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亲戚?”惜春听说,复又冷笑道,“三姐姐这话儿说得可笑,多早晚她们是‘自家亲戚’了?她们不过是太太的娘家亲戚,与三姐姐你尚且算不得亲戚,何况与我呢?往后还请三姐姐休要再提及这话儿才是!”
一席话儿说得探春脸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偏又找不话儿来反驳,只得向黛玉说了一句:“我身子有些儿不适,就先回屋去了。”便赌气儿告辞出去了。
彼时惜春方意识到自己竟无意戳到了探春的心头伤,心里自悔失言,觉着很没意思,亦跟着告辞去了。余下迎春与湘云见她两个忽然闹别扭,少不得要她两个去调停一二,遂只再坐了片刻,便亦出去了。于是才刚还热闹不已的雪浪阁,霎时便清净了不少。
无奈黛玉只得往内室去找墨颖沁灵说话儿,不想才一掀开内室的帘子,就见她两个与雪雁雪鸢四个脑袋凑成一圈儿,正低声叽叽咕咕说着什么,间或还发出两声“哦呵呵呵”的笑声儿,直将黛玉都笑得心里没来由的发麻了,因轻声儿问道:“你们在作什么呢?”
乍一闻得她的声音,四人都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便都惊魂甫定的拍起自己的胸口来,那沁灵犹嗔道:“三妹妹走路竟没有声音的吗?”
闻言黛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道:“分明是你们在背着我做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倒先怪起我来了。”
墨颖听说,忙笑着反问道:“你就知道咱们做的事情上不得台面儿了?反正你只等着天黑后看好戏便罢了。”说着便又与她三个凑在一块儿,开始计算起还有多会儿天才会黑来。
好容易熬至天擦黑,便有鸳鸯琥珀两个亲自来请众人去前面儿用晚饭,说是邢王二夫人的东道,墨颖听说,先便问道:“都有那些人要坐席?”
鸳鸯见问,忙赔笑着恭声儿答道:“回格格,除过二位老爷和几位爷们儿,府里所有主子们都要坐席的。”
“既如此,咱们紧着过去罢,别让大伙儿等久了才好。”与沁灵交换了一下儿眼色,墨颖含笑说道,说着一手拉了沁灵,一手拉了黛玉便大步往前面儿去。
黛玉因回头叫紫鹃雪雁几个随身伺候,那沁灵忙笑道:“老太君屋里还能少得了丫头伺候?竟赶紧过去罢。”一面说一面拉了便走。
一时到得贾母的上房,果见众人已侯在那里,大伙儿按午饭时的次序坐了,便说笑着吃喝起来。
满屋子最喜悦的当数宝玉了,今儿个他不独见得朝思暮想了这么久的林妹妹回来了,更又见还多了两位生得貌美如花儿的姊妹,自是大喜过望,因馋着脸便围着三人不住献起殷勤来,偏那墨颖与沁灵亦不若黛玉那般对其不假辞色,反而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极是投机。
此举瞧在贾母与王夫人眼里,却并未觉着多少的喜悦,所谓“娶妻当取低,嫁女当嫁高”,荣国府之门第在京城内虽不算甚高,家资亦算不得太丰,宝玉却也是凤凰蛋一般养大的,倘真娶了个门第家世都较贾府高贵的,将来未免受气儿,因此于这一点儿上,素来面和心不合的婆媳二人,却是持着相同意见的。
未及吃至一半儿,墨颖忽然起身笑向贾母敬酒,慌得贾母忙起得身来,道了一声“生受了”,方领毕坐下,旋即沁灵亦依样儿敬罢贾母,二人便执起酒壶,径自走向了王夫人。
王夫人见二人竟先不敬一旁邢夫人的酒,反而笑靥如花的过来敬她酒,显见得自己的体面更甚名为大太太的邢夫人,心内得意不已,因忙起身生受了。
不想两杯下肚,那墨颖与沁灵又笑道:“瞧着二太太慈眉善目的,我只觉着投缘得紧,因此今儿个定要来喝个全礼的,以三杯为敬才是。”说着忙又为她满上了一杯。
闻言王夫人越发喜悦得意不已,仰头便一饮而尽了,如是者三,那沁灵又上来说了一通儿差不多的话儿,同样哄得王夫人满饮了三杯,又瞥见一旁雪雁雪鸢两个已不知何时侍立在了黛玉身后,并微微冲自己点头方罢。
不想底下宝玉凤姐儿几个难得见到王夫人这般喜形于色,亦赶过来凑趣儿,墨颖与沁灵皆是瞧在眼里,喜在心里。果然几个回合下来,便已喝得王夫人酒劲儿上来,十分支撑不住了,因说与贾母,要先房里洗把脸去。
