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被射死后,君兰人很快便撤退了。我站在那里,心里相当不是个滋味,苏云终究和我是同行,难免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我那种不详的预感更加沉重了,我的下场可能会比苏云更惨,希望是凡事总爱往坏处想的我想得太多了。
我本来还想拿苏云的尸首泄愤,但却再也下不了手,命人好生安葬。只是刚才凌迟的惨状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老是想这种场景心理会有问题的,虽然我心理早就有问题了。为了不再去想苏云,我只好去想妻儿,但却抑制不住的又转移到了云君身上,她此时还好吗?又在做什么呢?只是没想多久,李鸿儒的身影也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我痛苦得怪叫一声,一拳头打在旁边的女墙上,竟砸下一大块砖头,哗啦一声掉下了城墙。这些年我就是这么度过的,只要一想到李鸿儒和云君的关系我就心痛,不是修辞形容,而是实实在在的痛。
君兰人再也没有发动攻势,后半日平静度过,三月三十日以激烈的战斗开始,却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宁静结束,但谁都知道,接下来的四月初一绝对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天佑二十八年四月初一的第一缕阳光还没有照射到玄武关前的大地上,整个君兰大营仍然笼罩在一片泛着青色的灰白之中,但大体的轮廓已经能够看了出来。又在城墙上值了一夜的我放眼望去,君兰大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大异,只是随着天色渐渐放亮,我才发现君兰大营已经罩上了一层白色。
“好大的灵堂啊!”我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但我明白,今天君兰肯定会借着哀兵的气势再冲一把,定会又有一番恶战。
天亮不久,君兰大军再次摆开了阵型准备攻城,在城墙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君兰全军上下都臂缠白纱,士气甚至比前几日更要旺盛,隔得如此远我都能感受到他们眼中的怒火和仇恨。
这次君兰的阵型与以往很是不同,只看后面抛石机的排列,我便知道颜经天的目的——他准备用抛石机强行在城墙上轰开一个口子。很快君兰的抛石机便运作起来,集中火力不停歇的朝距城门一里远的一段城墙发动了攻击。
真会选地方啊!玄武关最初建立之时是有三座城门的,但一百年前正华曾经打到过玄武关之下,攻城时重点攻击的就是这三座城门。那一战云国打得很辛苦,玄武关这道天全的南大门差点儿就失陷,事后玄武关指挥使觉得三座城门在战时实在是个累赘,便只留下了中间的主城门,而将两侧的城门改造成了城墙。改造后的这两段城墙相对薄弱些,尤其是与原城墙结合的部分,这些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我也是前不久在视察时才听高炅说起这事的,看样子颜经天没少对玄武关下功夫啊。现在回想起来,前些日子君兰攻击时砸向这里的石块也格外多一些,颜经天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君兰的抛石机不停歇的轰击了一整天,再加上前段时间的铺垫,新老两段城墙的结合处开始出现了一些裂缝。每当君兰掷来的巨石撞击到城墙上来,这些裂缝便抖个不停,并不自觉得变得更深更大。我虽命人抓紧维修加固这段城墙,但也只能把坍塌的时间拖到了第二天。入夜之后君兰果然没有停手的意思,我很想率兵冲杀出去大闹一场,可惜君兰的阵型仍旧严密。
四月初二上午,玄武关的这段城墙终于承受不住抛石机的攻击,出现了坍塌的迹象。此刻我正站在城墙几十步之后,向身后的将士们训话,我并不想就此放弃转为和君兰进行巷战,打巷战即使云军能做到一换二,最后输得还是云国。
