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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平壤大血战

1894年8月1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震动了兵营: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了,兵勇待命出征!

绿营兵大多是“豆腐兵”,当官的吃喝嫖赌抽,当兵的坑蒙拐骗偷。枪管生了锈,炮栓拉不开,士兵的月饷被层层盘剥,每人每日仅老米一斤,菜金几文,只能养命,难以果腹。穷极生疯的兵勇把炮衣、帐篷等军用物资偷走卖掉,有的士兵把军衣、鞋子换烧饼吃。兵营里终日听不到口令声,操场上见不到操练人。现在,听说要开拔,要打仗,要在几天内开到异国他乡,其恐慌焦虑的程度可想而知。兵营里天天有人逃跑,不幸被抓回后割鼻断耳,甚至杀头示众。但还是稳不住军心。

别人都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曹锟却依然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吃得饱,睡得着。他有时还会跑到长官面前,晃着大脑袋,说几句豪言壮语。

这天晚上,曹锟同几个好友借酒浇愁,排解胸中苦闷。队副左彬问道:“仲珊兄,别人都心神不定,你怎么如此坦然?”

曹锟笑道:“哈哈,发昏挡不住死,愁有用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乐呵一天是一天。来,喝酒!”

众人举杯,咽下一杯杯苦酒。哨官熊炳琦说:“朝鲜在哪儿?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急杀我了!曹兄,你多喝了几年墨水,给咱说说。”

众口一齐说:“对,给大伙儿说说。”

曹锟清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朝鲜嘛,就是当年薛仁贵征东的高丽国。跟我国只有一水之隔。在大沽口坐船,三天三夜就到。那里有山有水,风景颇佳。特别是朝鲜女子细皮嫩肉,十分贤惠,侍候男人那才周到呢!咱们这次赴朝,说不定能弄个朝鲜小妞儿玩儿玩儿。哈哈……”

司书王毓芝说:“好啊老曹,原来你的心思全用在这儿。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咱这把骨头扔在异国他乡,怕是连魂儿都找不到家门儿,真成了孤魂野鬼了。”

曹锟说:“咳,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舍不了媳妇逮不住和尚。要想升官发财,荣华富贵,不冒点险哪儿行?”

王毓芝说:“对,豁出去了,怎么死了不臭块地头子?”

左彬说:“我还是不明白,这次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曹锟喝口酒,摆出一副多知多懂的样子,说:“好,我说说。早先小日本跟咱一样,自从二十年前,日本实行‘明治维新’后,渐渐升发起来。明治政权一建立,就宣布以‘武国’和扩张为最高国策,征服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朝鲜和中国。它先后占领我国琉球群岛、台湾岛,还强迫朝鲜签订不平等条约。今年1月,朝鲜‘东学党’起义,朝鲜政府要求中国派兵弹压,小日本也鼓动中国出兵。2月份,中国派出以叶志超、聂士成为首的‘援朝军’。日本政府之所以鼓动中国出兵,就是为自己制造借口。一看中国出兵,他也出兵朝鲜,人数超过中国好几倍。中国提出同时撤军,他说:你撤我不撤。不仅如此,还偷袭中国军队,炸沉中国军舰,屠杀中国侨民,军事冲突越演越烈。8月1日,中国政府被迫宣战……”

熊炳琦骂道:“他妈的,小日本儿真不讲理!”

左彬说:“小日本儿狼心狗肺,有啥理好讲?”

王毓芝说:“此次出兵凶多吉少,中国打不过它。”

左彬突发奇想,建议道:“诸位,我有个提议:我们出兵异国,吉凶未卜,咱们平时情同手足,何不结拜兄弟,生死同心,互相照应?”

众人齐声附和。突然,勤务兵急惶惶进来报告:“都司大人召开紧急会议,要几位大人快去。”

一时间,四人你看我,我瞧你,面有惊色,大家不得已站起来穿衣服,向都司衙门走去。

各营管带、队官、哨官陆续到齐,气氛十分紧张,几十人谁也不说话。人们落座不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都司马玉昆在兵卒护卫下走进议事厅。众军官齐刷刷站起来,待马玉昆在首席就座后,众军官才应声坐下。马玉昆简明扼要地说:“诸位,刚接到总兵(宋庆)大人紧急手谕,命我们明晨寅时开拔,后天亥时到达安东城,当晚趁黑渡过鸭绿江。谁贻误军机,军法从事!各营队要认真查点人数,妥为看管,谁少了一兵一卒,我拿你们是问。回营后,每丁立刻领银五两,当官儿的按品位分发,谁克扣兵饷,让我查出来,定斩不饶!散会!”

8月5日,马玉昆率毅军五个营向平壤进军。

当队伍离平壤北关玄武门还有一里多地时,就见城门上下旌旗招展,鼓乐齐鸣,站满欢迎的人群。他们大多穿着素白衣裤,头戴草帽。这些朝鲜市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手摇红绿彩旗,高呼欢迎口号;老阿妈妮手捧米酒、鸡蛋,热情地给大军吃喝;朝鲜少女翩翩起舞歌唱;青壮年们跳着长鼓舞。大军列队向城里进发。

城门的一侧,站着先期到达的奉军统领,一代名将左宝贵。他一见马玉昆,立刻满脸堆笑,拱手寒暄,然后二人并缰入城,边走边谈。曹锟正好在其后面,他们的谈话听得十分明白。

左宝贵介绍说:“平壤现有中国驻军约一万五千人。有我的七个营,卫汝贵的九个营,丰升阿的三个营。前不久,在成欢驿跟日本人打了一仗,聂士成打得很好,消灭敌人五百多,自己伤亡很少。可叶志超身为主帅,临阵脱逃,贻误战机,兵败平壤。临阵脱逃按理说是要杀头的,可李鸿章听信他谎报战功,反把他升为平壤联军统帅,真把人气死!”

