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是说不出的伤感。上官染烟听着难过，便试图安慰他。
她说，“我从前听说过，你母亲病重之时，曾经梦见她的师尊阴阳师，当时阴阳师已经仙去，她一心想要追上师尊的背影，可是骤然之间，阴阳师回头，露出可怕的面相，将她惊退，醒来之后，她在陛下面前哭了。”
这是昔日在北荒那边发生过的事情，忘记是哪个深夜，北辰郁秀莲心绪脆弱的时候对她提起过一次，说从未曾想过，那样淡漠的人，会因一个梦境而伤心。
但凡北辰郁秀莲说起小玫的事情，上官染烟都会用心记住的。那是太子母亲的事情，她总想着，得有一天，要将那个人日常之中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太子，太子是个可怜的孩子，还在婴儿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他也只能借助这些琐碎的小事，来拼凑印象中母亲的形象。
太子专注的听着，上官染烟接着说，“逝去的人，同生者并不在这个世界，若是靠得太近，反而会伤到生者。当日阴阳师大去，你母亲万般伤心，一直无法走出阴影。也许便是因此，阴阳师会在她重病之时在梦境之中吓她，要她好好活下去。”
上官染烟努力想要找到解释的方式，她对太子说，“你母亲，也是同样啊，她很爱你，所以才会将你托付给我照料。我知道她将广邪清法殿中最重要的东西留给了你，想等你长大的时候，要你父皇交给你。她是不会表达感情的人，就算你在她身边长大，她也不会一直注视着你，守在你身边对你说她有多么爱你，也许她连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会把自己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全部毫不犹豫的给你。也许她一直做自己的事情，连理都懒得理你，但当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一样可以为你豁出命去。”
这就是上官染烟对小玫的理解。她一直在拿自己与小玫对比。她自己也许会是比小玫更好的母亲，但她知道，小玫是合格的母亲，因为她将太子托付给了最恰当的人。她为太子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这个孩子，原本就是她拼命保下来的。
上官染烟突然不说话了，因为她看见，太子坐在她对面，无声的哭了。
他说，“母妃，谢谢你。母亲与你的心意，我都收到了。我知道，母妃一直对我很好的。一直在这个宫里，站在我身后保护着我的是母妃啊，我明白的……”
所谓真心实意，只要付出过，总是会被感受到的。单为这几句话，便觉得，到现在为止，为这个孩子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值得的。
此次御驾前往北荒，随行人员并不十分多，宫妃里是上官染烟与季游陌，朝臣则是安成君与大祭司上官瑾，以及东宫太子。
人虽不多，但都是重臣。几乎是将******带过去了。
皇甫眀禅在北荒的北川军护府前一百里处迎驾，之后，便将御驾一行护送至罔山行宫。
这也是上一次封印阴阳道的时候新修建的行宫，与广邪清法殿遥遥相对，居中的，便是小玫长眠的琉璃骨塔。
正好是一个三角形，罔山行宫是安成君督建的，建筑之中，其实也暗藏法阵。目的，也是为了借广邪清法殿之地气，镇守北荒一方。
听说与阴阳术相比，安成君的主业其实是建筑，罔山行宫外观恢弘大气，内中却不失婉约气度。看着舒服，住在也自在，的确是不错的。
抵达行宫之后，北辰郁秀莲原本打算立刻带太子去琉璃骨塔祭奠小玫。
皇甫眀禅却面露难色，低声道，“陛下，其实颜寂娘娘现在已经不在琉璃骨塔内了。”
北辰郁秀莲愣住，连安成君也惊了一下，便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甫眀禅说，他们其实平日里也不怎么敢来广邪清法殿这边打扰。北川军护府的府兵十之八九都是招募自北荒当地。这边本地人对阴阳师奉若神明。即使阴阳师大去多年，广邪清法殿依然是如同神之领域一般的存在。当地人有时候会在林外祭奠。
前些日子，因为发现阴阳道的异变，便派遣了一些将领在广邪清法殿林中查探，结果，就看见颜寂活生生自琉璃骨塔之中走了出来，一路走入早已荒废多年的广邪清法殿。
饶是军中将领，亦被吓得不轻。他们都以为小玫早已死去，琉璃骨塔是被彻底封闭的坟墓，谁能想到，镇压坟墓的断龙石后，会有女子伸出纤纤玉手，推门而出。
因此事太过耸人听闻，当时也未曾在奏报中提起，只能在北辰郁秀莲抵达之后，再当面上奏。
北辰郁秀莲讶异的看着安成君，昔日是安成君说，小玫纵然等待已被烧成灰烬的灵魂碎片一一复归，想要重生于人世，也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琉璃骨塔的封印，是安成君亲自设计的。物理机关与法阵封印都有。外界无法进入，内中却无防范。若是小玫苏醒，推门而出，倒是容易的很。
