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三十年没有住过人了,但皇朝的一些典仪,该举办的,还是在这边举办。平日里,也有宫中女官来往收拾,即便如此,无主的地方,总透着几分孤寂凄凉的感觉。
地方倒是极为华美的,雕梁画栋,高贵的火凤翱翔于红木天顶之上,祥云缭绕。不过是一个殿所,却处处雍容华贵,透出无法言说的高傲与矜持。
上官染烟端坐正殿主位之上,静静品茶。等待的时间里,后宫中人渐渐也就到了。
悦伶伊是最早来的,请安之后,便坐在下首最末的位置,规规矩矩一言不发,偶尔听到上官染烟提起什么话来,才恭恭敬敬倾身上前回答。
悦氏是财大气粗的名门。悦府之中,才貌出众的小姐们也不少。当初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大宗师要将在悦府之外长大的悦伶伊送进宫里来。
但宫内待久了的人,一看就明白了。
以悦府的财势,原本也就不需要依附皇室,也许大宗师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懂得谦恭退让的人,以免在内宫惹出祸端,连累家族。
单说懂礼数知进退这一点,还真是没有人能比得上悦伶伊。
只是,悦氏的大宗师,却不像是那般简单的人。
自悦伶伊入宫以来,上官染烟就觉得,难得有个看着顺眼的人,况且,还不是对手。
说起来好笑,整个内宫之中,她看着最顺眼的,其实还是小玫与季游陌。大概就因为那两个人都是在远离京畿的地方长大的,与寻常世家女子截然不同。
偏偏那两个人,几乎算是死敌。
常年在深宫之中生活,无聊的时候,就算不亲自下场,看别人出尽百宝,其实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早前也曾听说过,悦伶伊是十岁之后才被大宗师找回来的,多多少少,也算是个野孩子。
因此,在她看来,也是与众不同,
人总是会对与自己相近的人产生亲切感,就像她贵为御殿,幼年时却也曾经过过下女一般的日子,做过粗活也挨过饿,即便到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依然向往天启城楼下乞丐悠然自得晒太阳的生活。
这种想法说出来的话,也许会被别人嗤之以鼻,但放在自己心里,别人其实也管不着。
她其实也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只是,不愿说给别的人听罢了。
同悦伶伊说些宫里琐事的时候,君书也过来了。
君书是正妃,加封长秋君,又是六庭馆馆主,在宫里地位仅次于上官染烟,她进来之后,悦伶伊立即上前请安。君书亦颇为客气的回礼,请她先坐下。
看这一来一往就知道,宫里人总传同在六庭馆做事的君书与悦伶伊不和,想必也就只是别有用心的传言。
君书坐下之后,上官染烟便笑着说道:“你这阵子不是身子不大好么?方才听伶伊说,六庭馆的事情也挺多的,原不必这样早过来的。”
照君书的出身与地位,哪怕是在宫里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什么。她突然来这样早,倒是让上官染烟心里生出几分不安来。
君书轻声道,“也没什么,只是久不见你了,宫里事情原本就多。就想借着这样机会,同你多说几句话。”
面上淡淡的,也没什么表情,但话里的关切之意,却是实实在在的。
她与君书,原本私底下交情是不错的,只是人在宫里,若是来往多了,难免就会引人猜疑,在这方面,上官染烟一向克制。更何况,自上次小产休养之后,君书玩命似得将心思用在宫务上,上官染烟也不忍给她多添负担,连长秋殿那边都很少去了。
如今得知自己一直被惦记着,心里竟然还满欣慰的。
也就刚问了几句君书的身体状况,看眼下吃的什么药,调养的如何,若是伺候的不周到,就该毫不犹豫去催太医院的人,无须跟他们客气。
琐琐碎碎的闲话,归根结底,也都是关心的意思。
话说一半,皇甫明月人过来了。初见到上官染烟之时,她面色还有几分尴尬,坐下就解释道:“娘娘,这可不能怪我啊,晴湘一意孤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上官染烟面色冷淡,看了眼君书,道:“原是我的错,宫里有人不守规矩,该交慎刑司由你裁定才是。想着皇甫妃是她长辈,网开一面,由她自家长辈管教算了,岂料还能闹到陛下跟前。我看,这次的事情过去,还是得慎刑司出面。到时候就要劳烦你了。”
易君书点点头,说,“份内的事情,不须同我客气。”
皇甫明月在一旁赔笑,什么都没有说,
既是姑侄,又同住一宫。竟然还没有一起过来,皇甫明月明哲保身的功夫,倒也真是一流。