终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飞来了,先是被这枚巨石击中的城墙被击穿,激起的石块都飞到了几十步后的我身边,然后整段城墙轻轻摇晃了下,紧接着一下子便倒了,在城砖瘫落到地上以后好长一段时间,仍时不时有砖块从两边城墙上掉下来,玄武关顿时露出了一道十余丈的大口子。
城墙的倒塌掀起了一阵尘土,以至于我都看不到对面君兰人的行动,但从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却不难判断出他们的行动,早已在弓箭射程外等候的君兰人开始冲锋了,我大吼一声领着云军也朝缺口冲去。
城墙上的云军早就准备了大量的弓矢,无情的朝君兰人倾泻出去,虽然君兰人全都高举着盾牌,但每前进一步还是有不少人倒下。城墙的低端仍完好,散落到地上的砖石和泥土自然的堆落成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小坡,两军冲上了小坡在坡顶战成一团。这段口子虽然不短,但对数万人的军队来说却是小的可怜,两方都是人挤人,只有最前面的几十个人才能够得着对手。在城墙上的人能够清晰看到,身穿不同颜色军服的两股洪流在这里交汇,泾渭分明,谁都不肯后退一步。在城墙守军箭矢的掩护之下,云军渐渐占了上风,慢慢将君兰人挤出了缺口。我大吼一声,带头冲杀,想将君兰人再逼后一些,现在修理城墙是来不及了,先做一道木栏临时撑一下。冲出这段缺口后,接触面积大了许多,厮杀也更加激烈。这边领导君兰冲锋的军官居然也是个上品高手,刚才在缺口混乱之中他被挤到了队伍后面几排,现在到了开阔地便开始大可杀戒了。转眼间又有几名云军士卒死在了他的剑下,我终于再也不能坐视不理,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一见我的气势,知道我的厉害,猛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田慕君?”
我也不作答,举枪便刺,那人也颇为了得,微微侧身便躲开这一枪,手中剑压住麒麟枪,同时借势加速前冲一下子来到了我三步前,不做任何停留朝我胸口就是一剑,我赶忙回枪格挡。
当!剑碰到了麒麟枪上,竟将麒部给撞飞了。就在刚才回枪的时候,我故意将麒麟枪给解体了,只是我用手握住结合处,没人看出来。那人这一剑刺得很猛,本想借助我的挡格来化解前冲的趋势,再行变招进攻。我便借助麒麟枪能拆分的特点阴了他一把,被撞飞的麒部并没有阻止他前冲的趋势,仍握在右手里的麟部一翻,刚好架在他的剑上,只是这一下却丝毫没有任何声音,我施出精奥无伦的手法绞卸,再加上前冲的余势,将那人向前带出了一步。此时砸到我身上的麒部才刚被弹开,我手疾眼快立即用左手接住了麒部,抡起来朝那人脑袋上砸去。那人仍被我带得朝麒部撞去,尽最后一份力量扭开了脑袋,麒部一下子砸到了他的右肩上。咔嚓一声,我将他的右肩砸得粉碎,整个人被我轰到了地上,紧接着麒部再一横扫,正好砸到他太阳穴上,将他脑袋砸得粉碎。一上来便斩杀敌方大将,君兰人摄于我的气势,竟纷纷后退,给我空出了宽达达两步的空隙。
迸飞的鲜血溅了我一脸,这些鲜血激起了我的凶性,我也不擦一下立即便将麒麟枪接好,同时抽出祥麟剑将那人的首级割了下来,然后用脚将这首级踢到空中,然后用麒麟枪将这首级挑了起来。
云国建国之初,曾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这人在战场上每杀一人便将其首级割下抛向空中,然后用长矛挑起继续作战,又或者是将死者的鼻子割下,用环串起来挂在马鞍上。这位将军的凶残总是能震慑住他的敌人,甚至有些自己人也看不过去了,云国官方的史书对这人的残忍好杀也是颇有微言,甚至把他的早亡归咎于他的凶残。我原先也很看不惯这人的做法,觉得实在不是个正常人能做出来的。只是我现在却做了出来,我打着云君的旗号,将原先所标榜的自己彻底颠覆,整个人都扭曲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者是我有选择的忘记了,反正数支我从君兰人手里夺来的长矛,上面的人头都被串满了,串满一支我便丢到君兰人阵中,再抢一支继续串。只是那一串串串着各式各样人头的长矛却始终停留在我脑海里面,尤其是长矛上死者们的表情,我怎么也忘不掉。
