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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冤 家

也许是对他罪孽的报应,也许是对他放纵生活的惩罚。他患上了重病,住进了大医院。

检查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但他知道他得的不是什么好病,他活不多久了。可是最让他放不下的两个人,至今还没有找到。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两个人,是他刻骨铭心的两个人,这两个人是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一个改变了他的命运,一个延续了他的生命。

医院门前很宽敞,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花坛。姹紫嫣红的百花已凋零,朝气蓬勃的绿草也衰败了,在秋风的吹拂下摇曳着。

他在弯弯曲曲的林荫道上蹒跚地走着,感到很虚弱,气短,没有力气,走着走着,光秃的脑袋渗出了汗珠。冷风打着旋把落叶送到他脚下,他望着西下的夕阳,感到光线格外刺眼。他凄凉的心境更加沉重:难道我真的到了生命的尽头了吗?

他踉跄地来到道边的长椅上坐下,大口地喘着粗气,剧烈地咳嗽着。他又捂着胸口站起来,背对风口,试图压住喉管里喷出的气浪,可是越压越刺痒,反倒咳得更加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咳得眼冒金星。他知道老毛病又开始折磨他了。他摸衣兜,里面空空如也,刚才医生开的药放在枕头旁没有揣。他无奈地甩了一下手。

“咳,咳……”传来轻轻的咳嗽声。这时,他发现长椅的另一端还坐着一个人。这是一位老者,身体佝偻,两鬓染霜,身着条形病号服,背对他坐着,一边咳嗽一边往嘴里送药片。

“哎——同志!给我两片药!”他大声喊着。

老者好像没听见,他又喊了一声,老者嘴唇上下歙动着缓缓回头茫然地瞟了一眼,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

他的野劲上来了,三步两步走到近前劈手夺过药瓶,倒出两片药塞到嘴里,然后狠狠地把瓶子摔到老者怀里。

“你——要干什么呀?”老者混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嘴张的大大的,一股清亮的口水滴淌在衣襟上,嘴唇上下歙动着,喃喃自语。

“碰着一个大傻子!”他一脸秽气。

他转身欲走,突然,他浑身一颤,扭过头来,仔仔细细地盯着老者:花白的头发,宽宽的额头,稀疏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瘦削的脸上满是皱纹,松弛的嘴角耷拉着。看着看着,他眼前幻化出这样一个形象:饱满的额头,一头乌黑的浓发,瘦削的脸上,一双浓眉斜插入鬓,下面是一双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透着刚毅,穿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警服。

是他,就是他!剥了他的皮,我认识他的瓤,三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

岁月无情,他真没有想到他会成这个样子。他有些幸灾乐祸,他也有些遗憾,或者说是有些失落和失望。他就是他在深牢大狱里啃着窝头也牵肠挂肚的人;他就是他躺在牢房的床上辗转反侧,望着星星,瞅着月亮,咬牙切齿要找他寻仇的人;他就是他顿足捶胸,指天发誓让他不得好死的人;他就是他出狱半年来苦苦寻觅,终不得下落的人!

老者是他的仇人,仇深似海。就是这个人毁了他大半生,使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影响他命运的三件事都和眼前这个老头子有关,他是他的克星,他倒霉的一生,就是因为遇到了他。老者是一名老警察!所以他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让他用血和命去偿还他逝去的一切。他偷偷地到分局去过,找人打听过。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他是谁了,有位老同志告诉,他已经退休几年了。他又按地址找到他家,邻居说几年前就和老伴到广州的儿子家去了。后来听说他又回到哈尔滨了,但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他。

真是“山不转水转”,“不是冤家不聚头”。在这肃杀凄凉的秋日下午,在这能住下上千人的大医院里,命运安排他们在树林中的长椅上见了面。

仇人就在眼前,他头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嘴唇打着哆嗦,两手在不停地抖,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他大脑里翻腾着巨浪,猛烈地撞击着记忆的闸门。

他叫张金锁,外号大锁子。得说,大锁子也不是天生就是坏人。不知是借了哪个大干部的光,中学毕业,他没像一批批的知识青年那样上山下乡,他们这届学生都留了城。在当时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掉到嘴里的大“杏仁”(幸人)了。之后,他被分到粮食局下属的一家粮店工作。当时的粮店可是牛得很,粮食凭证供应,在那工作的都高人一等。在当时小青年的眼里,到商店和粮店上班就像现在在外资企业当上白领一样。

好机会、好工作,突如其来的好事使他有点发蒙,也大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上街,跟他打招呼的人多了,那些平时压根没把他这个小屁孩放在眼里的街坊邻居见了他也都客气了许多,尤其是星期天职工在粮店排起长龙买粮的时候,找他买粮的,找他加塞的,找他换全国粮票的,他成了忙人。他卖粮时碰到熟人给高点秤,会换来那人对他一星期的笑容。那年闹水灾,收成不好,卖的面粉“捂了”,黑而发黏,回到家连饺子都包不住。过年了,很多人家为吃饺子而发愁,这时,他的粮店来了一车“富强粉”,粮店的门差点挤破了。他除了给他的亲戚、朋友、同学各买了一袋外,还给了同学的一位邻居买了一袋。这邻居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是一家国营大厂的女工。

