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所有大事件一样,这件事起初并不显眼——不过是来了一辆福特皇冠维多利亚政府公务车,里面只有一位公务员和两个乳臭未干的士兵,还有一部手机。但是经过一通电话和几天的忙乱之后,此时的贝拉米已经驻扎在了学校。这里没有学生,没有班级,该有的都没有,只有越来越多的调查局轿车卡车,以及局里的男男女女。几天之前,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调查局对阿卡迪亚有了个计划。因为这个小镇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所以这么多年来经济发展也没有任何起色,而这正是调查局看中的条件。当然了,怀特维尔也有调查局计划中所需的旅馆、饭店,以及其他设施和资源。但是,那里还有人,大概一万五千人,更不要说那些高速公路以及各级道路了。因此,保密性就成了一个问题。
相比之下,阿卡迪亚小镇则像从来都不存在一般。这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居民,都默默无闻。他们大部分是农民、磨坊工人、修车工、短工、机修工以及一些外来的贫民,“到哪儿都没人惦记”。
至少,上校是这么说的。
威利斯上校,单是想到这个名字,贝拉米都会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他对这位上校所知甚少,这让他非常不安。在信息时代,你绝不能信任一个在谷歌网站上搜索不到的人。不过贝拉米只有深夜回到旅馆之后,才有点时间在睡前考虑这件事。每天不停地工作,特别是一次次的访谈,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
学校的房间很小,散发着霉味、含铅油漆味和经年累月的陈腐气息。
“首先,”贝拉米说着,靠在椅背上,把记录本放在大腿上,“你们有谁愿意谈谈最近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没有,”露西尔说,“我想不起来有这样的事。”雅各布也点点头表示同意,此时他最关心的是手上那根棒棒糖。“不过我估计,”露西尔接着说,“该问的你还是要问的,结果就是让我们觉得最近几天确实有怪事发生。我觉得你很像在审问犯人。”
“您这话说得有点难听,我觉得。”
“可能吧,”露西尔说,“我道歉。”她舔舔大拇指,帮雅各布擦掉他脸上的一点糖果渍。为了今天的面谈,她给他穿得漂漂亮亮的:新的黑裤子,白得发亮的有领衬衫,新鞋子,甚至连袜子都是新的。他也一直小心翼翼的,没有把衣服弄脏,他过去就是这么听话的好孩子。
“我只是喜欢咬文嚼字,仅此而已。”露西尔说,“有的时候,某些词听起来比较生硬,虽然你其实不过是想换个说法而已。”露西尔把雅各布的脸弄干净,然后开始关注自己的仪表。她捋了捋花白的长发,检查一下手有没有脏——还好都没有。她又整理整理裙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样可以让裙摆垂得更低一些——当然,这并不是说她那件奶油色的连衣裙太短。露西尔觉得,任何一位气质优雅的,不,只要是品行端庄的女士,都应该在公众场合努力做到规规矩矩、大方得体,这一点不能含糊。
“规矩”也是露西尔在谈话时特别喜欢的一个词。
“规矩。”她小声咕哝一下,然后又把连衣裙的领子抚平。
“有人向我们报告了一个情况,”贝拉米说,“复生者们难以入睡。”他从大腿上拿起记录本,放在书桌上。他没想到这样一个小镇子上的学校老师竟然有这么大的办公桌,不过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其实也很正常。
贝拉米把身子向前靠了靠,检查一下录音设备是否运转正常。他在记录本上随便划拉了两笔,等着露西尔对他的问题作出回答,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如果自己不下点工夫,就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在本子上写下“鸡蛋”两个字,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闲着。
“并不是说那些复生者睡不着觉,”贝拉米开口说道,仍然刻意说得很慢,掩盖自己的纽约口音,“只是他们几乎不需要睡眠。他们并没有觉得乏力或者疲倦,据说,其中有些人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最多就是休息几个小时,然后又神采奕奕。”他向后靠着,慢慢感受这把大椅子带来的舒适感,就跟那张大书桌一样,“但也有可能这只是个别现象,”他说,“因此我们才要组织所有人面谈,想弄清哪些属于异常现象,哪些无关紧要。我们希望尽可能多了解复生者的情况,同时也一样要了解非复生者的情况。”
“所以你的问题是关于我还是雅各布的?”露西尔说着,环顾了一下整间教室。
“最后肯定是两个人都要问的。但是,现在,先说说您的情况吧,哈格雷夫太太。您有睡眠困难的问题吗?会不会做噩梦?失眠?”
露西尔在座位上扭动了两下,看向窗外。今天天气明媚,阳光灿烂,散发出春天的气息,而且能感觉到湿润的夏天就要来临。她叹了口气,两手互相搓了搓,又攥在一起放在大腿上。但是两只手似乎在那里待不住,所以她拍拍大腿,伸出一只手搂着儿子,她觉得当妈的都会这么做。
“没有,”最后她说道,“我这五十年都没有好好睡过。我每天都会在夜里坐起来,因为睡不着;到了白天,我更是醒着四处游荡。好像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醒着。我都厌烦了。”她笑了笑,“现在,我每天晚上都能睡着。睡得很安静,又深又沉,我从来没想过,也不记得,自己还能像这样睡个好觉。”
露西尔又把双手放在大腿上,这一次两只手很听话。“现在我的睡眠跟别人一样,”她说,“我闭上眼睛,再一睁开,就已经出太阳了。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睡眠吧。”
“那么哈罗德呢,他睡得怎么样?”
