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倒,盏落,七人起。
长剑所指,四方红漆木桌,靠北而坐的青年,端起一杯清茶,细细品了一口,道:“入口清香淡雅,确是好茶。”
“抱歉!”
正对青年,一袭青衣道袍的张文仲,垂首揖手。一代神医,大唐天下,谁认不知谁不晓。这所宅子是天后娘娘恩赏,堂上匾额是高宗亲笔御赐,能受得起他低头的人,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但他还是弯了腰,更开了口,因为喝茶的青年,是他的至交好友:莫无道。
统领三十万铁骑大军,能征善战的大唐名将莫从命是他生父。受尽天下信徒爱戴,身处圣教圣山之巅的当代圣女是他生母。
而他本人,年仅十九,就已是通明中境,前看百年,后瞻百年,从古至今,二十以内踏入通明,仅此一人。
圣教教宗大人宠他三分,宫里天后娘娘礼他三分,谁也得罪他不起。
但坐着的莫无道,脸无血色,竟如同中了剧毒。
“三劫天命丹我的确,能解,也不能解。”张文仲指着大宅之外,道,“大宅之外,有多少人看着,你可知道?”
莫无道不答,从扬州一路到神都,七日车马行程,多少人暗中尾随,他一个通明期修行者,又怎会不知道。
他们想莫无道死,又不能主动出手让他死,唯有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死。
没人敢杀莫无道,但能杀他的,天下到处都有。那些一路跟来的尾随者,其中就不乏金丹期的高手。
莫无道不应,张文仲接着道:“今日如果救你,我必定会死,但我不怕死。”
举剑的七人,各自对了一眼,退开两步。
“可惜你今日必须死,大明宫里的娘娘,等着你死的消息。圣教里的各位行教,就站在神都城外。四方书院和天南教院,还有这神都八十万百姓,无不盼着你死。”张文仲提起一口气,叹道,“天下人,都望着你死。”
“所以我,必须死?”莫无道恍然,开口道,“这是什么道理?”
“天道!”张文仲抽出腰间长剑,剑体流光,是把好剑,可惜张文仲只是一介文人,不识剑道,剑指莫无道,说道,“莫将军私用军法,杀戮无辜,天下妻离子散者,不下千万。当代圣女受尽天宠,却为人妇,背弃信徒,不正天道。唯有你死,才能安抚亡灵,矫正天道,朝廷和圣教,才有握手言和,重归于好的一天。”
“所以我,必须死。”
莫从命领兵塞北,魔族不敢踏入中原一步,军中军法严明,所赏所罚,何来怨言。当代圣女一己之力,拯救边城二十万百姓免受瘟疫之灾,更与莫从命二人,不惜性命重伤魔君。
天下人不知,但他张文仲,又怎会不知。
“原来,如此!”莫无道放下手中茶杯,起身,问道:“多大的代价?”
张文仲讶然,方才一番言辞,是他昨夜想好的。昔日好友辱及父母,料想他莫无道一定义愤填膺,杯盏掷地甩袖离去。
万万没想到,寿命只剩一日不到,莫无道还能如此冷静。
“百里!”张文仲应答,此中秘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如此,也好!”莫无道说完,不作停留,径自离去。
大宅门外藏着的一众高手,也随着沾血的马车,一起朝神都城外离去。
“师兄,怎么样?”等在车里的师弟,瞧见莫无道回来,连忙问道。
莫无道摇头,不语。
“那怎么办?”师弟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能解这毒?”
“天下只有他张文仲一人,他不愿解……”莫无道掀起车帘,瞧了一眼神都城,“那我只好死一回。”
“师兄!”
“你回去告诉教宗他老人家,就说十七年后,我定当回去给他老人家祝寿。”莫无道说完,下了马车。
夜幕遮城,满城灯火,也不及一点残星。神都最高处,天后娘娘一袭白衣,轻敲窗棂,一干太监宫女跪在地上。
落凤坡外,三位圣教行教大人神情肃穆,身后一众高手,都望着落凤坡上的人。
莫无道,一人立在落凤坡上。四周隐隐真元气息,他不在乎,大明宫里那双森冷的目光,他也不在乎,他抬头看天,在乎的,只有滚滚而来的雷云。
辰至,雷落。
一道惊雷,携着万钧之势,从天而落,雷光蔽目,雷声震天。上天降下的天罚,让远远站着的一干人,十有八九退了几步。
立在前面的行教大人岿然不动,金丹高手,也不动分毫。
落凤坡上的莫无道,只是盘腿坐在地上,一身道袍坏了三四分,嘴角隐隐沾着血迹。
大明宫里的那道目光邹然收紧,直刺莫无道的心神,三位行教也暗动真元,释放了几分威压。
莫无道吐出一口血,残破的道袍,又碎了一方衣袖。
这夜过后,天下人只知道莫无道死在天劫之下,谁人动了手脚,又有谁会去查探真相。
所以天后娘娘能动,三位行教大人敢动。
莫无道暗定心神,手中结印,幽泉中的真元喷涌而出,绕着经脉行遍全身。对抗天雷,万般功法都是无用,唯有依靠肉体和真元,硬抗上天神威。
修行者,不渡天劫,破境的凶险,便是个人自己的劫数。只有不能修行的人,才要依靠天劫逆天改命,洗髓伐经。
所以能过天劫者,亿万之中,并无一人。
二道惊雷,再劈落凤坡,三位行教各自退了一步,金丹高手,退到林边,不敢靠近半步。
真元溃散,道袍近乎全毁,纤长的四肢布满伤痕。连吐三口鲜血之后,莫无道站起身来。幽泉枯竭,肉体受损,就连剩余的真元,也黯淡无光。
三劫天命丹,三道天雷。生,是天,死,是命,无论生死,都是天命。
第三道惊雷,衔着第二道的雷尾,轰在整个神都之上。
光芒万丈,雷霆万钧,似是神龙降临人间,屠戮世人。三位行教飞退,天后娘娘闭上眼睛,神都几十万人,躲在家里不敢出声。
唯有莫无道,指着苍天,笑了。
半柱香后,雷云四散而去,天后娘娘睁开双眼,落凤坡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莫无道,和那雷云一起,烟消云散。
天后娘娘笑了,三位行教大人笑了,这天下人,都笑了。
连莫无道自己,也笑了,只是听在别人耳里,只有婴孩的啼哭声。
一个普通云游商人,捡到一个孩子,十两银子,卖给了边城白家村的一户农家。他没进神都,却走过落凤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