我就像个魔鬼一般守在城墙前面,凡是胆敢上来的君兰人全都是死路一条,只是这并妨碍君兰人前仆后继的冲上来战斗。木栏修好后,君兰人又继续与云军争夺木栏,战事就胶着在这里,而再后面云军正抓紧时间抢修城墙,虽然不能修成原先那样坚固,但至少能阻止一段时间君兰人的进攻。
君兰人也是杀红了眼,连颜经天都亲自到阵前督战,而云军也大开城门冲了出来,双方就在玄武关城下展开血战。这场惨烈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四月初三中午,玄武关的城墙终于抢修成功,君兰见攻城无望这才退去。
望着退去的君兰人,疲惫不堪的云军也不敢追击。我再次添了十几道伤口,不过全都是手足处的皮外伤,只是这些伤口没得到及时处理,竟与衣服粘连结成硬块。我在这里杀了一整天,也是疲惫不堪,但却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全军都退回城中后又过了一会儿,我才在铺上了两三层尸体的地上慢慢走了回去。我选的落脚点都是尸体间的空隙,因此走得格外慢,我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对死者的尊重。
当我走到城门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之前曾发生血战的那段城墙,在抢修城墙时云军把堆积在那里碍事的尸首都搬开了,云国人尸首的自然搬回城里火化,君兰人的则径直扔到了城墙外面,竟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在这些尸首间还夹杂着很多兵器,它们的身影似乎更显眼一些,让这座小山看起来更像是座兵器冢。小山南面有很多插在地上的兵器,怎么看都像是在一个坟前上的香,其中那些串着人头的长矛显得格外刺眼——这就是我的杰作啊!
假如现在的我遇到刚才的我,现在的我会出手阻止吗?我内心还是很希望君兰能够一统天下结束战乱的,只是为了云君我已经将自己也背叛了,可惜背叛得并不彻底,结果弄得自己有些精神分裂。当我再想起在天全的妻儿时,总是晃过他们的首级被串在长矛上的情景。我很想大哭一场,可惜这个权利也被剥夺了,身为云军主帅的我怎能做这种打击士气的事呢?
此战的惨烈似乎也让颜经天心有余悸,四月初三后半天,已经四月初四君兰都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而在四月初五,君兰大营里突然陷入了一股奇怪的混乱状态,其实说是混乱有些言过其实,最多只能说一切都不像原先一样井井有条。君兰大营建成一段时间了,还是首次出现这种情况,这可不是颜经天做事的风格,莫不是他生了什么病,没精力管这么多事情?希望是场大病,病得他都无法指挥这场战争,最好立即撤回君兰养病。
“希望幸运之神再次关照我一下吧!”我竟趴在女墙上像个孩子般的自语道。这位神灵的确很照顾我,但在我最在意的事上却抛弃了我,所以我并不信她。
但我的运气真得足够好,颜经天是不是病了我不知道,但君兰却的确撤走了一部分兵力。当时我正在城楼里召开作战会议,冷不丁听到外面有人狂喊——“君兰撤兵了!”我听了就是一惊,立即冲了出来,跑到城墙跟前往下看去。君兰的确正在撤军,但只看大营里的布置便知道这并不是全面撤退,但这并不妨碍云军在那里大喊大叫,就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般。
我在城墙上目睹了君兰撤军的全过程,一支总数约有十万的大军撤离了玄武关。隔得太远,我隐约看到队伍中打着“池”字旗,究竟是不是“池”字我也不确认,或许只是我心里认定了会是池翔空。为了一举荡平云国,君兰这次可说是倾全国之力,必然导致后方空虚,尤其是新占领的大若和正华国土,颜经天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只将君兰留存的有限兵力布置到了那些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关隘。留守的君兰军对可能发生的叛乱将采取不管不问的策略,仅仅是扼守住这些战略要地。只要这些要地仍在君兰掌握之中,叛军便成不了气候,根本动不了君兰的命脉,而等君兰扫平云国之后,便可回师平叛。