安成君思索片刻，问道，“自颜寂入广邪清法殿之后，你们有再去查探过么？”
皇甫眀禅道，“广邪清法殿是阴阳师封地，颜寂重归，末将不敢再擅自入内，只是让军士在远处看着，也只能确定，这些日子以来，颜寂未曾再出来过。”
安成君对北辰郁秀莲道，“颜寂是阴阳师唯一传人，眼下阴阳道有变，危机迫在眉睫，她因此而提前苏醒，倒也不奇怪，只是，魂魄不全，定然不是完整的复生。如今也不知情况如何，还是臣先去查探一番吧。”
北辰郁秀莲轻声问道，“朕不可以去看她么？”
竟然是恳求的语气。九五之尊，也有脆弱的时候。
安成君道，“还是让臣先为陛下查探吧。”
广邪清法殿废弃多年了，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骤然让北辰郁秀莲亲往，安成君私心里就觉得不妥。
北辰郁秀莲沉默许久，也只能准了。
安成君独自前往广邪清法殿。门是没有锁的，随手一推，也就进去了。
昔日静谧优雅的庭院，如今荒草丛生，宛若死地一般。
当年阴阳师在的时候，曾经驯养貌美精致的活尸伺候起居。如今，大概是小玫已经没有耐心培养活尸了吧，入殿之后见到的洒扫尸都是粗手笨脚的，扫完地之后抱着垃圾出去，竟然走到台阶上，就连尸带垃圾一起滚了下去。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洒的到处都是。
活尸是没什么智慧的，只能依命令行事。将垃圾弄得到处都是，那就只能爬起来，重新收拾一遍再包起来带走。
安成君不由黑线，心想皇甫眀禅幸好未曾派人前来查探，不然看着庭院里一大堆做事的尸体，还做的颠三倒四狼狈不堪，简直不知是惊悚还是搞笑。连鬼主阴阳师的颜面都会被丢光吧。
也不大像小玫的风格。她向来追求生活品质，怎么会用这样的粗蠢东西？
等他进入正殿之后，便知道答案了。
正殿之内被打扫的还算干净，四面天窗开着，阳光错落洒在殿内，青石地板之上，小玫趴在一张张草稿纸上绘图验算，除了眼前稿纸以外，似是什么也注意不到。安成君入内，她连头也未曾抬。
昔日小玫也是专注的人，做事的时候无视周边一切，但如今，一眼看过去，感觉却有所不同。
从前还是活人，如今看过去，只像是没有生命的傀儡人偶。白色的衣袍遮不住一身纤瘦骨架，雪一般的白发不知何时已经长到等身及地，铺散在地板之上，更显触目惊心。
安成君敏锐的察觉到殿内还有人，他骤然回头，却看见北辰凤先站在远处窗下。静静的看着小玫匍匐于地的身姿。
安成君叹一口气，向着北辰凤先走了过去。
早该料到的。这位朝露城主失去踪迹多年，除了这里，大概也没有想去的地方了。
他轻声问北辰凤先，“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辰凤先也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他其实也早就以为小玫已经死了，来到北荒之后，心里更是觉得荒凉。生无可恋死不足惜。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不知不觉之间，便避到了广邪清法殿。
这里没有人，却处处都是昔日小玫生活过的痕迹。站在阁楼之上的时候，推开窗就能看见埋葬小玫的琉璃骨塔。他原本打算，就在这个地方，囚禁自己一生一世。
未曾料到，某一天，小玫竟然就那样若无其事的回来了。虽然消瘦憔悴到不成人形，昔日青丝全成白发，但，依然是他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啊。
无论是鬼是妖，他都衷心感激上苍，让他们此生再次重逢。就算这是梦魇，他也甘愿沦陷其中。
只是，回来之后的小玫已经不再认识他了。
她回来之后，身上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先是召唤活尸在广邪清法殿照料殿所，之后就一直埋头于法阵的研究之中。
她大概是能照顾自己的，只是，完全看不出在意识的层次之中，还剩下多少可以被称之为常识的存在。
北辰凤先在这里照料了她好几天，但她却似乎一直未曾在意北辰凤先的存在，或者说，就是干脆将他当做和那些活尸一般，摆设在广邪清法殿的物件，不具备任何意义。
即便如此，北辰凤先依然愿意留在她身边，哪怕就只是多看她几眼。
听了北辰凤先的描述，安成君又走上前去，仔细查看了小玫的状况。
和预料之中的差不多，小玫是在魂魄不全的情况下强制被召唤而醒的。原因，自然就是阴阳道内的暴动。
灵魂不全，强行与躯体结合操纵躯体，已然是妖身了。而且，是不完整的妖身，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完全复生的可能性亦不复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