贾母瞧她确实喝多了,因随意点头应了,只令其丫头金钏儿玉钏儿几个好生跟着,便复又与小辈儿们高乐起来,暂且不表。
且说王夫人扶了金、玉二婢,偏偏倒倒回至荣喜堂,就着二人的手洗了一把热水脸,却仍觉着头重脚轻的得紧,因命她二人:“替我宽衣,我要床上躺会子去。”
二人忙领命与她宽了外衣,扶了她过去躺好,又掀起被子与她盖好,方拨弱了些儿烛火,坐到门外的台几上,小声儿的说笑起自个儿的来。
“啊——”
正说得得趣儿,忽然屋内传来一声儿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二人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这声音竟是内室王夫人发出来的,忙不迭便奔进内室,就见床榻上的王夫人,正没命撕扯着自己的衣衫,而才刚还齐齐整整的被褥,则早已地上床上散落作了一团。
“太太,到究发生什么事儿了?”两人急声问道,一面麻溜儿的收拾起地上的被褥来。
王夫人的声音已惊恐得句不成句儿,调不成调儿了,“床……床上有不……不干净的东西,直往我身上钻……”说着仍不住抓扯着自己胸前的衣衫。
金钏儿见了,忙上前一面与她顺气儿,一面道:“太太可瞧见是什么东西了?别是虱子罢……”
“胡说!”一语未了,已被王夫人喝骂着打断,“平日里你们一天三遍的打扫,果真是有虱子,我头一个撅折了你们的膀子!但只这世上那里有那么大的虱子?”
原来才刚她躺下时,已是醉了七八分了,因此一躺下便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不想好梦正酣时,忽然便觉着有什么东西在轻挠自己的脚底心儿,起先她并未在意,只是缩了一下脚,便复又睡了过去,未料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又觉着有东西在挠自己,而且这会子挠的,还不止是脚底心儿,竟还渐渐痒至了腰腿部位,她忙睁眼掀被,就着微弱的烛光往被窝儿里一瞧。
就是这一瞧,几乎不曾当场唬死过她去:原来她的被窝儿里,竟有几只通体发黑,尖头小眼,双眼冒着绿光,她活了半世尚未曾得见过的古怪东西!
巨大的惊吓,让她的酒立马醒了一多半儿,旋即她便顾不得大家太太的体统,开始一面放声尖叫,一面撕扯起被褥和自己身上的衣衫来。
金玉二婢听王夫人用抖得不像样儿的声音描述完,犹是一头雾水儿,因笑道:“想是太太才喝迷了,才会瞧错的,太太屋里这般干净,又岂会有那些儿不干不净的东西?”
像是为了反驳她的话儿一般,她话音刚落,就见一样儿黑黑的东西,顺着半张掉落到地上的被角,攸地滑到了地上,旋即便一溜烟儿消失在墙角了。
金钏儿与玉钏儿瞧见,当即亦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原来那东西儿,赫然竟是一只肥硕至极、恶心至极的老鼠!
二人的尖叫,让本已受到惊吓的王夫人越发惊惧不已,也顾不得穿鞋,更顾不得穿外衫了,竟直接跳下床,赤着脚便往外面儿一头冲去。
不想还未冲至荣喜堂大门,就撞上了闻得这边儿接连发出几声儿尖叫,而带领众人过来欲一探究竟的贾母等人。
“你在作什么?”
贾母的沉声低喝,让已被吓蒙了的,因此而低着头只管往前冲的王夫人稍稍回了点子神来,但旋即她又忍不住哭喊起来,“老太太,我屋子里有脏东西,真真唬杀我了……”
“胡说,那里有什么脏东西!”兜头啐了她一口,贾母冷着眼上下瞧了她一回,方冷笑道:“这般不顾体面气派的冲出来,还满嘴的胡说八道,那里像个大家子的太太?还不快与我回屋去!”
彼时王夫人方意识到,自己竟穿了一身儿已被自己抓烂得甚至可以看见里面肉皮儿的中衣,便出现在了邢夫人、纨凤妯娌、三春姊妹,湘云黛玉及墨颖沁灵,还有宝玉,甚至数十个下人的面前,尤其这会子众人都在用或幸灾乐祸、或鄙视轻蔑、或难以置信的目光瞧着自己,明儿她可还见人不见?明儿她还怎么在下人面前树立威信,在邢夫人面前炫耀自己大家小姐出身的体统,在小辈儿们面前作慈眉善目,端庄守节的长辈呢?!
一瞬间涌起的绝望,再加上才刚的惊惧和闹腾,让王夫人攸地支撑不住,直挺挺便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