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就在宝钗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薛蟠亦将弘时每日里大略会与何时出府,沿途要经过那些地方,要逗留多久等事儿亦打探得差不多了之时,晴天忽然响起一声儿霹雳,旋即轰隆隆的雷便滚了下来——弘时被革除黄带子,贬为庶人,圈禁至死了!
还未自这样儿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又传来了更坏的消息,弘时竟被当今皇上给赐死了,其嫡妻栋鄂氏与另两名为之各生育了一位格格的妾室自愿殉葬,其子女被接入宫中圈养在齐妃的钟萃宫里,终生不得踏出钟萃宫一步,其府里其余的侍妾奴婢奴才们,则女的全部被官卖,男的被发配到宁古塔为奴。
当闻得薛蟠断断续续将这些儿消息一一带回来时,宝钗的心里霎时百感交集起来,既有几分对弘时之死的伤心——好歹弘时亦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是曾与她带来美梦与希望的人,虽然这美梦直持续了这么短短的一会子便宣告破灭了;亦又几分对自己一腔仇怨竟再找不到发泄报复之人的失落,栋鄂氏都死了,她还找谁报仇去?更有几分对自己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当初她并未如愿进得三贝子府,不然如今自己亦要被官卖了;一面又不由有几分得意儿,幸得当初自己有远见之名,不然明儿连宝玉这样“备胎”自己亦抓不住了!
自此便决口不再提及与弘时有关的一切,又严令了家下人等一个字儿不许胡乱说嘴,否则必定乱棍打死,却不知道在梨香院内众下人与贾府众下人之间,自己的丑事儿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了,只上一层儿的主子们并不知晓罢了。
只每日仍装作以前那个最端庄娴淑、宽厚待人的宝姑娘,周旋与贾府众主子跟前儿,对宝玉亦较先越发的亲近,自以为其先前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半个人亦不知晓。只是那贾母虽已不再对黛玉抱任何希望儿,却对她仍只是面子情儿,素未表露出丝毫儿欲聘了她与宝玉作媳妇儿的想法,端的是难事儿一件,幸得王夫人对她母女仍如先时一般,他们一家子在贾府一住便是几年的处境,方不至于太尴尬,暂且不表!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展眼已是两年过去,黛玉亦在富察家愉悦乐和的长到近十二周岁了。因着富察福晋的百般怜爱,宫里皇后熹妃齐妃等人的多方照顾与刻意培养,如今的黛玉,不独身量长高了许多,人出挑了许多,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更是让但凡见过她的人,无一不暗自叹服或自惭形秽于在心底!
而她与弘历的感情亦是与日俱增,二人互敬互爱,又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直让所有见过二人在一块儿的人都止不住暗叹莫不是见了神仙下凡?
对于弘历来讲,惟一的遗憾,便是如今黛玉仍还年小,自己还不能娶了她过门,但他又时常会在心里暗骂嘲笑自己,多的时候儿都等过来了,难道这会子倒等不得了?横竖如今离黛玉“及岁”已是不远矣!满人家的女儿一满十三岁,便称之为“及岁”,以示已经长成大姑娘,可以参加选秀、可以婚配了。
一日同富察福晋用罢午饭后,黛玉便欲回房小憩一会子,所谓“春困秋乏”,春日里不冷不热的气候儿,反倒让她每每晚上正当睡觉时睡不好,说不得只有靠白日里补眠了。
不想还未行至潇湘馆,却见富察福晋屋里两个小丫头子撵了上来福了一福,道:“回格格,门上来了几位姑娘求见格格,说是格格的表妹们,格格让奴婢来问格格见是不见?”
黛玉听说,立时猜出是三春姊妹来了,又想着她几个这两年来从未来打扰过她,便是她打发人去送东西与她们,她们亦会设法儿与她带回信儿,让她以后都不要再送了,免得让贾母王夫人觉着有机可乘,如今却这会子登门,显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事儿,因沉吟了一下儿,方命小丫头子:“请进来罢。”
两个小丫头子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黛玉方一脸疑惑的向随侍的雪雁雪鸢道:“倒不知她们遇上了什么难肠事儿?”
闻言二人不由都撅起了嘴巴,道:“定是那贾家老太太与二太太想通过她们,自格格身上捞点子什么好处儿去呢。倒是可怜了三位姑娘,事事皆这般身不由己的!”说着主仆三人缓缓行进了潇湘馆。
少时,就见方才那两个小丫头子领着三春并其各自的贴身丫头,逶迤着进来了。
一进得屋子,三人便盈盈向黛玉拜下,口内称:“奴婢们见过格格,格格吉祥!”
