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南国，便已经笼罩在了酷日的鞭挞下。蝉鸣四野，除此之外，便是茫茫荒草中不时响起的摩挲声，许是野兽，亦或许是什么……
这是一处大唐西南边陲的小村，庄子里热气浮动，不少人家拿着宽大的蒲扇，搬个小巧的木凳，便铺在泥道上，聊着有的没的。
小村里有座茶楼，小茶楼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豪爽地喝着特制的解暑凉汤，然后咂咂嘴，舒服地呼一口气，再饮。
小茶楼里进了一位素衣少年，身后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袱。
少年是唐世言，包袱里是他视若生命的长剑和从观里偷来的不少圆形糖豆子。
茶楼的小二不敢怠慢，忙迎了过来，满是油污的抹布在一张木桌上象征性地呼喇了一下便招呼他坐下。
唐世言显得很是拘谨，他将包袱轻轻地放在桌上，收衣坐下。这还是他走进的第一个村子，也是他第一次跟除观内的其他人打交道，不免有些头疼应该如何说话。
“客官，要点什么？”店小二弓着腰满脸堆笑。
唐世言却没有听见，他还浸淫在自己的思考中，猛的想起师父曾教过自己对待陌生人万不可失了礼数，于是他强自咧嘴，自认为笑着说道：“你好。”
店小二一愣，明显没搞明白状况，但他也是久经人事，什么稀奇古怪的客人没招待过，便立马回过神来，“你好，客官，想要点什么？”
要点什么？
这下轮到唐世言惊愕了，他原本只是想在这里歇歇脚再走，没想到这人家这么好，竟然还主动要送自己东西。唐世言心头一阵感动，暗自腹诽这人世哪有师父说得那般险恶。
望着周围的人，唐世言舔了舔干裂的下唇，指向一名壮汉，“就要那人的喝的吧。”
“得嘞，客官您稍等。”
这是唐世言下山的第十天，荒山野岭中不乏猛兽，却也成了他最好的食物，他刚刚就烤了一只野狼，所以这时也不算太饿，只是走得久了难免有些乏，便进了村子想要休息休息。
他不知道长安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在北边很远，于是他一直向北走。
凉汤很快便端了上来，唐世言望了一眼身前有些发浊的汤水，微微不喜，轻轻抿了一口，发现竟比山上最高处的那道泉的滋味还要好，不禁又大口大口地灌了几回。
见着小二此时也没什么事做，唐世言思忖了一下措辞，拭嘴后问道：“这位前辈，您可知长安在哪儿？”
店小二似笑非笑，“长安啊，那可是出了名的地方，怎会不知道呢？小兄弟你顺着这山朝北走，再翻三座山，便是天堑函谷关，顺着函谷关走，那便近了。不过小兄弟，你可是要孤身一人去长安？”
唐世言点了点头，心里暗暗记下路线。
店小二站起身来，去招呼门前进来的客人，“那耗得时间可就多喽，不说路上的艰险，光是翻山越岭，出函谷关便要费上几年的时间。”
唐世言握着碗沿的手隐隐发力，听闻还要几年才能赶到长安，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几年，那几年后要是乐乐早已嫁人了怎么办？怎么可以几年后？
就在这时，街上却是突然响起了一道惊呼，然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连带着整个酒楼的人都顾不得汤食开始慌着向外跑。
店小二同样是骇地脸色惨白，扔下肩上的油抹布便欲朝外冲，唐世言有些疑惑地拉住他，“前辈，发生什么事了？”
店小二颤声道：“小兄弟你也快跑吧，山贼来了，再晚咱都得死在这儿。”说罢，他便强自挣脱开，头也不回地冲出茶楼。
唐世言没听明白，见凉汤还没喝完，无奈得摇摇头便又重新坐下，咕噜咕噜地饮了起来。
山贼，什么东西？
不消片刻，他便明白了什么是山贼。
茶楼里突然咋咋呼呼地闯进了不少身着麻衣的大汉，除了领头的几个膘肥体壮外，其余人都是瘦的跟皮包骨似的。
这时茶楼里还剩下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食客，那群人问也不问，直接一刀下去，便是几个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唐世言皱眉，常年看惯生死的他自然不会去怜悯什么，只是他正饮着汤却看到如此让人恶心的画面，着实令人不喜。