马玉昆问:“卫汝贵怎么样?”

左宝贵说:“卫汝贵是李鸿章的亲信,他的统领衔是花三万两银子上下打点买来的。其人胆怯无能,性情卑劣,平时克扣军饷,将士离心离德。这次驻兵平壤,该军恣意妄为,纪律最坏。有人揭露,卫汝贵私运饷银八万两回原籍,以致军心涣散。开始,朝民对我军寄以热望,现在一见纷纷逃避……”

左宝贵提到丰升阿,说他与他们是一丘之貉。他的兵是有名的“鸭蛋兵”,经不起磕碰。他们二人抱怨:当局任人唯亲,良莠不分,加上将校离心,兵无斗志,互相钩心斗角,心怀鬼胎,这仗怎么能打好?说着,二人唉声叹气,十分悲观。

马玉昆说:“你我食国家俸禄,理应精忠报国,即便战到一兵一卒,也不能给国家丢脸!”

左宝贵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不会做孬种……”

曹锟听了对话,心中凉了半截,知道前景堪忧,心想,得多长几个心眼儿。

毅军进城第二天,主帅叶志超主持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曹锟作为马玉昆将军的僚属列席了会议。与会者还有左宝贵、卫汝贵、聂士成、丰升阿、江自康等各路将领。叶志超精神委顿,扯着公鸭嗓说:“诸位,兄弟无才无能,实难担当总统帅之职。好在有诸君大力协助,定能共度时艰。我等犹如同舟共济,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有协力同心,方能到达安全之彼岸。下面兄弟谈谈战局。”

叶志超虽是温言软语,但引不起众将共鸣。叶志超自知理亏,急不得,恼不得,只好继续说:“近日来,日本人不断从海上增兵朝鲜,现已达两万多人。汉城已成为日军大本营,集结着第9第10两个旅团,一个第5师团;此外,第18联队正在牙山登陆。汉城离我们只有180公里,离牙山只有140公里,三天便可到达,看来,大战已迫在眉睫了……”

“报告叶大人,”卫汝贵乜斜着一只眼,阴阳怪气地说,“卑职有一事不明,李中堂的战报中说,成欢驿一仗取得辉煌战绩,杀出国威军威,可为什么阁下一口气后退几百里,来到此地呢?”

一来,卫汝贵自恃品位跟叶志超一样高,军队比叶志超多,早有争当总统帅之意,而总统帅一职却落到叶志超头上,心中不服;二来,他自恃是李鸿章的心腹,从不把叶志超放在眼里,所以故意给他难堪。

听到卫汝贵质问,叶志超腾地红了脸,恨不能从地缝中钻进去。“你……你……什么意思?真……真岂有此理!”

“什么意思?”卫汝贵勃然变色道,“你心里明白!你为什么比聂总兵早到平壤多日?为什么你的部队未损一人一马?请问叶大人,你见过鬼子面儿吗?”

“放肆!”叶志超恼羞成怒,“要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我是全军统帅!”

“哈哈,统帅?临阵脱逃的统帅?谎报战功的统帅?我要到中堂大人那里揭发你!”

几句话说得叶志超张口结舌,脸色煞白。

“够啦!”聂士成声震屋宇地说,“大敌当前,你们还有心思闲磕牙?我们只有精诚团结,共同对敌,否则,一起完蛋!”

聂士成是个德高望重之人。因为他性情刚烈,不会阿谀奉承,甚受权贵忌恨。他已参军二十六年未得升迁。他怕人们纠缠过去影响团结大局,所以才拉下脸来。他话音刚落,左宝贵、马玉昆都说:“聂大人说得对,大敌当前,团结为上,团结为上啊!”

叶志超清清喉咙说:“对,还是团结好。我驻平壤兵力比日本人少,武器比日本人差,素质比日本人低;还有,平壤城粮局甚少,又难运转,万难守住啊。”

左宝贵站起来义正词严地说:“叶统帅,你这就不对了,你身为主帅,怎能未战先怯,竟说出这种话!平壤城垣坚固,地势又高,东有大同江可作天然屏障,北有牡丹江可为依托,而粮食足够吃一个月的,怎么就不能守呢?”

叶志超说:“宝贵老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的一言一行关乎一万五千人的性命啊!面对危局,阁下可有良策?”叶志超想难住他。

左宝贵胸有成竹地说:“依本人之见,可有上中下三策。上策:主动出击。据我所知,除大东岛的混成旅团确实到达汉城外,其余部队正在赴朝途中,尤其是第5师团,才从釜山向汉城进军。由于道路险阻,气候酷热,给养困难,加上沿途屡遭东学党人及朝民袭击,行动非常迟缓。就目前看,我军以逸待劳,兵力明显优于日军,如能趁敌人立脚未稳之际主动出击,长驱南下,定能置敌于死地,夺取战争之主动权。”

“啊,啊,不行不行。”叶志超大惊失色道,“你的计划太冒险了,日本人厉害呀!弄不好会全军覆灭的。”

卫汝贵、丰升阿也摇头连呼不行。聂士成说:“本人赞成左将军计划。如果叶帅同意,我部愿打前锋,带人杀过去!”

卫汝贵说:“不不,还是稳一点儿好啊。你们说日军粮草不济,有何凭据?朝民不过乌合之众,怎敢袭击日军?太不可靠了……”

左宝贵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一到平壤,就派出多名暗探,扮成朝民模样。日军元山支队米粮告绝,仅食粟稗,后来竟以萝卜充饥。由釜山登陆的一千日军,在前往汉城的途中,被朝民攻击,死伤二百多人,不得不折回釜山。进攻平壤的日骑到瑞兴、平山一带,也遭朝民袭击。汉城的君民无不痛恨倭人,向着我们。人心向背,不可低估啊!”

