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乌程市主城区，刚刚还走走停停的公交车，立刻如同撒欢的马儿尽情奔驰起来。驾驶座位上那位操着一口南方方言的中年大叔，好像也找回了早已逝去的青春，由刚刚的萎靡不振转为精神抖擞，只见他换挡踩油门一气呵成，公交车在他的操作下丝毫不亚于法拉利跑车，发出震耳的轰鸣声。
韩师傅跑这条线路已经有五年了，南林镇是工业园区，乘坐这路车的乘客大多是刚下火车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有时候，一些乘客不知道在哪下车，免不了要询问他。开始的时候他会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耐心地解释，可惜大多数时候对方是听不懂的。有时候问话的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只好摇摇手。偶尔也会遇到脾气暴躁的乘客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为此，韩师傅吃了不少苦头。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在车内贴了一个标语：车辆行驶中，请不要与司机说话。再遇到难缠的乘客，他就指着这条幅，竟然省了很多麻烦。
汽车到了一处站台，韩师傅平稳地停好车，上来一位步履蹒跚的银发老者。此时车厢已经没有空位，有两三人站在车厢的中间。老者上车后，坐在前面的乘客都扭头看向车外。对于这一幕，韩师傅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年头，老年人的形象被媒体弄得很不好。网上充斥着各种扶老人反被勒索的事例。老者挪向车后门，韩师傅刚准备播放一遍给老弱病残让座的提醒，就从后视镜中看到坐在后门附近的一位小伙子起身把座位让给了老者。这个小伙子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又不像本地人，韩师傅猜他可能是一位游客，因为南林有个古镇，随着经济的发展，这两年来古镇游玩的人越来越多。
贾仁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古镇，他是来参加一次通过率百分之百的面试的。贾仁选择来南林的原因有很多。他急需一份收入还清他的债务。一年来，他和秦晓生对阵老虎机，屡战屡败，经常输光生活费。每到弹尽粮绝之际，贾仁便嬉皮笑脸地出现在林晓墨面前，而林晓墨则是巴掌和钞票同时奉上。在贾仁又一次输光父母寄来的生活费后，林晓墨怒其不争，以未来儿媳妇的身份把此事向贾仁的母亲作了一次详细的汇报。贾仁的父亲听闻此事后，果断地切断了对贾仁的所有后勤供应。所以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贾仁只得借债度日。颜飞虎就是他最大的债主。除了经济上的考虑，贾仁也渴望出去见见世面。再说通宵事件结束后，他感觉和林晓墨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贾仁希望距离带来的相思能够慢慢弥补这裂痕。而且不去大风县，也可以让他彻底忘记尤可欣。
汽车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贾仁的眼帘中映入一条人工河，宽广的河面上来回穿梭着各类船只：有运原木的石船；有运石材的铁皮船；有运河沙的木船；还有由拖船牵引的船队，像一列列水上火车。大小的船只有序地在河面上航行，大小的马达声汇成一片。这就是京杭大运河。贾仁对这条运河有着天然的亲切感。贾仁父母常年劳碌的梁溪市就被这条运河所贯穿。河上有大大小小上百座的桥。贾仁九岁时第一次见到大运河就被它迷住了。他常常站在不同的桥上看过往的船只，有时一看就是半天。小贾仁边看边思考：这河的尽头在哪里？河面上的船又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船上的生活一定很有趣吧？现在又看到这条河，贾仁如逢故友，心里多了几分欢喜。
半小时后，贾仁刚下车，一股热浪就迎面扑来。今天的天气格外闷热，应该快要下雨了吧。想到这里，贾仁加快步伐向一辆正在路边揽客的小车走去。
西业电子一楼的会客大厅里，牛自强努力挤出笑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面试者：短发，浓眉，不胖不瘦，身穿条纹纯白衬衫，深色西裤，脚上的皮鞋似乎很久没有擦过了，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的是嘴角的那颗黑痣。
牛自强是西业电子乌程分公司工程部技术支持科科长。牛自强虽然只有28岁，却是这家分公司的元老。自从中专毕业后，他就来到这里，那时公司还没有投入生产，他也算是初创人员。八年来，身边的同事由“板寸头”到“飞机头”，再到“杀马特”，换了一批又一批，而他选择坚守。三年前，他和制造部的一枝花肖敏走到了一起。情场得意的同时，他又被提拔为技术科的科长，真是双喜临门。牛自强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可惜他的幸福生活仅仅持续了一年。