大锁子的一切好处,可以说都是这份工作给他带来的。他很珍惜他的这个岗位,甚至后来有些惶恐不安,生怕哪天有什么不测风云失去它,所以他千方百计地巴结领导,拉关系。几年下来,他稳稳地定在那里,而且还由一个卖粮工变成一个小组长,掌了点小权。

那个时候,粮食是定量供应:工人的定量最高,每月32斤;技术人员、干部,每月28斤。大部分是粗粮,每人每月供应白面8斤,大米2斤,豆油半斤,香油一年2两。不管干部还是群众,家里吃顿细粮是挺大的事,基本上是上顿窝窝头,下顿大饼子。

大锁子家吃细粮渐渐地多起来。他利用工作之便把内部处理的挂面头、粮底子今天一小兜明天一小袋地带回家。全家人吃上细粮自然是很乐呵,连中午带饭的父亲也受到单位师傅们的夸奖说他儿子有能耐。老头嘴上不说心里美,回到家让大锁子妈煮上两个咸鸭蛋(平时只煮一个),坐在炕上“滋滋”捏小酒,倚老卖老地“教训”儿子在单位怎么干好工作,怎么处好关系,一直唠到半夜,才心满意足地躺在破狗皮褥子上呼呼睡去。

随着大锁子“地位”的提高,他的爱情也翩然而至。他的女朋友就是那位他曾经帮助买“富强粉”的同学的邻居——漂亮的女工。

能比老百姓多吃点挂面头、粮底子,在当时已经是条件很优越了,要是把这些东西送到那位漂亮的女工家也应算是一份厚礼了。而偏偏大锁子的虚荣心作了一把怪,他想让娘家人更高看他一眼,正是这些虚荣心坑了他。

一天,女工家炒了四个菜,未来的丈母娘把山东老家寄来的花生米也给他上了一盘。他和准老丈人把一瓶“一元糠麸”都喝了。从女工家出来,他没有回家,他鬼使神差般地来到单位,拿出只有班组长才有的仓库钥匙,从粮垛上拽下一袋50斤装的大米,扛回了女工家,放到她家的仓棚里,然后回家爬上炕一直睡到天亮。

第二天,一觉醒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那个年代,粮食金贵,家家粗粮都不够吃,细粮就更少了,粮店里少了一袋大米可不是件小事,他开始后悔了,他想趁早上大家还没来,亡羊补牢,想弥补自己的错误。他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赶到女工家,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放在仓棚里的大米送回单位。他打开仓棚的门,大米不见了。他推开女工家的门,看见准丈母娘正一边从打开的大米袋往女工的饭盒里装大米,跟正在吃饭的姑娘说:“丫头,这米淘好了,放到单位的饭箱子里一蒸就行了。”

女工见他进来,眉开眼笑:“你拿东西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妈说就喜欢你这种实在劲……”

“那——大米——好吗?”他嗫嚅着。

“当然好……怎么整来这么多……”

“啊……啊,单位分的……”

他红着脸,不自然地从女工家回到单位。这一天,他心惊肉跳,不敢抬头瞅人,好像大家都知道他做了贼一样。他惶恐地度过了一天,没看到人们脸上有什么异样。

事就坏在女工的弟弟身上。这时他已经上小学,看见家里多了一袋大米,便天天吵着吃大米饭。就这么一个小子,又是最小的,妈妈平时就宠着他,这次也不例外,每天晚上都要给他熬一碗大米粥。这小子爱显摆,天天晚饭时端着碗站在门口吃,引来邻居孩子都围过来,跟他套近乎。孩子们回家也朝妈妈要大米粥吃。每人每月才供应二斤大米,过年过节才拿出来加上点小米,做一顿二米饭,剩下的还要留着来个人去个客的,平时怎么舍得拿出来给孩子吃?家长不依,孩子们就又哭又闹,家长们急了眼便是一顿暴打。那几天,女工家的邻居有七八家打孩子的,都是因为大米粥的事。后来家长们碰在一起说起话来,便把怨气撒向女工家。

“她家哪来的那么多大米?听她家老小子说有好几麻袋!”

“她家姑娘对象是粮店的。”

“是粮店的咋的?大米多是多,那是公家的。”

“粮店的也是吃国家的定量,怎么能整出几麻袋呢?”

“肯定不是好道来的!”