聂士成、马玉昆连连点头:“对,宝贵兄言之有理。”

“诸位诸位,”叶志超说,“我们是朝廷命官,一行一动听从朝廷裁决。左大人的计划我可向李中堂请示。请说说中策。”

“中策嘛,”左宝贵说,“主动退出平壤,在义州鸭绿江一线据险以守,严阵以待。”

众将惊呼:“撤退?”

“对。”左宝贵说,“这样既能缩短战线,又可以逸待劳,尚可以九连城、安东为依托,有力地打击日寇,总比在这里被动挨打好。”

“嗯,”聂士成颔首道,“有理,有理呀。唉,就怕李中堂不准哪。”

“好,”叶志超说,“不妨把两种计划都上报朝廷,请其定夺。这么说,孤守平壤是下策喽?”

“唉,确系下策,但只好如此了。”左宝贵怏然道。

“诸位,”叶志超说,“朝廷没有具体指示下达前,还是做好布防准备。本人说说拙见:一、在大同门外大同江面上架设一座浮桥以通往来,江南岸构筑堡垒五处,由毅军及盛军之一部防守,统帅为马玉昆将军;二、城南外廓构筑堡垒及兵营十五处,再沿大同江北岸修筑胸墙一道两千米,墙下遍布地雷,此为南口第一道防线,由盛军防守,总指挥卫汝贵将军;三、城北牡丹台构筑堡垒一处,牡丹台外沿丘陵高地自东北向西北修堡垒四处,由奉天练军及仁字营防守,总指挥为左宝贵将军;四、城内之景门到七星门一线,由我部之芦榆防军驻守,由聂士成总兵指挥。以上布防诸君有何见教,请直抒胸臆。”

经过一阵争吵,终于达成协议,各将领回营地布置防务。

散会后,叶志超马上来到电报房,给李鸿章发电。左宝贵的出击计划他只字未发,只为自己日后逃跑寻找借口。他说:“现五路大军只存粮数日,断难久守,卑职心力交瘁,病又日重,饮食亦不能进,请中堂大人早作定夺。”

马玉昆回营后,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到会者有曹锟、左彬、熊炳琦等营、队长官十几人。他把中日双方实力对比,日本兵的气焰及平壤城防务说了一遍。只见军官们个个抽脖缩肩,面有惧色,心里十分不快。当他的目光停在曹锟脸上时,不禁为之一振。只见曹锟梗着脖子,挺着胸脯,瞪着一双黑亮小眼,聚精会神、无所畏惧地在听。马玉昆脸上略有喜色。他拿起教鞭,在平壤区域图上指点着说:“现在本帅命令:1、2、3、4、5号堡垒,分由1、2、3、4、5营修建并驻守;大同江面之浮桥,由盛军3营建造并把守。曹锟!”

“到!”曹锟吓蒙了,赶忙起立回答,心怦怦乱跳。

“我任命你为督队官,协调各部关系,监督命令执行。”

“是!”曹锟受宠若惊,声音都变了。

马玉昆说:“谁的堡垒修得越坚固,谁的战场主动权和胜利的把握就越大。曹锟,你给我天天检查,随时向我报告。到时候谁玩忽职守,敷衍塞责,我要他脑袋!”

大家面面相觑,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们知道,马玉昆驭下甚严,一向铁面无私,说到做到。马玉昆最后说:“还有一条要提醒大家:卫汝贵、丰升阿的军队纪律甚坏,你们不可学他,谁要是祸害百姓,我饶不了他!曹锟,这一条你也要监督,有违犯者,可以先杀后禀。散会!”

一场赶修浮桥、堡垒的战斗开始了。士兵和朝民脱光膀子,运料、挖沟、扛木桩,号子声此起彼落,响彻云霄。勤劳朴实的平壤青壮年奋勇当先,开山凿石,肩扛车载;青年妇女也不示弱,她们送水送饭,工地上一片同仇敌忾的气氛。

一天,两天,三天,先是青年妇女不见了,再是青壮年减少了,又过了两天,干脆老人、孩子也不来了。怎么回事?原来事情是由清兵引起的。事情先从卫汝贵、丰升阿的防区开始,官兵们趁与青年妇女接触之机动手动脚。于是,这些妇女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躲藏起来,再也不到大街和工地上露面。

左宝贵、聂士成、马玉昆等将领实在看不下去,分别组织了纠察队,谁知歪风不但没刹住,反而将部队之间的关系搞得十分紧张,几致发生火并现象。

9月12日,平壤城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居民们像无头苍蝇仓皇出逃,清兵们个个神色慌张,乱马交枪。原来日本人的先头部队兵临城下。

叶志超再次召开军事会议,研究当前局势。他指着平壤地图说:“诸位,据可靠情报,日军分四路向平壤杀来。由大岛义昌少将率领的第9旅团自汉城出发,沿汉城至平壤大道,已达大同江南岸,牵制、吸引我军,以利其他部队由平壤左右两翼及背后对我军包抄进攻。田野津道中将率领的第5师团,自汉城出发,出江西县进攻平壤之西南。由立见尚文少将率领的第10旅团,即朔宁支队,也由汉城出发,由麦田店渡大同江,绕攻平壤东北。在元山登陆的第18联队,即元山支队,由元山出发,渡大同江至平壤西北之顺安,企图切断我军向义州的退路,并与朔宁队会合,共同担当平壤北面的攻击。不仅如此,日军的第3师团、第5师团之一部,已源源不断地运来。陆军大将山县有朋为司令官,此人我了解,凶残狠毒,指挥有方,十分厉害。啊,何去何从,我……我们……要早日定夺,晚了后果不堪设想啊!”说到最后,竟口吃起来。

“啪!”左宝贵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姓叶的,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时至今日,除去奋力抵抗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事……事情……明、明摆着,”叶志超诡辩道,“日军大兵压境,气焰甚炽,我军人不如人,枪不如人,欲战犹如以卵击石,为一万五千人生命计,也应别图良策。难道我……我说得不对吗?你不是倡导过早日撤出平壤吗?”

