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弦月问道:“薛大哥,咱们此番却是该向何方?”薛天傲笑道:“寻一处清幽之地,咱们做个北郭先生如何?”左弦月拍手称好,道:“好啊,等施神医想出难题,咱们再去草屋。”主意就此定下。两人翻越贺兰山,跨过黄河,眼见地阔天长,碧草舅茵,竟已至蒙古高原。两人皆是第一次目睹草原美景,心中畅快,薛天傲更是在草地上打起滚来。当晚薛天傲便向当地牧民买了一个蒙古包,两人定居于茫茫草原之上。白日里薛天傲与牧民们一同放牧,左弦月则是和游牧姑娘们于蒙包中忙操手上活,游牧女子甚是豪爽,从不在意弦月脸上伤疤,与她们一起,左弦月整日笑容可掬,已将伤心之事抛于九霄云外。日落西山,天傲每每都会带着手制玩物回来,用完晚餐便与左弦月玩起幼时游戏。东兔西乌,转眼间秋去冬来,挦绵扯絮,为大地覆上银装。数月再过,百草权舆,草原上又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薛天傲手执长鞭,坐于草原之上,望着不远处的牛羊,心中却想起了宇文淝水在贺兰山上的情景:“宇文淝水以双掌掘地,用来植林倒是恰到好处,以十指释放氤氲雾气,雾气化水,又正好菏泽万物。”他如此一想,叹道:“人果真只是天地乾坤中的一环,人的潜力实则凌驾于器具之上。”
夜风习习,吹入帐内,薛天傲从床上坐起,却见左弦月秀目微闭,安详睡于对面胡床之上。薛天傲为弦月盖好毛毯,轻抚其秀丽面颊,忖道:“弦月无罪为我受了不少苦,只要老乐兄得救,我便与弦月定居于高原之上,再也不回中原。”他睡意全无,便披了件袍子走出蒙包,一头扎入绿草之中,尽情呼吸吐纳沁人肺腑的草原之气。历经磨难的薛天傲此时已是须髯如戟,甚是粗狂。天傲轻抚腮下胡须,不禁心道:“难怪我的乾端坤倪越来越糟,这世间又有谁能做到独善其身,谁能做到如始如终?只要能紧握船舵,不失方向,人性随周遭环境而潜移默化并非便是坏事。”他心情舒畅,仰头数起天上星辰。满天繁星悬挂于浩渺夜空,茫无涯际。薛天傲瞧得出神,仿佛融入了无边星空之中,自己便是茫茫星海中的一粟。薛天傲忖道:“人们一直将自己身处的十方世界视为北斗之尊,秉轴持钧,却未曾想过夜空每一颗繁星也是一方世界,我抬头看他们之时,星星中的人也在看我。”薛天傲睹物静思道:“人当真太过渺小,太过可笑,每日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自以为伟大非凡,却连自身的由来都不了解,拼命所挣得的,与这夜空相比便是寸丝半粟,好不足道。”如此一想,昔日疑惑又上心头:“人究竟是从何而来呢?”此刻与星辉相伴,他奇思妙想道:“或许天地于未开之时便为一团混沌,凡所应有,一概皆有。天地初开,混沌分为数以千万计的世界,我们所在的十方世界只是万中之一罢了,且是最特殊之一,可是为何其他世界之人不与我们往来?”他倏然想起祖师东方日所指点之诗,心道:“是了,一切只是一个缘字。天地初开,将混沌中的事物肆意分离再合起形成世界。犹如太阴、太阳、少阴、少阳之四象,四象融合相互抵消,但只需少其中一象或某一象稍落下风,便有不同俦力形成。我们所处的十方世界便是因巧合生成了无上俦力,以供天地间活物生存繁衍。便如凌云霄的彷徨之刃,十载中抛出数以万把,终有一把刺入了敌之躯体。”他心平气和,如万顷平波一般,忖道:“这世界本由缘起,人却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它,岂不可笑?”他已下定抽簪散发之心,此间却只剩乐不思安危这一事牵挂。