领头的那人翻了翻几具尸体，愤愤地骂了声：“妈的，都是一群穷蛋，啥玩意也没有，就几张臭票子，够个屁。”
这时山贼才终于发现了那个在角落里不吭不响的唐世言。
唐世言感受到领头那人对自己毫不避讳杀意的目光，不免有些错愕，突然又想起师傅曾对自己说过，遇到其他杀手杀人，一定要远远地避开，毕竟谁都不想被人察觉自己的身份。唐世言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群杀手是嫌自己碍事了，报以歉然一笑，拿起包袱便欲离开。
谁曾想那山贼却是眼睛浑圆一睁，大喝一声，“包袱留下！”便是一刀劈了过去，刀锋直指唐世言的左臂。
唐世言确实有些生气了，心想这人怎生这般无耻，自己都有意避让了竟然还不依不饶。此时就是未经世事的他也知道这人恐怕是要黑吃黑了。
他想起师父对他说过，遇到这般黑吃黑的不要脸的孬货，直接干，他娘的！
山贼的刀劈至唐世言的包袱，包袱便张开一角，然后映射点点寒光，再后便是一颗硕大的头颅飞起。
那群山贼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那少年到底是何时将剑握在了手里，等反应过来后才发现那领头的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意识到少年不是善茬，一剽悍的山贼眼色一凝，明白这死仇算是杠上了，将溅在脸上的黑血一抹，沉声喝道：“一起上！”
其他人不敢违背，即使心里早有了退意，竟然也还是咬着牙拿着缺口丛生的朴刀扑了过去。
唐世言屈膝，眸子里毫无波澜，既然已经杀了人，那便必然不能留下什么后患，他同样没想着给这些人留下生机。
他腾跃而起，一招竖劈便是利落地解决一人，然后落地顺势弓身扫腿，长剑向前一送，便又添了几句热尸。
这群山贼本就是迫于生计，入山为寇，又哪里习得过武艺，只凭得一身狠辣为害乡里，此时一遇行家，高下立判。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那茶楼里的山贼便只剩下了一人。
咣当。
最后一个山贼的朴刀滑落到了地上，然后他的身体撞破茶楼破旧的招牌倒飞而出，惊住了楼外还在大肆搜刮的同伙。众人错愕，他们一路抢烧，从未遇到过像样的反抗，天灾横行的年代在这小村庄里哪有什么闲钱去雇个打手，至于官府的人……天高皇帝远，有谁闲的蛋疼管这些贱民的死活。再说像他们这些人是怎么沦落到盗寇一类的？还不是那些当官的硬逼的，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剐其皮。那些官府的人一个个富得流油，却个个贪生怕死，可没胆子掺和这种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便是有侠士或是道士恰好露宿在这里，路见不平拔剑起。不过像这种人最好对付，尤其是那群臭道士，只要他们这些为恶的稍稍服软，发下毒誓从此再不鱼肉乡里，抑或是痛哭流涕，悔改前非，那些道士倒也不会为难，口念着善有善报教化一番便乘剑而归。再后……该抢的依然抢。
所以，这群贼寇的头头初始并没有过于害怕，反而眯着眼将手里的朴刀一旋抱手，颇具道义地弯腰朝小茶楼里恭声道：“敢问是哪位侠士在……”
话未说完，那头头的瞳孔便是骤然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瞬间支配了他的身体，登时毫毛乍起。他的眼里起初只有一个点，后来变成一道线，察觉到不对的时候才感到额头酥酥麻麻的，眼前不知何时横了一把剑和一抹红。
这说来其实仅仅是几个呼吸的瞬间，唐世言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杀掉了那贼首，但这并没有结束，他脚尖轻点，便是朝方圆数百米的区域展开了反击。
这是一场一面倒的战斗，没有任何悬念。
余下的贼寇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径直蔓延到脑门，这下哪还敢劫掠，先缓过神来的早就扔了破刀玩命地逃了。
可唐世言却像幽灵般魂去不散，十步杀一人，剑落人陨，直杀得自己浑身沐血，像个修罗。
……