就在这时,后来的董所长,当时的片警小董来居民家查户口了。刚过完“五一”,和煦的春风便把群众的议论吹到小董的耳朵里。当时,他刚从部队转业到公安局,工作热情很高,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很紧,凭借他革命军人的警惕性,他认为这里面一定有鬼。

于是一个侦察计划便在他头脑中形成,并迅速付诸行动。他不但从邻居们口中知道女工的弟弟每天吃一碗大米粥,而且还从女工单位的师傅们的口中掌握了其经常中午带大米在饭箱子里蒸大米饭的事实。为了慎重起见,他以查防火为名来到女工家,在她家厨房看见印着“五常大米”那种粮店专用的粮袋装着的大米,但麻袋的确没有看见。

最后,重点嫌疑当然圈在大锁子身上。

这几天大锁子也不像开始那么心惊肉跳了,心情平静以后,他开始想辙。按说一个粮店缺一袋米也算不得什么,可那时粮食短缺,管得严,特别是细粮,一袋大米没了肯定会露出马脚。他想把家里的大米拿来充数,可是家里也就十斤八斤的,想来想去,他想到在秤上找。他在卖粮的时候,在每家的十斤八斤的大米里克扣三两五两的。几天下来也出来十多斤了。就在他苦心经营的时候,小董来到了粮店,把他带到了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他的心里就开始打鼓,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当小董问他对象家大米的事时,他心头一震,但马上眼珠一转,慌话便编了出来:“那是我找朋友买的。”小董又问他通过哪个朋友买的?大锁子不打嘣地说出五常县某粮店某主任的名字。他想,从这到五常几百里的路,因为一袋大米你能去五常吗?没想到小董下午就骑着所里的一台破摩托车到五常去了。傍晚,小董一头是汗,浑身是土地回来了。见到大锁子便火冒三丈,桌子拍得“咣咣”响,发狠地说:“不好好交待问题,就把你押起来!”大锁子心里明白,他瞎编的粮店和人名,别说是跑几百里,就是跑一千里也没地方查去!但事已至此,他横下心不想认账。他知道他要是承认了,让他荣耀的岗位以及给他带来的一切都会随风而去。他心里叫苦:小董啊!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啥跟我过不去,你高高手装糊涂,我就过去了!下把我说啥也不这么干了。但他不能说出来,虽然他是第一次和小董打交道,但他感觉到对手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是个生瓜,软硬不吃。跟他求饶是没有用的,只有扛下去兴许有一条生路。

接下来他又瞎编了一些名字。小董跟他叫起劲来,只要你说出来,他就去查,结果证明大锁子说的都是假话。

折腾了一天一宿,大锁子累了,小董也累了。“大锁子,我就不信整不服你,看我今天是怎么把你押起来的!”这是一大早小董对昏昏欲睡的大锁子说的。

说完小董就走了。后来,大锁子知道小董又去了粮店,让主任动员职工清查仓库,核对账目,最后的结果:少了一袋五常大米。

大锁子知道遇上了克星,他要倒霉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占公家便宜的有的是,怎么就让我大锁子碰到小董这么个一根筋。他叫苦不迭,但让他摊上了能怎么办?

为了一袋大米,小董跑了几百里的路,调查了几十人,清查了粮库的几车大米,人证物证俱在。

最后大锁子只能缴械了,小董也说话算话,真的把他押到拘留所。(当时还没有侵占的说法,只要是拿公家的东西一律都叫偷,均按偷窃来处理。)

十五天以后,他被放了回来,但他的倒霉事还没有完。单位收回了钥匙,撤销了他小组长的职务。接着赶上开展“挽救失足青少年”活动,他被送到粮食系统办的“学习班”。

学习班里都是来自各单位的青工,穿着青一色的蓝色工作服。早上出操,上午学习,下午训练,一日三餐在那儿吃,钱从工资里扣,晚上不让回家。

学习班前面是一所小学。每当教员在院子里严厉地喊口令,学员们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学生们的脖子都不约而同地扭过来,他们知道学习班是失去自由的“犯人”。

女工的弟弟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看见大锁子,他先涨红了脸。邻居的孩子有认识大锁子的,就跟他说:“那不是你姐夫吗?!”她弟弟这时早忘了天天喝大米粥的好处,抓起一只铅笔打过去:“他是你姐夫!”

那时,上了学习班是件很丢人的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女工的邻居、单位都知道她的对象因为偷了公家的大米进了学习班。

大锁子进了三个月的学习班,那女工一趟也没有去看他,跟他彻底地吹了。

回来以后,大锁子变成勤杂工。他往日的“辉煌”已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人笑脸相迎,再也没有人找他帮忙办事。

在这期间,小董找过他,是把他作为帮教对象找到派出所谈话。说实话,这时大锁子并不是太恨小董。因为他经过几个月的学习,也认识到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谁让自己虚荣心强,爱显摆,酒后干下了混事!因此,当时对小董的态度也不错。

但是,时间长了,他就像被一个武林高手打了一拳受了内伤,慢慢隐痛发作起来。年龄大了,该结婚了,可自从跟女工黄了以后,有人一介绍对象,开始谈的挺好,可是过了不几天人家听说他偷过粮食进过学习班,就和他告吹。国营的是没戏了,他降低了条件找集体的,结果集体的女工也不要他,他彻底地没了信心。

这时他开始恨小董:不是你,我的对象能吹吗?不是你死叫真儿,咬着我不放,我能这么惨吗?我不就拿了一袋粮食吗,你为啥那么狠,非要把我送拘留?我操你八辈祖宗!