“你不要来这一套!”左宝贵义正词严地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撤退叫战略转移,现在撤退是临阵脱逃,这能一样吗?我认为打这一仗是有把握的。第一,平壤城垣高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内军粮足够吃一个月,武器弹药也不缺乏,人数上与日军相差无几;第二,铭字15营、依克唐阿9营已经过了鸭绿江,很快即可对日军形成夹击之势;第三,我军以逸待劳,日军长途跋涉,军士饥疲,运输困难,弹药粮食均感不足;第四,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军是正义之师,受到朝民拥戴,日军是豺狼之旅,没人帮助他。有这四条叮当响的理由,还愁守不住平壤城吗?”

马玉昆说:“左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当死守待援。”

聂士成说:“左大人道出我的衷曲,我甚赞成。”

卫汝贵说:“不不,此仗打下去凶多吉少。”

丰升阿说:“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啊。”

江自康说:“我人少力单,难以自立,完全听命于诸君。”

“我以为,”叶志超见有这么多人支持左宝贵,气急败坏地说,“你那四条全靠不住!平壤城垣高厚,多系土城,能挡住日本人的大炮吗?咱们人少且不说,主要是人不如人家。铭字营等也是‘豆腐兵’,别说来不了,就是来了也白搭;你说日军粮弹均不足,那是你的臆测,有何凭据?朝民拥戴有何用?一群血肉之躯能挡住一支训练有素的铁军吗?笑话!”

左宝贵一听火冒三丈,“刷”地拔出指挥刀,“咔嚓”一声砍下一个桌角,吼道:“我是朝廷命官,吃朝廷俸禄,唯朝廷马首是瞻,朝廷不说撤退,谁再敢说一个撤字,先吃我一刀!”

“对,我赞成!”马玉昆、聂士成同声说。

几个逃跑派吓得目瞪口呆,大气儿不敢喘。叶志超硬着头皮说:“既然诸公有意于此,我叶某绝不含糊。散会,马上进入战斗!”

9月15日凌晨,一场激战打响了。

战斗在三个战场同时展开。一是大同江南岸,日军第9旅团分左、中、右三路向马玉昆的毅军防地发起猛攻。毅军立即进行还击,架设在大同江彼岸的大炮隔江遥击,一发发炮弹在敌群中炸开,敌人一片片倒下去,爬起来,豕突狼奔般冲锋。日军的炮火不时向清军后方阵地延伸,江水腾起冲天柱,建筑物四处纷飞,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日军督队官下令“宁死勿退”,驱赶着士兵拼死冲锋。守卫在桥头堡的盛军和大同江两岸的毅军,在马玉昆的指挥下,沉着应战,互相配合,猛烈地夹击日军。曹锟带着督战队,时而出现在桥头阵地,时而出现在堡垒里,传达马玉昆的命令,监督士兵作战。有贪生怕死的士兵,曹锟当即赏他一颗枪弹,有指挥不利的长官,他向马玉昆奏上一本。曹锟施展了至高无上的权威。

经过几次轮番进攻,阵地前陈尸累累,血流成河。日军第11联队1中队将校悉数战死战场,第21联队1大队2、4中队士官全部战死。这一来,大大鼓舞了清军士气。曹锟对马玉昆说:“马帅,趁日军志堕神疲,我们何不主动出击?”

马玉昆说:“好,马上传我命令,江南各阵地派兵出击!”

马玉昆一声令下,清兵端着刺刀,纷纷从各自的阵地上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向日军冲去。日军一看,清军势如潮涌,吓得赶忙后退。日军的督队官挥刀连砍官兵首级,立逼日军反身厮杀。两军在开阔地上相遇,展开白刃格斗。同时,两军炮火展开对轰,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厮杀,日军渐感不支。他们从凌晨到过午,水米不曾沾牙,饥疲不堪,弹药垂尽,中央战队的官兵死伤尤惨,已无再战之力。大岛只得下令退却。午后二时,全部日军狼狈逃离战场。这次战斗,日军第9旅团将校以下死者一百五十多名,伤者三百多名。

马玉昆命令部队回到各自阵地。他带领曹锟等人到各阵地慰问士官,安抚伤员。群众听说清军打了胜仗,纷纷给清军送猪、送羊、送米、送面,犒劳清军,送礼致贺者更是络绎不绝。

进攻平壤西南的日军是野津贯的第5师团。该师团于9月15日7时到平壤西南山川洞,立刻列炮于丘陵地带向清军开炮,并派步兵轮番出击。清军据险顽抗,双方拼命冲杀。清军堡垒坚固,日军旅途劳顿,一直攻到中午才停止攻击。双方处于休战状态。

马玉昆正紧张地指挥作战,忽然,曹锟神色慌张地跨进门来,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奉、奉军统帅部段哨长有要事求见!”

曹锟领进来人,只见他褴褛的战袍上沾满斑斑血迹,脸上、臂上带着累累伤痕。他叫段芝贵,是曹锟天津武备学堂的同学。段芝贵一进门,顾不上礼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声音沙哑地喊:“水——”曹锟赶忙倒了一碗白开水递给他,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呜咽着说:“大人,左宝贵大人……为国捐躯了,呜呜……北门……失陷了!马大人,快拿主意吧!”