这场屠杀最终以唐世言的全歼告终，整个村子里横七竖八地倒满了尸体，少说得有五六十，屋上杵着的寒鸦扑朔扑朔地飞了下来，凄叫几声，开始享受盛宴。
唐世言将剑从最后一个贼寇的身体里拔了出来，注意到周围那些满脸震惊的村民。他提着剑，剑尖在地上刺啦刺啦地划着，他朝着人群走去。
师父说过，不管是对待平民还是敌人，身为杀手要做的，就是斩草除根。
过去他做过很多次，杀过不知道多少无辜的百姓，这次也不例外，他望着前方还懵着的村民，眼里泛着猩红。
那群人毫无察觉。
呼啦。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那一群人竟齐齐地半倒在了地上，有衣衫不整的女人、有抱着尸体流泪的老妇、有骨瘦如柴的汉子……他们都拜在了地上，一时间哭声震天。
他们是这次事件最孱弱的受害者，是本已绝望了的苦命人，在这自认为得救的一瞬间，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不安、感激与出离的愤怒。
“谢谢恩公！”
“谢谢少侠相救！”
“我替我死去的儿谢谢你！”
“谢谢……谢谢……”
唐世言停了下来，黑发凌乱，遮住了他大半个脸，那上面还滴答滴答地渗着血珠。他朝前望去，看着在自己跟前不停磕头的人，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往日的屠戮，死者的眼里尽是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冷厉与绝望的哀戚，哪有什么感激可言？这是怎么了？他心里有些摇摆，只望着前方那片参差不齐的拜服者，剑在滴血。
我该做什么？
他自问。杀了么？可他们毕竟是在感激，师父不曾说过心存感激的人都是极善之人么？不杀么？可他作为杀手首先被灌输入脑的便是斩尽杀绝。
他忖了不久，只极生涩地回了声：“不客气。”
这时他才注意到了自己左手旁不远处的一辆牛车，那车轱辘下正有一双怯生生的小眼睛在打量着他。
他微微皱眉，持剑挑起那小女孩的衣裳，拽了出来。
女孩并不大，看上去十一二的光景，脸色黢黑，全身瘦的出离，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看上去极是害怕。
乐乐也是这般大吧！倒是比她白多了。唐世言心里有些雀跃。
“少侠，她是跟那贼寇一伙的！杀了她少侠！”有人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抬头一望正好看到那女孩，顿时睚眦欲裂，“我见过她，当时她就跟在那伙人身边。一定是妖女！杀了她！”
“杀了她，为我死去的儿报仇啊，少侠！”一老妇抱着冰冷的尸体歇斯底里。
“杀了她，杀了她！”其他的村民抬头，纷纷指着那女孩，跟着响应。
女孩更加恐惧，身子缩在地上抖得厉害，却不敢动弹。
唐世言举起了剑。
女孩眼里泛起光，“别杀我……别杀我……呜……呜”
唐世言的剑指向了女孩，村民的斥骂声更甚。
“别……别杀我，我干什么都行，我给你做牛做马，我可以洗衣服，我可以赚银子，别……别杀我……”
唐世言的剑开始朝前方刺去。
“别……不要……”女孩终于是绝望地闭了双眼，“先生，我会烧饭。我可以烧饭的……”她已经能感受到剑上传来的冰冷的气息，额头上冰的厉害。
可她抖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还是在抖。她睁了眼，发现眼前的人收了剑。
“你会烧饭？”唐世言拾起一块粗布，开始小心地擦起自己的剑，间中余光斜瞄了瞄女孩。
女孩的眼里顿时有了光彩，她强撑起自己的上身，马不停蹄地点头应道：“先生，我会烧饭！我真的会烧饭！很好吃的，肯定很好吃的！”
“那跟我走吧，你叫什么名字？”唐世言背起了他的黑色包袱，开始朝村外走去。
女孩立马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追了上去。
“小楠，他们都叫我小楠！”
这下轮到村民们错愕了，他们望着唐世言越走越远的背影，“少侠，那不是什么好人啊……少侠，那是妖女啊……”
唐世言没有理会，他对自己解释说，肚子，向来很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