“老董——”一声呼唤使他浑身哆嗦了一下。树林外一位老妇人朝这边边走边喊。他认出这是老董的老伴,慌忙地躲到茂密的丁香树丛中。

“老董啊!单位的人来看你来了!”顺着林荫小道,董所长的老伴带着两位穿着警服的人走到长椅的近前。走在前面的一位中年人上前紧紧握着老头瘦骨嶙峋的手摇晃着:“董所长!你好啊!”

老头迟顿地抬了抬眼皮,混浊的眼睛一转不转,木然地咧了咧嘴:“好——好——”

中年人手摇的更厉害了:“董所长!我是小王啊!我是你手下的小王啊!

老头依旧是那副神态,嗫嚅着:“小王?小王——”

中年人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在他的脑海里老者曾经是思维敏捷、精明能干的董所长,曾经是精通法律、经验丰富的董所长,曾经是兢兢业业、正直无私的董所长,曾经是在全局威信极高、在科所队长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啊!现在竟连老部下都认不出来了!?

中年人转过头对老者的老伴说:“大嫂,董所长啥时得的病?得的是什么病?”

老太太冷冷地说:“王主任,你多长时间没有见老董了?”

中年人有些尴尬:“大约两三年吧!?”作为政治处主任他的的确确有些惭愧。“我们工作太忙了……”

老太太没正眼瞅中年人:“人退休就不值钱了!他病了三四年,你们分局竟不知道?!要不是我去找分局解决医药费,恐怕现在还来不了呢吧?”

中年人不自在了:“大嫂,我们工作实在太忙,对老同志照顾的不好,这是我的失职!”

老太太哀怨地说:“他退休还没到半年,脑子就不好使了。我领他到广州儿子那儿看病,不见好。后来我们不想拖累儿子,就回到哈尔滨。怎么说老董的单位在这,他在咱们分局也干了一辈子啊!”

王主任问:“董所长得的是什么病?”

老太太掉下泪来:“大夫说是老年痴呆症。说病因是多方面的,主要还是年轻时累的,再有就是外伤造成的。老董在派出所三十年,他是咋干的,王主任你最清楚。三天一个班,节假日加班加点;破起案子成宿成宿地熬,饱一顿饥一顿,就是铁打也架不住长年累月的这么造害啊!人老了病还不找上来?你说你们公安局哪有没病的?光死的就有多少了?王教导员死那年才43岁,薛所长才38岁。老董脑子好使时跟我说,咱们就不错了,毕竟还挺到了退休……”

王主任鼻子开始发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老太太一边抽泣一边接着说;“老董也是命大,那年被二球子砍在脑袋上那一斧子,躺了三天三夜还是活过来了……这次恐怕真的挺不过去了!一个月以前他就老说喘不上气,怕我上火不跟我说。有一天我看他疼得满头大汗,就找大夫给他作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可大夫跟我说……说怀疑是……癌……”

听到这,大锁子险些一个高儿从树丛中蹦出来,兴奋得不能自己:活该!你个老犊子!你也会有今天,你给共产党卖了一辈子的命,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被你祸害的人有多少?怎么样?你也没得好吧?没人管没人问,这都是你作孽的报应!

老太太哭出声来:“这要是老董明白,说啥也不能让我去找分局。住院费欠了四万多,儿子从广州寄的钱只还了一半,还有一半没着落。医院直撵我们走!原来那点积蓄都让老董拿着去帮困难群众了,到老了连个看病的钱也没有,我不找分局找谁呀?!”

王主任一脸尴尬,结结巴巴地说:“大嫂,你别着急,你家的困难我已经跟局长汇报了。现在区里财政紧张,咱们分局医疗报销的人数已经排到大后年了。不瞒您说,杜科长死了一年以后,分局打报告,区里才按照特况给批下来。局长也很为难,但他还是说要想方设法帮助解决,这是给他特批了一千元钱让我带来,算是对家属的慰问吧!”

随同来的警官也帮着说安慰的话。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医院走廊狭长而幽暗,病房里不时地传出病人的呻吟声。昏暗的吸顶灯将一道人影映在雪白的墙上,像幽灵一样向前移动。

大锁子是被复仇的火焰烧得睡不着觉。那天他还没等警官离开,便像耗子一样窜走了。他好生地痛快、解气了一番。但那股兴奋劲过后,心中的那股邪恶之火死灰复燃:我曾发誓让他不得好死,他得癌而死虽然也是不得好死,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的仇人,我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怎么让他死!怎么让他死?!

“唉!同志你没事吧?”高挑个儿的护士站在诊室的门口,奇怪地盯着他问。

“没——没有啊——我肚子不好,活动活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走廊里边走边比画,差点泄漏天机。

月黑风高,窗外的树影像一条条蛇,印在大锁子的脸上。病房门裂开一条缝,他紧盯着对面的35号病房。自从碰到老董以后,他便把老董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那天他趁医生办公室没有人,偷偷地溜进屋,他想看看老董是得了什么病。他把一撂病历从架子拿下来,快速地翻着。不想最先翻到的是写着他名字的病历,“肺癌”赫然闯入眼帘。虽然他从进来那天起就知道得的不是什么好病,但当他看到这两个字时,也不觉浑身一颤,一股凉气从后脑勺窜到尾巴骨,冷汗刷刷地下来了。不怕死是假的!可死就在眼前,他突然莫名地感到一种冤屈,想想自己这一辈子稀里糊涂地来,又稀里糊涂地就这么结束,一事无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下面是老董的病历,又是两个阴森的字“肺癌”。啊!我吃半辈子牢饭得这个病,你吃警察饭也得这个病,咱们哥俩真是有缘啊!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想到这,刚才对死亡的恐惧被冲淡了许多,甚至有点高兴起来。