“怎么丢的?你快说,快说!”

牡丹台、玄武门一线是日军主攻方向。牡丹台距玄武门约一公里,是平壤的制高点,牡丹台一失,全城受到威胁。所以,中日双方各自派出精兵强将攻守。攻击牡丹台东北方的是日军精锐朔宁支队,攻击西北方的是另一支精锐元山支队;他们的对手是左宝贵训练有素的奉军。两强相遇,势如水火。敌酋佐藤正和立见尚文亲自督战,左宝贵登城指挥,拼死反抗。

红日升空,浓雾散尽,日军炮火命中率增高。“轰轰”,炮弹在堡垒四周爆炸,打得清军抬不起头来。忽然,一发炮弹落在1号堡垒上,堡垒倒塌,一哨清兵死伤大半,死里逃生的官兵仓皇逃窜。日军得意忘形,集中炮火轰击2号堡垒,眨眼间2号堡垒也被摧毁,日军冲上来与清军展开肉搏战。

城头上的左宝贵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切,大声吼道:“弟兄们,把倭寇打下去,把阵地夺回来!”急命牡丹台、玄武门上的清兵主动出击。敌酋佐藤正杀红眼,急命炮兵向白刃格斗的战场开炮,随着炮声,中日官兵纷纷倒在血泊里。此刻,清军不是炮不对弹,便是哑弹,难以压住敌人火力。八时十五分,牡丹台外两个前沿堡垒终被日军占领,日军的凶焰直逼牡丹台。

在玄武门上指挥的左宝贵,见牡丹台失守,把御赐黄马褂穿在身上,振臂高呼:“弟兄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狠狠地打呀!”管带杨兴想把他拉下城,他把杨兴一推:“不要管我!”亲自操炮向敌人射击。部下无不感奋,个个视死如归,拼命抵抗。正杀得难解难分,忽然一颗流弹飞来,一块弹片穿进左宝贵左肋,当时鲜血如注,他翻倒在地,但仍继续督战。官兵含泪高呼:“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最后,左宝贵终因流血过多,栽倒在地。

段芝贵和一个士兵跪伏在他身边,扶他坐起身,鲜血浸透他的御赐黄马褂,染红周围的土地。他强打精神苦撑着。杨兴一边操炮,一边挥泪高呼:“弟兄们,宁死不屈!我们的英明统帅跟我们在一起!”

“轰——”又一颗炮弹在城头爆炸,一块弹片打在左宝贵脖子上,他的脖子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头颅,颓然歪倒在段芝贵肩上。段芝贵哭喊:“大人,大人!”少顷,左宝贵吃力地睁开眼,艰难地说:“快去……报告马……大人,叶志超老贼……靠不住……”

话没说完左宝贵就咽了气。段芝贵跑下城楼,速来报告,不久,北门便被日军占领……

段芝贵的叙述,使在场的人泣不成声。马玉昆忙给叶志超、卫汝贵摇电话联系,但摇了半天没人接。这时,前线告急电话纷至沓来,有的请求救兵,有的请求补械。马玉昆焦急地走来走去,忽然站住说:“曹哨官,你带两名弟兄去统帅部,问叶志超有何打算。你转告叶帅,虽然北门丢失,但敌人并未控制全局。我的意见:一、马上组织力量把北门夺回来,即使不能如愿,也要形成对峙局面;二、收缩防区,坚守待援;三、派小股骑兵,绕到敌人背后纷扰敌阵。快去!”

曹锟叫了两个勤务兵,在院里解下战马,顺着南关大街向北飞奔。大街上乱糟糟的,伤兵、散勇、朝民,个个像无头苍蝇,惊慌失措,左突右撞。街上到处是丢弃的军用物资。曹锟好不容易走到统帅部所在地——郡王府,只见大门洞开,岗哨离撤,散兵游勇三五成群地朝外跑,有的士兵为争夺一件器物拳打脚踢,甚至开枪对射。曹锟见势不妙,下马拦住一个小官询问:“叶总帅在哪里?”那小官啐了一口说:“呸,狗屁!早跑啦,比兔子还快哪!”

曹锟一听心凉了半截,赶忙策马向西关卫汝贵防地跑。西关更乱,大街小巷到处是哭喊声、叫骂声、哀求声,不时夹杂着沉闷的枪声。一场浩劫开始了。清兵穿堂入室,有的从女人哭叫声中夺包袱,有的从男人手里抢财物,有的提着裤子从屋里走出来……

在一间敞着门扉的小铺子里,几个清兵光天化日之下,轮奸老板的女儿,老板夫妇跪在尘埃央求。曹锟看不过,跳下马拔出手枪,骂道:“浑蛋,中国人的脸让你们丢尽了!”说着,一扣扳机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几个清兵吓得抓起衣服夺路而逃。老板夫妇频频给曹锟叩头谢恩。

当曹锟上马离开店铺时,两个随从的清兵早已不见踪影。他越往前走,街上越乱。他想:“清兵完了,卫汝贵大概早跑了,我还是速速回报大人吧……”他一扯马缰绳顺原路而去。走到一座豪华的大门前,一位四十多岁,穿着中国服装的男人跑过来,见他犹如见到救星,上前扯住他的马缰绳,又作揖又鞠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长官,救救我家小姐吧,她是外交官的女儿,在中国长大的呀……”