好歹也是入宫近十年的人了,且不说这事情是不是她搞出来的。放任年轻的侄女在台面上一再闹事,以身试法。这姑母,做的倒是真够令人鄙夷的。
不禁又想起上官绾绾,那个被她厌弃的侄女,也是死在内宫阴谋中的,要说长辈做的不称职这一点,她似乎也没有立场来鄙视皇甫明月。
人既然多了,就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闲话,隔了会苏华章过来了。人多了,也就只能端坐着,聊些无关痛痒冠冕堂皇的话。
季游陌不在场的时候,苏华章多数时候还算随和。颇为认真的和悦伶伊聊着六庭馆那边的事情。
苏华章父亲也是大理寺丞,算是前朝位高权重的文官。问几句六庭馆的事情,也算不上什么。
到现在,皇甫晴湘还未曾过来。
众人面上气定神闲。心里隐隐都已经觉得不耐烦。看这时辰,北辰郁秀莲都快到了,不过区区一个宫嫔,若是来得比北辰郁秀莲还晚的话,宫里这些正妃也下不了台。
正当她们低声议论的时候,女官来报,说北辰郁秀莲御驾到了。
正好是在北辰郁秀莲御辇抵达凤仪阁之前,皇甫晴湘从容不迫的踏了进来。
上官染烟在心底微微冷笑了一下。
故意拖到这个时辰,分明是怕受到别人的质问。这屋里这样多宫妃,一大半都比皇甫晴湘地位高。她特意躲到现在才出来,就是要让别人处于被动的境地。
不过是小伎俩,但用出来的时候,倒是真挺有效的。
没空跟她多计较了,上官染烟带领诸妃上前跪拜迎驾,入内之后,她将主座让了出来,自己果断坐到了右侧首位。
凤仪阁主位,帝座之侧是中宫凤座。至今虚悬。尽管这些年,上官染烟,季游陌,小玫甚至君书都曾经蒙北辰郁秀莲赐座身畔。但此时此地,众目睽睽之下,她真不觉得自己有坐在凤座上的资格。
身为宫里人,飞扬跋扈是没有用的,要想活得安稳,最重要,便是得懂分寸,知进退。
太过年轻的人,是不在意这些的。
众人纷纷按着地位坐下,唯有皇甫晴湘站在大殿正中一动不动。
上官染烟低声吩咐伺候人奉茶,偌大的殿所,北辰郁秀莲不开口,就是鸦雀无声。
北辰郁秀莲从容不迫的喝茶,也不知隔了多久,皇甫晴湘终于按捺不住,轻声道,“陛下,晴湘有要事想要上奏。”
北辰郁秀莲略笑笑,道,“先坐下吧。”
她从前因为犯错,在宫灯帷那边曾经被晾过一次。知道这位帝王真发起脾气的时候也不是好惹的。
上一次,是因失手将太子扔进青阴川而受罚,那是大错。对比之下,御前失礼,擅闯持中殿,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北辰郁秀莲将茶盏放下,含笑道,“这阵子前朝政务繁忙,没怎么到后宫来,也不知诸位爱妃近来如何?除了皇甫嫔以外,别的爱妃还有事要上奏么?”
难得北辰郁秀莲人来后宫,论身份地位,原本也轮不到她第一个说话。
上官染烟轻声笑笑,道,“如今内廷这边,六庭馆的事情是长秋君与悦承恩负责,太阴殿则是皇甫妃照管着,正经事,也就问她们三位了,我是个闲散的人,也没什么好说。”
易君书将六庭馆的事情拣要紧的说了几句,皇甫明月又把太阴殿近期的研究成果报了上来。之后到悦伶伊,她处理的事情,都是繁杂的小事,但却跟持中殿牵涉最多,说的就有些多了。北辰郁秀莲也是意料之外的耐心,一来二去,询问许多。眼见着时辰过去,伺候人上来换过两次茶,皇甫晴湘突然又上前跪下,道:“陛下,臣妾所奏,事关重大,请陛下听臣妾一言。”
就这么突然冲出来,倒是吓人一跳。悦伶伊地位毕竟低于皇甫晴湘。被她当场打断话头。当时便觉得不怎么好继续说下去了。
北辰郁秀莲面色略微透出几分不悦,尚未发作,皇甫明月却轻声道,“陛下,晴湘这几日心里一直放着事情,我这个做姑母的也十分担心。为小辈这些事情,给陛下添麻烦,臣妾亦是惭愧万分。但,还是请陛下给她个说话的机会吧。”
推得倒干净。
上官染烟漠然的看了眼窗外,轻声道,“让她说吧,也不知是宫里哪个委屈了皇甫嫔,非得要在陛下跟前讲,想来是信不过我们了。”
皇甫晴湘跪在原地道,“臣妾想与陛下单独一谈。”
北辰郁秀莲沉默的看了她片刻,道,“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不能说于人前,朕也不愿去听。”
皇甫晴湘迟疑了片刻。
北辰郁秀莲看向悦伶伊道:“伶伊,盐铁税政的事情,不如你之后同君书再商议一下,前朝的奏报,朕看也是不必改了……”
“陛下……”皇甫晴湘再度低呼,北辰郁秀莲不耐的皱起了眉。
皇甫晴湘叩首道:“陛下,臣妾所说之事,与太子血脉相关,臣妾有证据,昔日颜寂久居长门宫的时候,曾与年轻男子频繁往来,长门宫的伺候人见过那个人……”
“污秽!”话音未落,上官染烟已经将手中茶盏狠狠掼在了她面前,碎片四溅,浅碧色的茶水溅在了皇甫晴湘白色的衣袍下摆。她惊了一跳,后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