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跟开路似得，路铺好了，还得愿意走的人，才能过得去。
为了对付不愿意配合的那帮鬼，安成君苦思多日，设计出法阵，并启用广邪清法殿中多年未曾起用的一些宝鼎之类的法器，做出了一个勉强可以使用的鬼炉。
仓促之下，东西做得难免有点糙，但若是只用这一次，安成君敢以项上人头保证，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是能源这一方面。
阴阳道的法阵只有小玫能操控，鬼炉炼化这一方面，交给安成君就可以。关键是，无论是催动法阵，还是炼化恶鬼，都需要用到鬼火。
北荒这些年安定的很，没打过什么仗。粗活都是让钦天监的道生们干的，这些日子，抓来封印的恶鬼越来越多，找到的骨骸却不多。
经过安成君的精密计算，阴阳道若是再不修复封印，最多七天之后就会彻底崩毁。炼化人间肆虐的恶鬼这件事，需要在运转阴阳道之前进行，这样的话，留给小玫运行法阵的骸骨就不多了。
他刚才就是去跟小玫合计这事情的。眼下小玫虽半死不活，没想到，看见那些术法的算稿，竟然还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换了几种不同的算法，构建模型，推演之后得出结果，若是将鬼炉中的恶鬼尽数炼化，留给阴阳道运转的骸骨，最多只能送六成的鬼众回去。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用尸骨烧鬼炉，原本就是有违天道的事情，既不能扒坟，也不能现在调兵去屠了苍狼王府。所以，就只能省着点用。
考虑之后，打算是先将一些道行不是很深的小鬼挑出来，让上官瑾带回钦天监，钦天监那边也有设备，虽然不如鬼炉效率高，但多少也有些炼化作用。只是，数目过高的话，一来带不回去，二来，带回去也处理不了。为免帝都变成百鬼夜行的局面，就只能带走一小部分了。
至于剩下的空缺如何补足，安成君也不知道了，但小玫说，她有办法。让安成君不要管别的，只一心一意开鬼炉就行了。
办法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据安成君所知，阴阳师术法已臻化境，可以从无生有。但人骨，是生者专为死者的残留，就算是阴阳师，也没办法变出来。
因此阴阳师就很少用骸骨做术法材料，消耗品，买都没地儿买去，能不用就不用。
阴阳师做不到的事情，小玫应该也是做不到的。
但安成君却说他相信小玫。
阴阳师门下一诺千金。既然说了有办法，就绝不会将事情办砸。因此，不如就这么办吧。
苍狼王世子算不上什么，策天凤死了，苍狼王府那些府兵，在北隅皇朝的军队面前不堪一击。况且那些府兵也未必真正效忠苍狼王世子。调兵过来抓他上天启分分钟的事情。难处理的，就是这些肆虐的恶鬼。
处理不当，还容易引起民愤。对皇室形象影响不好。
法阵运转的时候，不容打扰，未免节外生枝，最好先调兵控制苍狼王府，制而不杀，然后他们这边开阵解决问题，之后就可以收工了。
也难为安成君，多年不上朝的人，说起这些事，逻辑清楚条理分明。
但北辰郁秀莲听着这些，心里却在想，小玫所说的有办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小玫的性格，北辰郁秀莲心里是有数的。他同安成君一样信任小玫，知道她说有办法，就一定是真的有办法。
隐约却有些担忧。
安成君说，其实，若是眼下小玫身体还好的话，完全可以同他合作，暂时将阴阳道封印一部分，保证它不要崩毁。拖延十天半个月，一方面可以多收集一些骸骨，另一方面，上官瑾往天启多跑两趟，多带点小鬼回去解决利索，鬼炉还能再省点骸骨出来。
但以他的诊断，小玫绝对没有余力再开两次法阵。再残酷一点说，人能不能拖到十天半个月以后，那也是问题。
北辰郁秀莲心里清楚，小玫在考虑修复阴阳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早已经将自己的生死与结局置之度外了。
他改变不了小玫的想法，但他原本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如果一开始，就不要让小玫参与这边的事情，不要让安成君见小玫。也许，小玫就不必做这些事情。
但现在，大局已定，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结局。
钦天监的人将抓来的恶鬼按道行分了级别，上官瑾在允许的范围之内，将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当天就离开北荒，连夜赶路，要尽快处理恶鬼，以免再生变数。
北辰郁秀莲在入夜的时候去看小玫，见她已经坐了起来，换了一身白色道装，雪白的长发绾在头顶，唇间半点胭脂。苍白如雪的面孔，依然如昔日一般清丽动人。