曹锟出于好奇,下马进了大门。走到前厅,见三个清兵正围着一个妙龄女郎纠缠。女郎身材修长,面容娇美,长长的披肩发黑如锦缎,素白的衣裙飘洒俊逸,年纪在二十岁上下。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把短刀,说:“谁敢碰我,我死在你面前!”清兵嬉皮笑脸地说:“哈哈,漂亮的小妞儿,脾气还不小哪。”一个士兵饿虎扑食般蹿上去,捉住女人持刀的手:“哈哈,跑不了啦……”他在女子脸上、颈上狂吻,另两个士兵去扒女人的衣裙。上衣扯开了,露出洁白的胸脯。

“住手,畜生!”曹锟大喝一声。几个人的动作戛然而止,几双眼睛集中在曹锟身上。“嘿嘿,长官,你先来,俺们……哈哈哈。”“滚,我喊一、二、三!”曹锟举起手枪。士兵猛地一惊,慌忙你推我搡地溜出门去。

“大人!”女子掩上怀,泪流满面地跪倒在曹锟面前,“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说着连连叩头不止。

“快起来,起来。”曹锟早被她的倾城之美惊倒,上前把她扶起。女子顺势倒在他怀里,哭诉道:“大人,我叫金英子,父母都在中国,我从小在中国长大。我是回家探亲的,不料遭此劫难,家人逃的逃,死的死,我已举目无亲。大人,带我走吧,我愿终生侍候大人!”

曹锟又是惊喜又是激动,如醉如痴。他把女子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脸上、嘴上肆无忌惮地亲吻。老家人见主人有了归宿,给他们关上房门悄然离去。金英子说:“小女一向谨守闺范,还是金枝玉体,小女愿以贱身许给大人,不知……”

“啊,姑娘!”曹锟一阵惊喜,“是神明保佑让我遇见你,我像做梦一样。我太喜欢你了,你太美了!让我们做夫妻吧……我永远保护你,不抛弃你……”

“大人——夫君!我遇见好人了,我、我太高兴了,呜呜……”

他们互相簇拥着拉开内室的门,急不可待地躺倒在床上,慌忙地宽衣解带。他们忘记流血,忘记死亡,忘记一切。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消亡了,独独他们活着。

激烈的枪炮声使他们想起危险的处境。他们赶快穿好衣裳,姑娘手脚麻利地翻箱开柜,拿出一些值钱的金银首饰,还有光绪御赐的稀世珍宝——一对“金瓯永固杯”,一起装进一只精致的镶银小牛皮箱里。二人你拥我簇走到院里,曹锟把她抱上战马,自己也骑上去,紧紧搂着她出了大门。

这时,红日西沉,落霞如血。他们刚走过一条街,忽然枪声大作,喊声震天,隆隆炮声响彻云霄,一团团火光映红天际。随着炸弹的溅落,大地震颤,房屋倒塌,残砖碎瓦凌空飞掷,滚滚气浪冲天而起。曹锟用宽大的身躯保护着娇小的美人,金英子紧紧偎靠着他,像小鸡蜷缩在老母鸡的羽翼之下,又安全又温暖,几乎忘记这个世界还有流血和死亡。

突然,曹锟感到金英子在他怀里抽搐了一下,一股又热又粘的液体流在他手上。他的心一惊,高呼“金英子!金英子!”用手摇晃她,但没有反应。他情知不妙,赶紧把马引到一处倒塌的房屋前,抱下金英子,慢慢放在地上,哭喊:“喂,英子,英子,醒醒,醒醒啊!”

火光和夕阳照在金英子那白如纸箔、绝美无伦的脸庞上,那高高的鼻峰,紧闭的薄唇,闭合的双眼和那蓬松的刘海,曹锟的心碎了,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痛惜地摇着,喊着:“金英子,你醒醒啊!”

少顷,金英子慢慢睁开眼睛,安详地浅笑道:“我……不能……侍候你了。抱紧我……亲我……”

曹锟哭着伏下身子,紧紧抱住她,不停地亲她。她的手慢慢伸进颈项,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玲珑精致的桃形小金表,颤巍巍放在他手心里,断断续续地说:“我……很……幸福,我……去……了……”说完,头一歪,停止了呼吸。曹锟心如刀绞,涕泪交流,呼叫不已。

枪炮声愈发猛烈,喊杀声更近更急。曹锟忙将金英子放平,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又拣了些散柴碎草为她掩身。安排停当,提起皮箱,寻找战马,不料战马早已倒在血泊里死了。

曹锟夹杂在清军和朝民中间,顺着街道向七星门、静海门蜂拥。炮弹不时在人群中爆炸,人们好不容易冲出城门,刚出城二三里,突然,日军的排炮更猛烈地向人群宣泄而来,机步枪一齐朝人群扫射。原来,日军的一支部队早埋伏在这里。腐败无能的清军完全变成乌合之众,只能挨打,不知抵抗。一个个血肉之躯,就这样稀里糊涂倒下去了。

一颗炮弹,一道闪光。曹锟使劲睁大眼睛窥望,在离他二三米远的地方,大个子熊炳琦正像一头大骆驼,举着臂膀左冲右撞。“熊炳琦,熊炳琦!”曹锟叫喊着向前挤。熊炳琦回头张望,高声问:“谁喊我?”曹锟忙说:“是我,我是曹锟!”两人好不容易挣扯到一起。熊炳琦说:“大哥呀,我可见到你啦!”“兄弟,你好吗?”“好,好,你看见王毓芝和左彬了吗?”“没有,没有。”王占元在一旁插话:“他们怕不在人世了!”熊炳琦惊叫:“王占元,是你?!”“哈哈,我们又见面了。”