现在君兰匆匆调兵回防,多半是某个重要的关口被叛军攻占了。颜经天对这次北伐进行了周密的安排,对各处余留的兵力都计算得恰到好处,而且这些兵家必争之地都有着与之匹配的坚固城墙,想要打下来那是相当困难。
如果君兰真得丢掉了一处战略要地,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若的成丰关。成丰关是大若的北大门,一旦成丰关有失,君兰在大若境内的军队将彻底失去与本土的联系,而大若叛军则可以利用成丰关做踏板进攻君兰空虚的本土,甚至都能威胁到君兰都城高安。如果成丰关有失,君兰是必须要回救的。颜经天自然知道成丰关的重要性,此次北伐在那里留下了将近四万士兵,借助坚固的城墙,只要不贸然出战,挡下十几万乌合之众的叛军绝对不是问题。
只是叛军是否是乌合之众已不重要,关键是看他们的统帅是谁。我坚信销声匿迹已久的朱清流依然活着,他之所以长时间蛰伏不出,恐怕是要降低颜经天对他的警惕性,以便现在捅出这要命的一刀,否则当年锦平失陷之时他也不会带着大若皇帝逃亡。只要大若皇帝一出,再加上朱清流的威望,定能将大若境内的各股叛军整合起来,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成丰关是大若镇北将军的治所,连少年时算上朱清流在那里已经混了将近三十年,一草一木都熟悉到了极点,找出或是制造一个缺口相对容易些。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理极其合理,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君兰为什么如此堂而皇之的撤军呢?如果我是颜经天,这次撤军定会选在晚上,尽量不让云国人发现。要知道,面对着四十万的敌人,绝对比面对着六十万的敌人心理上要轻松许多,后面那个数字庞大到已令云军士兵绝望了。在这种形势之下,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实在不是颜经天的作风。只是接下来几天,君兰又没有了什么动静,四十万人每天的耗费是相当巨大的,再加上后方不稳定,君兰应该是着急攻下玄武关确定胜势才对的。
四月初七一个加急的情报传了过来,成丰关落入朱清流之手,印证了我的猜测。朱清流打着大若皇帝的旗号,整合了大若境内的各股叛军,这支近七万的部队不是单纯的乌合之众。在锦平被围之前,朱清流便将大若总数达三万的御林军拆解成十来支队伍,分到各处打游击,现在在朱清流的召唤下这支队伍重新集结。除了做骨干的御林军,其他投到朱清流麾下的叛军大多也是被打散后不愿投降君兰的原大若正规军,不少还是朱清流的嫡系,短时间便形成了强大的战力。即使这样强攻成丰关仍然会很吃亏,只是当年大若与君兰争霸失败后,退守成丰关的朱清流竟然背着大若皇帝和满朝文武在成丰关里偷偷修了一条密道,这事做的极其隐秘,大若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更不用说君兰了。密道修成不久后朱清流便被撤职,后来成丰关终被君兰所夺,只是当时意图灭掉大若的君兰囤积重兵成丰关,已伤了元气的大若没有做够的兵力去利用密道夺回成丰关。这次朱清流便是利用密道进入成丰关,以极小的代价全歼毫无防备的四万守军。此役过后,朱清流声势大振,很多对君兰不满的大若人纷纷投靠,一时间竟聚集了十五万之众,马上向君兰本土进行反攻,否则君兰也不会抽调十万人回防了。
我马上命人将这个消息在军中广为散布,并做了夸大——君兰各地都燃起了叛乱的烽火,势头最大的大若军已经兵临高安城下,君兰全军撤退已经是箭在弦上的事情。这个消息果然令云军士气大振,连我都被感染得差点儿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
为了胜利,我做了许多自己不想去做的事情,只是胜利依旧虚无缥缈,遥无可期,就像云君之于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