“很好啊,睡得像个死人。他过去一直睡成这样,估计以后也是这样。”
贝拉米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橘子汁。牛肉(也许是牛排)。然后他把牛排两个字划掉,改成烤牛肉。他又转向雅各布。“那么你这段时间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先生。我很好。”
“这一切都很古怪,不是吗?所有这些问题呀,测试呀,还有这些对你大惊小怪的人。”
雅各布耸耸肩。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雅各布又耸耸肩,他的肩膀几乎抬到耳朵这么高,正好衬托出他那张柔和的小脸。一眼看去,他就像是画上的人物,是古老的油彩和某种技巧创造出来的产物。他的衬衫恰好裹住了耳朵,棕色的头发几乎垂到眼睛下面。接着,他好像受到了母亲的激励一样,主动说:“我很好,先生。”
“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行吗?这个问题有点难。”
“我妈妈教过我,只能说‘你可以问吗’,不能说‘你要问’。”他抬头看看母亲,她脸上露出介乎惊奇和赞许的表情。
贝拉米咧了咧嘴。“的确,”他说,“好吧,我可以问你一个难一点的问题吗?”
“应该可以吧,”雅各布回答,然后又说,“您想听个笑话吗?”他的眼睛一下子炯炯有神起来。“我知道很多很有趣的笑话。”他说。
贝拉米探员抱起胳膊,向前倾了倾身子。“好的,我们听听你的笑话。”
露西尔又在心中默默祈祷起来——主啊,求求你了,不要让他讲那个海狸的笑话。
“一只过马路的小鸡,我们怎么形容它?”
露西尔屏住呼吸,跟鸡有关的笑话多半都粗俗不堪。
“‘鸟挪多姿’呀!”不等贝拉米有时间思考答案,雅各布已经自己说出来了,而且还像老人一样一边笑一边拍着大腿。
“真有趣,”贝拉米说,“这是你父亲教的吗?”
“你说你有个比较难的问题。”雅各布说着,看向别处。他看着窗外,好像在等什么人。
“好吧,我知道这个问题以前已经问过你了,我知道可能问过很多次,你都不愿意回答。我自己也问过你,不过我还是得再问一遍。你最早能记起来的是什么事?”
雅各布没说话。
“你记得自己去过中国吗?”
雅各布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母亲没有责备他。跟大家一样,她对复生者的记忆也很好奇。她习惯性地想用胳臂肘轻轻顶他一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她立刻反应过来,克制住自己,把手放回到大腿上。
“我记得自己醒过来,”他开始说了,“就在水边,其实是河边,我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
“你怎么会遇到麻烦呢?”
“因为我知道爸爸妈妈找不到我了。我找不到他们的时候,就会害怕,不是害怕遇到麻烦,是害怕他们不在身边。我以为爸爸就在附近,但是他不在。”
“后来呢?”
“来了一些人,一些中国人,他们说的是中国话。”
“然后呢?”
“然后又来了两个女人,她们讲了一些很滑稽的话,不过语气很温和。我也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
“是的,”贝拉米说,“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就好像医生或者护士跟我说一些医学术语,我老是搞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意思,但是从他们说话的样子,我能明白他们都是好意。你知道吗,雅各布,你从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就能看出这些,很厉害啊。你同意吗?”
“同意,先生。”
然后他们又谈了很多,主要是雅各布在北京外围的那个小渔村的河边被发现之后发生的事情。孩子很喜欢讲这些。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探险者,一个传奇旅程中的英雄。的确,他当时怕得要命,不过只是在一开始。后来,事情就变得有趣了。他在一片陌生的土地,周围是陌生的人群,他们给他吃陌生的食物,谢天谢地,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些食物的味道。甚至直到现在,他坐在办公室,和调查局的公务员以及亲爱的妈妈在一起,一想到真正的中国菜,他的肚子还咕咕响呢。他不知道那些食物的名字叫什么,但是他知道那些香味、那些味道,以及那些材料。
雅各布滔滔不绝地说着中国的食物,说着那些人对他有多好。后来政府的人来了——还有士兵跟着——但是他们对待他还像自己人一样。他们让他大吃了一顿。他吃东西时,那些人就看着他,满脸的惊奇和疑惑。
后来他上了飞机,飞了很长时间,不过他一点都不怕。他一直都盼着能坐飞机到什么地方去,而现在他一口气乘了十八个小时。飞机上的乘务员都很和蔼,但是见到贝拉米探员的时候,雅各布发现还是他更加和蔼一些。
“他们一直在对我笑。”雅各布想到了那些乘务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