“哐——”又一颗炮弹落在他们附近,一股气浪,一阵血雨,再次把曹锟掀出一丈多远,有几个人相继落在他身上。他想:“完了,这下完了……”可是,他推开身上的尸体,挣扎着站起来,跺跺脚,摇摇头,竟没有受伤,那只小皮箱还死死抓在手里。他很庆幸,边跑边喊:“熊炳琦!熊炳琦!”没有回音,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曹锟跌跌撞撞,足不停步地随着人群走了大半夜。走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他只是机械地、下意识地朝前走。时而跌倒,时而摔进沟坎,时而撞在树上、石头上,但为了活命,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终于,枪声、叫声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星光渐渐引退,东方现出微白。山冈、道路、洼地、树林到处是蹒跚的身影。他们那血染的征袍大多丝丝缕缕,残缺不全,走起路来刷啦啦像披着铠甲一般。令人惊奇的是,他们还在机械地拄着枪走啊走……

曹锟实在支持不住,一头钻进灌木丛里,枕着牛皮箱睡死过去。一只毒蜂把他蜇醒,他坐起来一看,天已过中午。他的体力稍有恢复,但饥渴难忍。遥望四周,远处有淡淡的炊烟,隐约的犬吠和牛叫,却看不见人的身影。他顺手掠了些野菜胡乱充饥。嗓子像吞了辣椒面,疼得冒火,那又苦又涩的野菜在嘴里打转,怎么也咽不下去,反而扎得嗓子生疼。他浑身像穿了甲胄,紧巴得不行。他想找点水喝,并好好洗一洗,但谈何容易。他只好凭着太阳的方位,一步一步向大西北走去。忽然,他看见前方一道小山脊上,有两三个人影相继爬上来,向远方走去。还有人站在山梁上朝下面招手。他心中有了希望,跟头趔趄向小山梁奔去。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听到嘈杂声。他爬上去向下望,在一个小山坳里果然有两户人家。有三四个清兵跪伏在地上,掬水而饮。曹锟喜出望外,跌跌撞撞冲下去,但见泉眼只有一寸多深,铜盆大小,他不顾一切趴在地上,把嘴伸进甘甜清凉的泉水里,任凭别人推搡捶打,他只顾狂喝暴饮。喝足喝饱,又伸出血糊糊的脏手,呼噜噜洗起脸来。有人骂道:“妈的,把水弄脏了,让我们怎么喝?”“这小子真不讲理,揍他!”

于是,拳头巴掌朝他头上乱砸。他急了,刚欲起身反抗,忽听有人高喊:“啊呀,这不是大哥吗?你没死啊?”“左彬兄弟,我的老天,你还活着?!”曹锟悲喜交集地跳了起来。“我活着,活着!”左彬兴高采烈地说,“你看,他是谁?”

曹锟仔细一看,眼前站着一个丢盔弃甲、衣衫残破、蓬头垢面、血迹斑斑的小个子,啊,原来是冯国璋!曹锟一下抱住他的双臂,叫道:“啊呀,堂堂武备堂高才生,就这般狼狈相?”

“哈哈,”冯国璋露出一嘴小白牙,笑道,“看看你们自己的尊容吧,都成了哼哈二将了。”

四个人(还有冯国璋的听差阎升)左顾右盼,不禁大笑起来。冯国璋是个机灵鬼,他怕人多目标大,于是说:“仲珊、左彬,二位仁兄,我得赶紧找到我的队伍,兄弟先行一步了。”

曹锟说:“好,华甫兄请便,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就走。”

互道珍重后,冯国璋和听差一瘸一拐地走了。曹锟坐在石头上,骂道:“这一仗打得真窝火呀,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

左彬说:“是啊,事都坏在李鸿章身上!这是我听几位统帅发牢骚时说的。清军入朝后,在攻守事宜上,皇上和李鸿章发生尖锐对立。早在8月2日,清军到达平壤之前,皇上即通过军机处电谕李鸿章,让他命各军‘星夜前进,直抵汉城’。李鸿章则以‘先定守局,再图进取’为由支应搪塞。8月17日,光绪帝再次命李‘电饬各统领,迅速进兵’,李却说,‘目前只能坚守平壤,扼据形胜’。皇上接电后,当天再谕李:‘闻倭有北赴平壤之信,若守株待兔,未免坐失事机,仍著饬令各军相机进取,力挫凶锋。’22日再电李鸿章:‘……自应讯图进剿,先发制人……若迁延不进,坐失事机,到彼汉城之守亦坚固,各处险隘布置益周,剿办更为棘手。’李鸿章仍是按兵不动。”

“这小子,连皇帝的话都不听吗?”

“不听。9月4日皇上得知日军已由汉城北上,再次电催李鸿章,李鸿章一味我行我素,拒不受命,以致酿成大祸。据统计,平壤一战,我方死亡两千多人,另有几百人被俘。惨呐!”

曹锟叹道:“唉!去他妈的,不操那份儿心。谁死了也不要紧,只要咱们活着就好——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我也是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左彬说,“哎,你那小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说着,伸手去摸。

“别动!”曹锟推开左彬的手,“这是……官府重要文件。走,到屋里搜搜。”

“这两间破屋,不知多少人搜过。”

“碰碰运气。”

说着,二人进了屋。第一户家徒四壁,空无一人;第二家,只有一个老头躺在炕上呻吟,曹锟比画着说:“老头儿,拿吃的来。”

老头明白他的意思,拍拍肚子,摇摇手,表示没有。曹锟疯了似的乱翻,把坛坛罐罐打破,仍不见吃食。老头儿敌视地盯着他们。曹锟气急败坏地刚要走,左彬一撩老头的被子,在老头裆里夹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扯出来一看,是一袋红薯。左彬伸手夺过来,老人跳下炕,哭喊着去夺,左彬把红薯袋往腋下一夹:“去你妈的!”把老头儿一脚踢倒,扬长而去。老人连滚带爬,又哭又叫,抱住左彬的腿不放,左彬拔出手枪说:“老东西,我打死你!”曹锟见老头儿可怜,说:“左彬,给他留点儿吧。”左彬不情愿地把一半红薯倒在地上,大步流星地走了。