董所长的老伴已经知道董所长得了什么病。他在电话里哭着告诉了远方的儿子,然后就不分昼夜地陪护在医院里。

35号的门响了一下,老董的老伴去上厕所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快速来到35号门前,闪了进去。这是一间放着两张床的病房。老董对面病床是空的,原来住着的那个中年工程师昨夜已经死了,还没有新患者住进来。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滴淌着。他突然紧张起来,手心出汗,腿在打哆嗦。他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只要他把输液管的塑料钮轻轻动一动,一个汽泡进入这个人的血液,这个汽泡流到心脏时,他就会当即毙命。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向塑料纽摸去。他突然又想,这样让他死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二十多年前,当时的小董已经当上了派出所的所长,大锁子也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孩子已经7岁。媳妇是平房镇二道沟的一个姑娘。大锁子找对象屡屡受挫,最后,他只得降低条件找农村的,农村姑娘只要能进城,别的条件不挑。很快,漂亮的姑娘被娶回家。但大锁子心有不甘,想来想去又想到小董这,要不是你小董,我怎么能到今天这种狗不理的地步。

媳妇叫王桂珍,长得眉清目秀,细高挑的大个,白白净净的。她性格温顺人又勤快,生完孩子以后,更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全家靠大锁子当勤杂工的三十多块钱工资,虽然紧巴,但也能过得去。大锁子如果从此安分守已地过日子,就不会有以后那么多的波折。可他总觉得憋屈,毕竟以前过过人上人的生活,高人一等。可现在却讨个农村媳妇,见人抬不起头来。尽管王桂珍百般奉迎,体贴入微,可他就瞅着眼前的媳妇不顺眼。张嘴就骂,举手就打,尤其喝了点小酒以后不是砸盘子就是摔碗。王桂珍经常被打得浑身是伤,穿着长袖衣服都遮不住。好不容易熬到孩子上小学,大锁子又添了毛病——赌博。家被输得精光,孩子想吃顿面条都得桂珍出去借。

就在这年春天,大锁子七十多岁的老爹得了脑血栓,他一分钱也拿不出。好在大家看在王桂珍的面子上,左邻右舍把押金凑够了,好歹住上了院,可就在第二天,他儿子二球子跟同学闹着玩被推进排水沟里摔折了胳膊。这下可急坏了大锁子,他找到了那些赌友,想借点钱给孩子看病。可那些人都是管钱叫爹的主,知道借给他钱是肉包子打狗,个个都躲得老远。王桂珍在医院里看着疼得嗷嗷叫的二球子,只能抹眼泪。

大锁子也急红了眼,当天晚上,他就拿了一条麻袋,钻进哈尔滨飞机制造公司的一个车间,趁着没人把车间里堆着的铝制零件装了一麻袋,借着夜色扛回了家。

东西到手了,怎么变成钱呢?他到街上,看见一个小伙骑着三轮车收废品,敲着塑料桶正在吆喝。他把小伙叫到跟前,问他废铝多少钱一斤,然后把他领回家,让他把三轮车也骑进小院。大锁子费劲地把一个麻袋装上车,跟那小伙说:“你按240斤给吧,只多不少!我等钱用”。小伙一见都是成品件,当时就吓傻了:“大哥,这东西我可不敢收啊!”听罢,大锁子一脸凶相:“进了这院子,收你也得收,不收你也得收,不收就别活着出去!”大锁子连逼带吓,小伙子哆哆嗦嗦地给了他400元钱。大锁子一看钱,一挥手:“赶紧骑车走!”

说来也巧,董所长当天正好值班。他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每天早上都到体育场去抻巴几下。从派出所到体育场正好路过大锁子家,与刚出院的小伙正好碰个正着。

董所长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就觉得不对劲。于是,他把那辆三轮车叫住。小伙本来碰到这样的事就心惊肉跳,见警察一喊就更毛了,不但没停还越骑越快。董所长就在后面追,前面正好是一个马葫芦,车轮被颠起老高,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把小伙从车座上颠到地下来,车也翻了。小伙从地上爬起来没命地跑。董所长紧追两步,一个脚拌儿,把小伙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小伙蒙了,还没爬起来嘴里就连连说:“这东西不是我偷的,是他逼我买的!……”

正在做饭的居民听到动静也都出来看热闹,大锁子也扒着板杖子往外看。

董所长因为晨练没有带铐子,他把小伙双手倒背过来往这边走来,像是无意似的看见院里的大锁子:“大锁子!给我帮个忙,把三轮车推到派出所去!”