是日天朗气清,薛天傲早早完成农活,到市场上购了些小菜,欲向左弦月讨教厨艺。回帐却见左弦月手捧白鸽,正以谷粒相喂,胡床上却放置了一封信。弦月见天傲回来,粲然笑道:“是飞鸽传书,薛大哥快看看吧。”说罢将白鸽放飞,拾信递于天傲。薛天傲接过信细看,署名竟是傅心仪。拆开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原来信上说楚暗雪已然削发为僧,正在延州城里的清觉寺里。
“我大嫂有了身孕,这时暗雪却离她而去,当真奇怪了。”薛天傲对左弦月道。
左弦月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一家失了顶梁柱,却让女子如何是好?咱们反正闲着,不如前去清觉寺,说不定你能将他劝得还俗。”
薛天傲颔首道:“好,这就启程,顺便去瞧瞧老乐。”
“暗雪,是你么?”薛天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的楚暗雪身着僧袍,目光竟像死水一般,凝滞不动。
楚暗雪向佛殿前的亭式香炉内加入少许木熏,转过身来,轻声道:“施主,贫僧法号如一,先前的楚暗雪已死。”
薛天傲使劲摇着楚暗雪,大声道:“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楚暗雪道:“盛极必衰的天理,施主曾经说可以逃脱,但现在,燕叔叔死了,荀叔叔自尽了,他们却都死于最鼎盛的年岁。”
薛天傲道:“暗雪,你不要钻牛角尖!”
楚暗雪道:“只有大乘佛法才能点化贫僧,才能让贫僧逃脱盛极必衰的天理,一心普度众生。”
薛天傲忽然气愤道:“普度众生?你娶了人家傅姑娘,就应该好好对她,而你却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了她!口口声声普度众生,却又有谁去度她?懦夫,害怕天理的懦夫!”薛天傲一气之下拉着左弦月出了清觉寺。行走于石阶间,薛天傲却倏然停步,瞧着湛蓝天空,叹道:“希望我方才之骂能使暗雪醒悟。”
“如果暗雪仍旧不肯还俗,就由咱们来帮助抚养傅姐姐的孩子,好吗?”左弦月这样问薛天傲。
薛天傲将左弦月拢入怀中,道:“嗯,全听你的。咱们现在先去看看老乐,想办法解开施夜雨的难题。救下老乐之后,将魔教交于他手,而我们则重回大漠再也不出来,好么?”
左弦月翻开面纱,笑道:“弦月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但是这一天,真的就将到来吗?
薛天傲的脸上沾染了殷红的血迹,这是从左弦月额头上流出的鲜血。
左弦月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的血正从额头上如小拇指一般大的孔中流出。
是赫连虎的幻神指!幻神指袭击了左弦月!
“哈哈哈!”赫连虎的笑声从左弦月的背后响起,“丑八怪,我让你解脱了,你感谢不感谢我?”说完这句话,赫连虎人影晃动,早已奔出数丈之外。
薛天傲并没有去追赶赫连虎,他只是疯了一般向前奔跑,他最终没有保护好心爱的女孩。
薛天傲想哭,却被自己的心跳声压抑得口吐污秽,他不敢停歇,尽管他觉得四肢已有些僵硬,但仍然抱着左弦月前行。
“医仙,快救救弦月!”薛天傲冲进了草房,施夜雨正为出难题的事发愁,见薛天傲涨红了脸进来,将左弦月放在了另一张床上。
薛天傲终于仍不住大声哭泣来,像是嚎叫般:“赫连虎,我要你命!”他红着双眼叫道。
施夜雨道:“这姑娘伤了头部,即使医好,恐怕也只能在床上瘫一辈子了。”
薛天傲拭泪道:“请医仙救救她,如果她真的瘫上一辈子,我愿意照顾她。”
施夜雨忽然开心地笑起来,又蹦又跳道:“我想到难题了,我想到难题了,现在有两个病人,一个是你的朋友,好像是叫乐不思吧,另一个就是这个姑娘。现在我要你选择其中一个人,被你选中的那个人,我会将他医好,当然,另外一个只能眼睁睁看他死去了。现在,你选一个吧,是选朋友,还是女孩?”