打乱他的生活的是个叫余硕的大学生。自从两年前余硕来到工程部，牛自强的幸福生活就截然而止。余硕是机械专业毕业的本科生，聪明、机灵，又善于钻营，很快就得到了领导层的赏识，短短一年时间就被提升为副科长。偏偏这样一个人成了他的死对头，处处针对他。去年，牛自强因为几次疏忽被经理训斥了好几次，奖金也被扣了一部分。与此同时，余硕却是升职加薪。管理层暗示他让贤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一年前又来了个二世祖颜飞虎和余硕打成一片，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可是他不甘心，他今天的一切是他用勤奋和忠诚换来的，为什么就这样让他拱手相让。他要抗争！他还有几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下属，还有一位亦师亦友的上司一直信任他。他还要继续壮大自己的势力。可是这次技术科招聘科员，他推荐的人在第一轮面试时就被人事否定了，理由也很牵强。现在他作为部门主管，来这里主持第二轮面试，而参加面试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神情疲惫的年轻人。他也刚刚得知这个人是颜飞虎举荐的。所以他早已决定否定这个人选。没有他这个用人部门的主管签字，人事科也不敢独断专行。
牛自强开始了他的问话。其中有一段对话让他哭笑不得。
“你是中文系的？”
“是的”
“简单介绍一下你的专业，都有哪些课程？”
“《心理学》、《中外文学史》、音乐、舞蹈……”
“你了解我们公司吗？”
“不是很了解，贵公司的产品是什么？”
“电感”
“什么是电感？”
……
这是贾仁表现最糟糕的一次面试。虽说贾仁刚刚毕业，但也不是第一次参加面试，之前在汝阴市就参加过好几次。一次，一位面试官对他夸奖了一番，他立刻飘飘然。然而，面试官接下来的话让他大跌眼镜，问他愿不愿意接受三个月无薪实习，贾仁便果断地和他说了再见。他还利用实习间隙，在一家中小学培训机构教过一个月作文，发薪的时候才发现工资还不够他付两个月房租。
贾仁把面试的差劲表现归罪于颜飞虎，这家伙叫他来，又不说是什么职位，害他出了洋相。
颜飞虎忙完了工作就把贾仁接到了宿舍。询问他面试的结果。贾仁说让他等通知，应该没戏了。颜飞虎一听，恨恨地骂了一句。这个牛自强搞什么鬼！颜飞虎之所以叫贾仁来，是因为他认为大家都会给他面子。与其说给他面子，倒不如说是给他那个制造部部长表哥的面子。这次是颜飞虎自作主张，并没有跟表哥说。原来以为很简单的事情，现在搞成这样，让他觉得很没面子。颜飞虎骂完，还是战战兢兢给表哥打了电话。可想而知，表哥在电话里又是一顿臭骂，而他只能一阵傻笑。表哥骂归骂，事情还是要管的，不给颜飞虎面子就是不给他面子，没有面子以后还怎么混。他挂了电话后就给工程部的部长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贾仁就收到了第二天上班的通知。
技术科办公室里，贾仁对着一叠资料发呆。按例新员工的培训是先熟记公司规章制度，了解公司概况，再去各部门轮岗。贾仁已经在这里看了整整三天资料了。其实他在第一天就全部记住了。今天牛科还是让他看资料，他有点不耐烦了，就问有没有事情让他做。
牛自强正忙，没空给他做培训，正想着怎么安排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我带他去产线上转转吧。”听到这甜美的声音，贾仁回头一看，是一位身着白色工装的大美女。
贾仁跟在大美女身后，来到一楼的车间。一进车间大门，贾仁就愣住了。巨大的车间里并列着十几条产线。几百台各式机器在工人的操作下快速运转。几百名工人或站或立排在产线两边。一堆堆原料从他们手里变成一个个小巧的产品。贾仁直看得眼花缭乱。车间里的工人都穿着印有西业电子标志的工作服，但又有所区别。穿淡蓝色工装的人数最多，他们是制造科普通工人；其次是穿粉红色工装的质检员，属于品保科；人数最少的是穿白色工装的管理人员，他们是小组长和科长，他们的工装和工程部员工的一模一样。贾仁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对什么都好奇，缠着大美女，问了一大堆问题。大美女都耐心地向他讲解。当然，贾仁没忘了问美女的名字，她就是肖敏，牛自强的女朋友。西业电子的员工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美女如云，肖敏则是公认的第一美女。
两天后，贾仁结束了培训生活，也基本了解了这里的大致情况。乌程西业电子名义上属于欧洲西业电子的分公司，但实际上是台商出资成立的代加工企业。主要生产各种类型的电感。什么是电感呢？把不同的铜线缠绕在不同的磁芯上，再装上各种不同的绝缘外壳，就得到了感量各不相同的电感。这是一种劳动密集性企业，最大的成本就是人力成本。西业电子的作息制度是朝八晚五，通常晚上加班到九点半。实行大小周末，忙的时候周末也加班。
贾仁所在的技术科一共有六个人，除了正副科长，还有四个科员，其中有一个叫吴江的是贾仁的老乡，他们后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吴江是个疾恶如仇，心直口快的人。他告诉贾仁，这厂里的人分五个阶层：第一层是三个经理，都是台湾人；第二层是各部门的部长、科长；第三层是制造和品保的组长以及工程部的所有员工，第四层是制造科老员工，第五层是普通员工。各个层次对应的地位和待遇都不一样。贾仁听完后唏嘘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