慌得黛玉忙上前一个一个儿拉了起来,方红着眼圈儿笑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这一向儿可好?”一面只管拿眼盯着三人的脸子瞧。
两年不见,三春亦皆已出挑成了容貌秀美,举止端雅的大姑娘,只是与黛玉站在一块儿,便高下立现罢了。
三人见黛玉仍如先时一般待自个儿,俱亦是悲喜交集,亦顾不得尊卑不尊卑,失礼不失礼了,只管围住她,便泣笑阔叙起来,直说了足足大半个时辰,丫头亦来笑催几次让先吃盅茶润润口儿后,方暂且止住。
趁着吃茶的空档儿,黛玉因问三人中为首的迎春:“姐妹们今儿个难得来,可是有何要紧事儿?倘无事,越性住上几日,待咱们叙够了姊妹情儿,再去亦不迟。”
迎春尚未及答言,坐在她下首儿年纪最小的惜春便先藏不住话儿了:“老太太前儿个病了,请了许多大夫来瞧,通不中用,连太医院的太医来瞧了亦只是摇头儿,一句话儿不说,只让太太尽可能的满足老太太提出的要求与愿望,想什么吃的穿的亦悉数按她的要求来。太太因问了老太太,说并不想什么吃的用的,只是想在临行前见上姐姐您一面儿!”
一旁探春忙接着道:“因太太说前番得罪过姐姐,生恐姐姐不肯屈尊去咱们府里,满足老太太最后一个心愿,才打发了咱们姊妹来求姐姐,希望姐姐能瞧在老太太已不久于人世和往日的情分儿上,屈尊瞧老太太一瞧儿去。”
说完顿了一下儿,她方带着几分忧虑道:“据我看来,老太太这病倒是来的十分蹊跷,先只是着了凉,渐渐便连床亦下不了,饭食亦不大吃得下了。但只更蹊跷的是,自老太太生病以来,大老爷与二老爷俱不曾到老太太屋里来过,每日只二位太太侍候在老太太床边,倒像是不知道老太太病了一般,姐姐还是经心点子的好。”不是她多疑,实在是那日她曾无意撞见王夫人亲自端了贾母的药,鬼鬼祟祟至外面儿的花园子里倒掉,而事后贾母还一个劲儿的指着那空碗,向大伙儿抱怨其装的药汁子是何等的涩苦。
黛玉听说,怔了一下儿,因问探春道:“那三妹妹你瞧着老太太气色儿如何?”三春里面素来便以探春最有见识与才干,如今她既这么说,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因此黛玉的心情虽因着贾母竟要离开人世了的消息而有几分复杂,仍未忘记有此一问。
探春见问,抚额想了一回,方摇头迟疑的道:“老太太的气色儿瞧着倒是一日不如一日似的,只怕真病得很重亦未可知……”希望仅仅是她多心了罢!
“依我说,”方才一直未曾说话儿的迎春忽然道,“那有人会拿自己的死活来开玩笑,只是为了能达到一些儿平日里不容易达到的要求的?老太太那样儿一个通透人,又岂会只因着想见上林妹妹一面儿,便白诅咒自个儿的?老话儿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好歹妹妹亦是已故姑妈惟一的女儿,老太太惟一的外孙女儿,她在临走前想见上你一面儿,亦算是人之常情罢?!”
众人一听这话儿倒亦大有情理,遂不再纠结于贾母到究是否是真生了病上,而是齐齐问黛玉可愿意不愿意去瞧贾母一瞧?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三春几个到底是跟在贾母身边儿长大的,虽则她与王夫人的一些儿行为她们十分瞧不过眼,好歹她们跟在她身边,是过了几年松快日子,对她亦是很有几分感情的。
见三人齐齐望着自己,显是很希望自己能去瞧贾母一眼的,而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于情于理她亦是该去为母亲的母亲送送终的,但只一想到这几年来发生的所有事儿,黛玉心里又有几分不能释然,因沉吟了半晌,方轻轻道:“你们且等我一等儿,待我去问过额娘。”说着命人好生侍候着三人,她便扶了雪雁,忙忙往富察福晋上房去了。
富察福晋一闻知事情的原委,怔了一下儿,方道:“好歹她亦是你生母的母亲,如今你母亲既已不在,你很该代替她上门去与她的母亲送送终的,罢了,你亦不要再踌躇,我这就打发人与你备车去,早去早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