薛天傲忽然一拳重重打在施夜雨脸颊之上,将他打出屋外。
薛天傲上前掐着他头颈道:“你若是不医,我杀了你!”此时他已被悲痛冲昏了头脑。
“杀了我也没用,不解开难题我就是不医!”施夜雨邪笑道。
“薛天傲!”忽然草屋外响起一声长啸,直震得小屋不断抖动。
薛天傲放下施夜雨,他的脑子中一片混乱,跌跌撞撞地走到屋外小径之上。
是楚暗雪,他站在薛天傲面前,质问道:“家父可是你杀死的?”
薛天傲点点头,欲作解释,却被楚暗雪的长笑声打断了,楚暗雪更像是在哭泣,道:“我最好的兄弟,为什么会成为我的杀父仇人?”先前他出家为僧,便有逃避这一现实之意,可是如今他的血性再度被唤起。
薛天傲道:“到底是什么人,挑拨我们之间的感情?暗雪,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薛天傲略加思索,瞬间瞳孔微缩,恍然想起什么,耳边所闻却是青龙在渭州城之话:“小子,先生不在,就由不得你活命了。”薛天傲眉头紧蹙,再闻楚暗雪昔日之言:“我拼尽全力击退朱雀,也是身受重伤,倒在农田中。好在心怡的母亲将我救回了家,也多亏了心怡的悉心照料,我才痊愈。”“你嫂子非但未阻拦我,还为我画了魔都详址,支持我前来。”薛天傲已是变色易容,忖道,“原来如此!竟是她,傅心仪!”
原来薛家被毁后炎圣、朱雀二人并非为阻止天傲、暗雪去圣剑盟报信而来,却是有意要将兄弟俩引到傅心仪之处。薛天傲似乎看见,在楚暗雪昏迷不醒之时,傅心仪与宇文淝水并肩而笑的场景。“原来傅心仪是宇文老怪按在我和暗雪之间的奸细!”薛天傲深感再次被宇文淝水愚弄,悔恨不已。
宇文淝水早就知月池山有夏国奸细,故意放天傲暗雪至月池禀报神剑被宇文所夺一事,为的便是让奸细回报元昊。因元昊曾中圣剑盟反间计,对圣剑盟人已是深恶痛绝,那奸细只需禀明事实,立马便是人头落地,元昊反而会更信赖宇文淝水。
薛天傲眼觉天昏地暗,几乎要站立不稳,他再一次败给了宇文淝水,暗雪便是宇文老怪与傅心仪手中的一颗棋子。
“大嫂,大嫂?将《彭祖之卷》始末告知天下英雄,在我与暗雪之间挑拨的也是她!当真是我的好大嫂,可是如今宇文淝水已死,为何她却仍要陷害与我?”薛天傲百思不得其解,“此案如此判,便不开罪于云天尊,只是那傅员外却得因此散尽钱财了。”此番所闻的却是自己的声音。薛天傲长叹一声,“原来傅心仪竟是傅员外之女,为父报仇来了。造化弄人,造化弄人,昔时断案时的一念之差竟铸成如此大错,不但害了自己,也赔上了暗雪与傅心仪一生的幸福。”
“挑拨?我可不是这么认为的,拔剑吧。”楚暗雪冷冷道。
薛天傲道:“暗雪,你听我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楚暗雪仍是冰寒雪冷,道:“不管怎么说,家父是死于你手,我不得不为他报仇。”
薛天傲颔首道:“那就来吧。”
兄弟之战,将注定是一场悲剧。
漫天的剑影,飞舞在丛林之间,片片白花瓣从树上不停歇地掉落,让人分不清哪是花瓣,哪是剑气。
楚暗雪指尖的剑气暗藏杀机无数,招招都可能要了薛天傲的性命,但是薛天傲却只防不攻。
楚暗雪是自己哥哥,薛天傲不能伤害哥哥,这一仗他不能赢。
左弦月、乐不思还在冰凉的病床上等待着他,这一仗他不能输。
薛天傲踟蹰起来,惨白的剑气却已至他胸前,鲜血点点滴在地上和白花瓣上。
薛天傲忽然想起了年幼之时,与楚暗雪一起赏花时的情景。
“好长时间没有和暗雪一起赏花了。”薛天傲静静想道,“但是,究竟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