来雪邸的用意,不禁试探地说道:“你的话我听不懂,说得好像很清楚你大哥死时的情景。”
侯寿的笑声令人异常不快,“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就无需对我隐瞒了!”说着他的手不规矩地抓着初舞的手。
初舞心中一凉,立即抽开了手。
侯寿依然不弃舍,“那日,他找你有什么事?你大可放心,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我发誓绝不告诉第三人!”
与侯寿这种人有什么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初舞想想就觉得恶心,可是碍于境况,不便发作,同时琢磨着鹄兮之前说过的话,试探着问道:“秘密?‘大当家’的不是也怀含秘密么?”
侯寿是老奸巨猾,在业界这么多年,移花接木是拿手之一,“秘密?哈哈……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的!”
初舞起身,想了想,说道:“那日侯勤说自从见了我后思慕难耐,想要我跟了他。只要我答应,他什么都愿意做。他还说,让我小心你这个人。江湖业界早已传闻侯家兄弟不和,从他的话听来,应该是真的。”
侯寿听得侯勤也曾向初舞献过殷勤,又说自己的不是,明显不悦起来。
“他说,你暗地里在敛财,想夺家业。”
“什么!”
初舞见他有反应,继续说道:“难道没有吗?他说,账目看上去平整,其实是有心之人瞒天过海的障眼法。”
“混帐东西!他的意思是我改了账目吗!”侯寿将手中的贵重的杯子重重一敲,气不打一处来,“账目我也经常翻查,深究下去的确有大问题。这账目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不是他自己,这侯府之中还有谁能改!我忍着不说,现在倒好,反赖我一口!”
“哦,这我可不清楚。他责你,你指他,现在人都死了,也没了对证。”初舞心中讽笑。这账目是少主暗中下的手段,可侯家的这两个兄弟却互相猜忌,谁也不信任谁。看来即使没有少主,这侯家离散也不远了。
侯寿的眼中怒意仍在,突然狰狞得笑了起来,“哼!是老大又怎么样,死了还不是一堆白骨!任他绞尽脑汁想独霸家业又怎么样,死了还不是只有一抔黄土!”
这话初舞是赞同的,尽管是从侯寿嘴中说出来的。侯寿见初舞仍是戒备着自己,说道:“我知道大哥不是你杀的。他年轻时练过拳,你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制得住他……我就是要告诉他,我才是走到最后的人!”
“你……”
侯寿带着泄了愤的快意,眼中窜出了一丝野兽气味,“对,是我买人杀了他!这个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要是我不先下手,死的人就是我!”
初舞之前听鹄兮的口风也做过猜测,但是听侯寿说得如此坦荡正义,不禁皱眉。这个江湖多的是禽兽,初舞早应该看惯了。可每次看见家族间的血戮总免不了嗤之以鼻,让这些人拥有血亲家族,实在是太奢侈了。
“十几年来他从不曾信任我,时常不让我碰账目,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前些日子甚至染指我名下的几个财庄。我侯寿也不是好惹的,他怎么对我的,我一一奉还!想把我从侯家撵出去?他得有这个命!”
初舞轻轻叹了口气,“兄弟之间何苦至于这地步。”
“兄弟?有兄如此,我还顾什么情谊!我以金银珠玉充其棺椁,令其以西瓜碧玺为枕,犀角银玉为琀,云纹金莲为足蹬,更覆以金丝镶珠锦褥,我让他风风光光落葬,已经够对得起他了!”
“可你还是要了他的命。”
侯寿错把初舞脸上的轻蔑当成了害怕,一把将其拉至身边,低声道,“如此良夜不谈此等扫兴的事了,只要你愿意从我,我可以把什么都给你,包括这侯家。”他的脸凑近了初舞的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