“董所,我马上要上班……”大锁子浑身一颤,连忙推脱。

“这点忙得帮啊!我一个人整不了,给我推过去就回来!”董所长口气不容置疑,还夹杂着对他推脱的不满。

不去推车肯定会露马脚,去推车真是心惊肉跳,心里没底。被逼无奈,大锁子硬着头皮把地上的车抬起来把东西放在车上。当他搬那沉甸甸的麻袋时,心里一激灵。

董所长冷眼看着这一切。

大锁子在前面推着车子,董所长押着小伙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大锁子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董所长的那双大手向他抓来。他想跑,可董所长不给他机会,始终保持和他两三步的距离,随时都可以上来把他按倒。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只能是祈祷佛爷保佑他躲过这一关了。

好不容易到了派出所,大锁子把三轮车停在院里转身就走。董所长把他叫住:“到屋里喝杯水呀!”

“不,不。”

“让你进来你就进来!”董所长口气还是那样不容置疑。

大锁子虽然感到事情不好,但仍存有一丝侥幸。

董所长在抽屉里先拿出一个茶叶盒,接着大锁子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副锃亮的手铐扣在他的手腕上。

“董所,我是来帮忙推车的,你怎么把我拷起来了?”大锁子一脸无辜的样子。

“不让你推车,你不早跑了!?”

“你不是抓他吗?”大锁子气急败坏地指着那小伙。

“他要跑了,谁给你当证人哪。”

大锁子这个气,心想:小董你太阴了,你这是生让我往套里钻哪,你早就看明白了。

人赃俱在,大锁子乱了方寸,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想起家里出的事,又气又急,腿一软跪在地上。

“董所,你就饶我这一次吧,我上有老爹,下有孩子,他们都住院了……”

董所长根本没往心里去,因为黑道上求饶的方式都是这么说: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不懂事的孩子,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吧。他对这种程式化的求饶方式听得太多了,他不知道大锁子今天真是这个情况。所以他一点也不客气:“别说你爹住院,就是他死了,我也不能饶了你,你这个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老董没想到他在气头上的一句话竞成了谶语,过后他知道情况后后悔不迭。

大锁子被押进拘留所,案子交到了刑警队。

一天,董所长碰到了刑警队温队长,他问大锁子的案子怎么样处理的,温队说:“大锁子这回事可大了。”说着他拿出赃物评估单:“8000元”。“怎么这么大价值?”温队说:“做飞机的零件价值还小得了吗?多亏是半成品件,要是成品件,这小子得掉脑袋!”那时的《刑法》,盗窃数额巨大的可以判处死刑。

大锁子的孩子好歹是住上了医院,但大锁子七十多岁的老爹听到儿子又偷东西进了大狱,急火攻心,大脑二次出血,当天就死了。

不久,大锁子被区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听到父亲的死讯,大锁子顿足捶胸,号啕大哭:“小董啊,是你害死我爹,我就拿了点工厂的破铜烂铁,你就判我八年,你这是往死里整我,等我出去的,让你不得好死……呜……”

他那只瘦削的手被窗外的微光映到雪白的墙上,像一个魔鬼张着血淋淋的大嘴。摸到了,摸到了,他摸到那冰冷的塑料管。

“嘎吱”,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那个高挑个的护士走进来。因为屋里光线很暗,护士把他当成了陪护的家属:“该换瓶了,你看这瓶药都滴完了,怎么也不告诉一声。”说着她麻利地将已经空了的药瓶从输液架上拿下来,换上装满药液的药瓶。“这种药有刺激性,一会患者血管有点疼痛,头还发晕。如果反应剧烈你赶紧叫我……”护士一回头,屋里已经没有了人。

这时老董的老伴推门进来,护士跟她讲了刚才的事情,他老伴也一脸疑惑:“谁能到这来哪?”

又是一个阴郁的下午。老董孤独地坐在树丛中那张长椅的一端,眼睛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脚下的枯叶被风吹走,哗哗作响,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大人跟前转圈。

大锁子悄然而至,他眼里布满血丝,脸色灰白阴暗。那天晚上,他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心还狂跳不已。他懊悔自己当时激动什么,想那么多干什么,手脚麻利点,董所长早就上西天了。后来他又感到庆幸,真要是下了手,就是不被抓现行,让那护士碰上也难逃法网,临死换一颗子弹可太不值得了。可是一闭上眼睛老爸那苍老的面庞,哀怨的悲鸣,二球那红肿的胳膊,哭得泪人似的稚嫩的小脸,便浮现在眼前。接着就是老董那斜插入鬓的眉毛,和从嘴里送出的一个个冷冰冰的字。他睡不着了,他在床上像一条被扔进油锅里的鱼,不停地翻腾着。

他半个屁股坐在长椅的另一端,眼睛盯着老董。他一手抓着椅背慢慢地往老董身边挪蹭,像一只山林里的野狗,准备袭击伏在地上的羸弱的老虎。

老董在他心里的确是只老虎,曾经把他吓破了胆。他就在大狱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想起老董那双剑一般的老道目光,就觉得周身战栗,他恨他,但更怕他。