二人边走边啃食生红薯,真比山珍海味还香甜。曹锟边走边想,我的牛皮箱让他盯上了,我得想办法甩掉他。左彬边走边想,那只小箱里肯定有值钱的东西,我得想办法弄到手。

二人心怀鬼胎,向西北方向走,谁也未能甩掉谁,第三天中午来到鸭绿江边。

江水滔滔,寒风瑟瑟,既无船只,又无渡桥。许多丢枪弃弹的清兵,抱肩缩胛在寒风中发抖。有的在附近村庄扛来门板、檩条,有的抬来打鱼的小舟和篙橹,岸上的清兵蜂拥而上,把小舟团团围住。结果,早来的与晚到的发生一场混战。小舟总算放进水里,但哗啦啦上来一群士兵,这个攀,那个抓,不一会儿,小船倾覆了。

曹锟和左彬两手空空,站在江边望洋兴叹。这时有人喊:“快过江啊,鬼子追来了!”果然,“啪啪”响起枪声。江边的人像炸了锅,扔枪弃弹,跟头骨碌,狼嚎鬼叫向江里跳。曹锟几次想甩掉左彬,但未能如愿。曹锟刚要往水里跳,忽被左彬拉住:“大哥,别走啊,咱俩好好谈谈。”“谈什么?”曹锟警觉地问。“咱哥俩是拜把兄弟,情同手足,不说‘见面分一半’吧,可也不能你吃肉连骨头也不让兄弟啃。你不能被窝儿里放屁吃独的呀!”“你,什么意思?”“哈哈,”左彬奸笑道,“你把小箱子打开吧,我只要一只夜光杯和一块小金表,如何?”“好啊,”曹锟怒不可遏,“浑蛋,你偷看我的箱子?!”“哈哈,大哥,我左彬一向够朋友,我只要两样儿,两样儿。”他伸出两个指头。“你要个屁!”说着,把腰间扎牛皮箱的衬衫勒紧,纵身就要跳进江里。左彬紧追不舍,忽听有人喊:

“二位兄长,等一等——”

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大个子熊炳琦扛着一根檩条跑过来。

二人都迎上去,帮他把檩条放入江中,熊炳琦在前,左彬居中,曹锟居后,三人抱着檩条向江心游去。

江水越来越急,游出二三十米,忽然左彬抓住曹锟的腕子,横眉立目地问:“你到底给不给?”“没门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什么酒我都不吃!”

左彬飞起一脚,猛蹬曹锟小腹,接着一个猛子扎下去,抢抓曹锟腰上的牛皮箱。曹锟骂道:“好小子,你来这个!”反手抓住左彬的手腕,左彬也不示弱,伸手照曹锟的眼上猛抠。曹锟眼疾手快,往旁边一闪,挥起油锤般的拳头,照左彬的鼻子猛捣。左彬眼前一片金花,继而一片红光,头一下子胀得像大笆斗。他不甘心,一头朝曹锟撞去,曹锟顺势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拧住他的腕子。左彬又踢又咬,企图挣脱曹锟的控制,怎奈曹锟手如铁钳,死死抓住不放。左彬忘了曹锟是渔家后代,在海边长大,水性特别好。几口水把左彬呛得懵懵懂懂,晕头转向,憋得实在难受,这才知道不是曹锟的对手。于是,开始哥哥长哥哥短地告饶。

在前面拨水的熊炳琦听到响动,回头问:“怎么啦?”曹锟说:“左彬不会水,我帮帮他。”熊炳琦问:“你行吗,要不要我帮忙?”曹锟说:“用不着。”说着,趁熊炳琦回身,又把左彬的头摁在水里。左彬已经精疲力竭,奄奄一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曹锟见此,用脚猛地一蹬,把他蹬出老远。快到岸边,他才焦急地喊:“炳琦,炳琦,不好了,左彬不见了!”熊炳琦问道:“怎么,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曹锟说:“是啊,我见他抱着木头游得很好,可一转眼不见了。”熊炳琦说:“咱们找找他吧。”曹锟哭丧着脸说:“这么大的鸭绿江,到哪儿去找?咱们先上岸吧,说不定他早上去了。”

二人游到岸上,冻得磕牙打战。曹锟捶着脑袋哭诉道:“哎呀,我真浑!我把他扶上檩条,他说自己能游,怎么就……把他丢了。呜呜……左彬兄弟,我对不起你呀!”

熊炳琦安慰道:“大哥,别难过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走吧,不然也得冻死。”

曹锟泪流满面地说:“左彬死了,王毓芝不见了,光咱俩还活个吗劲儿?”

熊炳琦说:“快走吧,大哥,咱们又没亏待他们。”

曹锟向江心深鞠一躬,祷告道:“左彬兄弟,你安息吧,你的家眷我尽心照顾,你的忌日我定时祭奠。我们走了……”曹锟表面上装得痛心疾首,内心却十分庆幸。

他们走着,曹锟问:“兄弟,你打算去何处?”

“小弟愿追随大哥左右。”熊炳琦诚恳地说。

“唉,倭寇气势汹汹,战争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我想先避避风头,看看再说。”

“小弟正有此意。”

“兄弟,咱俩生死同心,永不背叛,日后如有不测,谁也不许出卖朋友!”

“放心吧,兄弟不是那种人!”

二人大步离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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