大概是因为即将要开阵的缘故吧，面前堆了一堆草图与公式，正在专心致志的计算中。北辰郁秀莲远远看着她，都觉得不忍心打扰了。
安成君的鬼炉也是这一夜开始运转的。地方离广邪清法殿不远。往窗外看，就能看见青烟弥漫在荒野之上。场面倒是挺大的。
青碧色的鬼火在鬼炉之下烈烈燃烧着，随风而起的时候，，鬼影重重，连风声之中似乎都传来呼啸哀嚎的声音。这般声势，比人间焰火，绚丽千百倍。
以凡人之力，借器械之功，做出这样大规模炼鬼的事情，安成君也算是一代神人了。
小玫从头到尾，未曾往窗外看过一眼。并不是不感兴趣，而是，知道自己的任务繁重，所剩时间又已经不多，因此分外专注罢了。
北辰郁秀莲默不作声的走到寝台边上，将小玫连人带书稿一起搬到内侧，帷幕内以夜明珠照着，光线柔和却不刺目。他让伺候的人将寝殿内的宫灯依次熄灭。躺在小玫身边，听着绘图的沙沙声，就那么渐渐睡着了。
总觉得相处的日子应该不会长久了，因此分外珍惜。
醒来的时候，见小玫没有在继续画图了。人倚在床边，竟然在静静的看着他。
那直勾勾的专注目光，似乎特别给人压力，北辰郁秀莲几乎以为自己是硬生生被她看醒的。
起身问小玫，“事情都做完了么？为什么不去睡会儿？”
小玫道：“没什么时间了，安成君那边快要结束了。”
结束之后，就要开阴阳道的法阵，看她这个样子，彻夜未眠，应该也已经准备好了。
北辰郁秀莲意识到小玫是有话要对他说，因此一直沉默着。
小玫说：“当初我离开这里，跟你去天启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走到这样结局。但是，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以后，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了，也不必为我愧疚。”
离开北荒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心性很天真的人。
在那样的环境长大，阴阳师虽然淡漠，却一直给她最好的一切。她和阴阳师一起修习医道的时候，曾经见过很多牧民，他们毕恭毕敬的将她当做神女来供奉。因为这无限的崇敬，因此也与她保持着较远的距离。
在到天启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心，也可以这样复杂。
勾心斗角，倾轧算计。为了那所谓的权势，不断为别人下套，然后再被别人套死。
源采依想要下毒给她，然后很快又被别的人害死了。季游陌对她做了很多事，然后，别的人，也在不动声色间，在琐碎无谓的事情上给季游陌添堵。
哪怕对自己全无好处呢，只要言语上能亏到对方几句，就觉得心里痛快，哪怕因此招致对方的报复，来来往往，只当是过招了。
这样的生活，落在旁观者眼中，未尝不是一场好戏。只是，若要自身参与其中，那人生就太过于悲催了。
小玫从不觉得自己比别的人更高尚些。季游陌对她做的事情。她也不是做不出来，只是懒得。
世间环境十之八九大抵如此，总有一些人觉得，想要的东西，只能靠争斗得了，斗跨对手，拉拢有利的盟友，利用，算计，攻伐，到最后得到的果实，才觉得甘美。
小玫不那么认为，小玫觉得，只依靠自己一人，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坑害另一个人去争夺。一样东西求而不得，那就去拿别的好了。都是浮云流水，无必要为之动摇心境。
这世间，好斗的人终究是少数，像小玫那样想得开的，也是少数。多数人身在大环境之中，站在对自己有利的一方，没有本事斗，也没有本事自保，拉帮结派，明哲保身罢了。不过就是对环境的一种适应。上到庙堂，下到村野，归根结底，也就那么一回事。
小玫为人随和，非常尊重别人的想法，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她不喜欢那样的环境，却不是完全不能适应，只是想想就觉得，那样的人生，毫无乐趣毫无意义。能离开的话，为什么不呢？
所以她想开了，她决定离开，再也不回去。
至于留在天启的那一双儿女，那并不止是她的孩子，还是北辰郁秀莲的孩子，是北隅的太子与公主。就算她不管，应该也有别的人管吧。这一点，她丝毫也不在意。别的人或许会觉得她冷酷无情。但是，就自身而言，她心安理得。
身体的创伤至今还未曾痊愈，也许永远都好不起来了。想起的时候，就无限憾恨，但却不是怨恨，而是反思自己术法不精，学艺那么多年，竟然还是被别人攻破结界钻了空子。这失败的耻辱曾有一段时间让她非常之想不开，但现在，却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人生在世，也许偶尔失败一次，也是难得的经历。世间术法最强者，也许就只有一人，难道不如这个人的，就该统统去死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