他眼看就要到近前了,老董却毫无察觉,依旧呆呆地望着远方。他轻咳了两声,是想吸引老董的注意力,老董依旧是那个姿势。他又大声地咳了两声,老董慢慢地回过了头来,瞟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依旧看着远方。其实他那天已经知道老董患了老年痴呆症,可不知怎地,他老是担心老董能认出他来。他心里还是没有底,捡起地上谁扔的半个鸭梨,戏谑地扔到老董穿着条型病号衣的身上。这时老董又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大锁子没有听清,但他确信老董真的认不出来他。

他壮了壮胆子,走过去,挽起老董向大墙边丁香树丛的深处走去。

虽然已到深秋,丁香已失去往日沁人心脾的芬芳,呈扇形的枝条挂着残叶在风中摇曳着,但浓密的树枝相互掩映,密不透风。走进树林十多米,里边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丁香树林旁是一条通向大墙的小路,墙上开了一个便门,便门是通向院外的另一个院,那是太平间。因为护士经常把死去的人由这个小门推走,这里少有人来。

进了树林,大锁子连推带搡地把老董拽到树林深处,这里空无一人,不远处是园林工人挖好还没有种上树的土坑。老董顺从地跌跌撞撞地跟着。大锁子用力一甩,老董单薄的身子像一个稻草人般直挺挺地摔在坑里,他挣扎着喘着粗气,用力地抬起头,嘴角已经淌出了血。

大锁子冷笑着,这是他三十多年来最得意的笑,他一直盼着这一天。

还没等老董从坑里爬起,大锁子跳进坑里,抬起一条腿,一脚重重地踩在他的脖子上,老董的头深深地埋在土里。他把脸侧过来,大口吐着嘴里的土,四肢在不停地挥舞着。

看着老董挣扎,大锁子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那只脚上,他在发泄仇恨:“让你尝尝当年我的滋味!”

大锁子服刑的第六个年头,熬不下去了,他挖空心思想出来。

有一天,监号里传来大锁子杀猪般的号叫,同号的犯人向看守报告,大锁子寻了短见,他把送饭的铁盆的沿子掰下来,吞了进去。

开始,监狱的民警以为他要耍花招闹监,可是把他送到医院作透视,果然二寸多长的异物在他的胃里。

大锁子就这样被保外就医了。出来的当天晚上,大锁子插上门,在灯光下,他张开嘴,从后槽牙上解下一根尼龙细绳,慢慢地往上拽,一会儿,一个缠着布的铁盆沿子被从肚子里拉了出来。他喘了几口气,如释重负,他成功了。

大锁子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去找儿子二球子。这时二球子已经13岁了。自从大锁子被判刑后,王桂珍想起大锁子这些年对她非打即骂,伤透了心,一怒之下跟大锁子离了婚,不久就嫁给了她本屯的同学。这个同学对她挺好,可就是看不上二球子。二球子也大了,懂事了,不再受气了,两个人闹得水火不容。王桂珍在中间左右为难,整天以泪洗面。

亲爹来寻子了。可桂珍舍不得,大锁子打了桂珍两个嘴巴,新仇旧恨,两人的夫妻情分彻底了了。在王桂珍丈夫的撺掇下,大锁子把二球子带回了家。

没有不透风的墙,大锁子逃避劳改的事很快被察觉,公安局发出了通缉令。

大锁子带着二球子过起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一天,大锁子与南方一位亲戚联系上,决定要带着儿子远走高飞。晚上爷俩摸黑回家,大锁子急三火四地收拾了换洗的衣服和值钱的东西准备出门,突然二球子说饿了,也许他是想离上火车的时间还早,也许他对曾生活过的家有些许留恋,他决定给儿子做最后一顿饭。他点起火,把水烧开,正要把一把挂面下进锅。这时,门被人一脚踹开,来人正是董所长。董所长要去参加一个讲演会,晚上去单位赶材料。他开着车,离老远借着月光看见大锁子家的烟囱起了白烟。自从大锁子逃跑,他家已经好久没有人住了,董所长要来看个究竟。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锁子知道跟这个冤家说什么也没有用,只能是杀出一条血路。他像发了疯的狮子,向董所长扑去。在狭窄的屋子里从炕上打到炕下,扭作一团。毕竟董所长在部队受过良好的训练,大锁子一没留神,被董所长一拳闷在胸口上,趴在地上直不起腰。他缓过劲来准备再次反扑时,一只脚重重地踩在他的脖子上。这一招是部队侦察兵抓舌头常用的一招,即使你再魁梧,力气再大,脖子一旦被踩住,四肢着地,就是翻不过身来。

大锁子把头侧过来,眼睛瞪得像个铜铃,嘴里喷着血水,声嘶力竭地朝傻站在炉边的二球子大喊:“拿斧子砍死他!”

此时,董所长在解腰带,准备将大锁子捆绑起来。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二球子或者是低估了二球子。

二球子像是被点醒,他从炉边地下捡起劈柴的斧子,疯了一样朝董所长的头上劈去。

董所长觉得后脑海被重重打了一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了。后来医生告诉他,二球子是个孩子,个子小,斧子到他后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要是个大人,他的脑袋就得像一个被摔碎的西瓜了。

大锁子和二球子很快在南去的火车上被抓住。数罪并罚大锁子被加了20年徒刑,二球子也被送进了少年管教所。

此时被踩住脖子的老董已不再挣扎,可能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他的眼睛大大地瞪着,一边喘着气,一边在叨咕着什么:“二球子,二球子,你啥时回来了……”

大锁子脚下用力,他想把老董的脖子踩断。

“二球子……二球子……”

大锁子这回听清他在喊自己儿子的名字,惊诧地张大了嘴。

他抓起老董花白的头发:“你说什么?二球子他在哪?”

老董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伴着老董老伴焦急的呼喊。

“老董,你跑到哪去了?”

大锁子一惊,脚下一松,一溜烟跑进了丁香丛中。大锁子心惊肉跳地跑回病房,他怕他的恶行暴露。但转念一想,他也没干什么,要不是老董说出他儿子的名字,他可能就当机立断了,他又很后悔自己当时手为什么那么软呢!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老董混沌的大脑已经记不清他所经历的一切。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医院大院的长椅子上再也没有看到老董瘦削的身影,大锁子再没有遇到下手的机会。

一天深夜,突然35号病房前嘈杂忙乱起来。他把门打开一条缝,见病房前围了一大堆人,有公安局的领导、民警,还有居委会干部、治安员和一些群众,他们表情严肃,眼睛红红的。

老董的老伴出来了,分局的王主任挤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大嫂,分局已经作了决定,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救董所长。局长说了,就是他的车不坐了,也要解决董所长的医药费问题。”老董的老伴无声地啜泣起来。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眼前闪过。那人膀大腰圆,大步流星地走向了35号病房。

“二球子来了。”熟悉这个身影的人跟他打招呼。

二球子推开了房门,医生正在抢救呼吸微弱的董所长。二球子二步三步奔到病床前,跪在地上。

“董叔,我来了……我来晚了,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医生告诉老董的老伴,让亲人们进去见老董最后一面。屋里挤满了人,大锁子也混在其中。

老董脸色灰暗,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张了张嘴,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二球回来了。”

老董的老伴知道这是除了她和儿子,老董能认识的唯一的一个人了。

“爸爸呢?”

“他出来以后,不知道去哪了。”

“妈妈呢?”

“我已经把她接到北京。”

老董头一歪,咽下最后一口气。

除了大锁子外,屋里屋外的人都哭了。二球子咧开了大嘴,放开嗓门,哭声惊天动地。他充满遗憾和悲痛,他赌气地一脚踢飞他带来的密码箱,箱盖开了,一捆捆崭新的人民币散落一地。

最伤心的还是五保户老薛太太。原来没儿没女的孤老太太,如果没有董所长这个儿子照顾老太太,不知死了几个来回。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使劲跺着脚:“咋不死我这个没用的孤老婆子,他这样的好人怎么就这么早走了,老董,你是累的呀……”

不知怎地,大锁子也感到鼻子发酸。

晚风夹杂着雪花散下来,把山野里装扮成银白色的世界。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金山公墓显得空旷幽深,肃杀凄凉。

墓地西面立着一块墓碑,那是董所长的墓。

突然,黑暗中燃起一堆火焰,影影绰绰,旁边跪着一个人,这人是大锁子。

那天分局在殡仪馆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散会后,大锁子一家人在大门口见了面。二球子和王桂珍哭得眼睛红肿。在这见面,母子都感到很意外。

大锁子得知,他第二次被加刑不久,王桂珍的丈夫便出车祸死了。无依无靠的王桂珍又远嫁到了吉林榆树,从此母子断绝了音信。二球子从少年管教所出来,董所长就把他接到家中,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一直养到他成人。五年前,二球子没有工作,董所长拿出家里仅有的两万元积蓄,支持他做买卖。他开始倒腾海鲜,后来又招揽建筑工程,生意越来越火,现在在北京发展,当上了总经理。他直言不讳地对大锁子说,他开始不想认他这个父亲,因为大锁子差点把他的一生毁了。但两年前见董所长最后一面时,董所长对他说:“父母再有错,你也是他生的,中国的传统讲孝道,你不认他们,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大锁子看出二球子的眼神里没有晚辈对长辈的尊重,有的只是怜悯和悲哀。桂珍还告诉他,当年二球子爷爷的后事也是董所长张罗的,二球子的胳膊要不是董所长拿钱付医药费,可能早就废了……

火烧得很旺,大锁子大把大把地把黄纸扔进火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不知是苦涩还是悔恨。

两个冤家,一个在外边,一个在里边;一个化成了灰,一个还活着。

“董所长,董大哥,在你面前我是一个罪人,我是一个下三烂,我也快到你那边去了,我向你保证,我到那边以后一定让你省心。呜……呜……”

“哇!”一群栖息在墓地的老鸹被哭声惊醒,挥动着翅膀向远处的树林飞去,遮住月亮的云彩也像受了惊吓慢慢地散去,露出一轮月亮,好大,好亮……

2004年2月初稿,2010年5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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