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出了后院，长孙无忌急急忙忙赶了上来，低声骂道：“世民，你在干嘛？我好不容易给你们制造机会，你怎么就这么退出来了？”
李世民叹了一声，再不掩饰，瞧着走廊的屋顶，怅然轻声道：“冬阳有意，飞雪无情。”他此时沉浸在某种自怨自艾的哀伤中，瞧得长孙无忌直皱眉头。只觉得自己这个爽利大气的兄弟在这一刻非常类似自己的妹妹那伤春悲秋的娇柔作派，不由叹息难怪他俩看对眼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哭笑不得，敲了敲李世民的头道：“我妹妹一个黄花大闺女，矜持些又怎么了？莫非反要她向你逼婚不成？你是男人，你都没表现出对她有意，难道我妹妹就是轻贱些的？活该倒贴？”
李世民非常固执己见：“你不见无蓉对我那副客气样……”长孙无忌摇了摇头，道：“噤声，随我来。”拉了李世民躲在那间屋子里，道：“注意听！真是，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我妹妹跟了你，也不知是福是祸？”说着摇着头，自己跑了出去。
李世民一头雾水，抬头却只见那窗口正对后院。长孙无忌跑了进去，冲着仍在亭中的长孙无蓉叫道：“妹妹，你怎么搞的，你上次不是说只怕他看不上你么？我把人带来了，你怎么看也不看他一眼，还把他气跑了？”
无蓉脸一红，双目泫然，怅然道：“哥哥，他这般轻易就走了，分明便是对我无意。我又何苦自讨没趣？”声音虽轻，在李世民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叫出声来。
两边都在相互试探，一个怪罪对方赶自己走，一个怪罪对方毫不留恋。若非长孙无忌穿针引线，还不知要纠结多少时日。
无蓉垂下头，又轻声说了一句，声音低不可闻：“我……我哪里敢高攀。他是多少名媛闺秀眼中的佼佼者。想看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不过是一介孤女，他怎么会需要……怎么会在意我的心思？”
长孙无忌怪道：“你说什么？”无蓉一惊，忙道：“没……没什么……”
长孙无忌明知李世民就在一边，仍是怕他听不清楚，又道：“若是他对你有意呢？”无蓉面上流霞飞红，道：“哥哥，你别问啦。”
长孙无忌心中大急，心道若是你俩都聪明些，哪还要自己问？一边大叹自己命苦，一边急声追问起来：“若是他想娶你呢？你肯是不肯？”
无蓉幽幽道：“便是我肯，那又如何？”还是那句话，关心则乱，长孙无忌这般明显的追问，以无蓉的冰雪聪明竟也没瞧出端倪。
长孙无忌找的这间屋子简直便是为了偷窥后院而建的。便连这么一句幽幽轻语也听得一清二楚。李世民心中欢喜欲爆，直欲大笑出声。长孙无忌也是喜道：“放心放心，有你哥在，李世民还逃得出你的手心么？敢不要你，哥哥大嘴巴子抽他！”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无蓉想着他方才的话，暗道：“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把我的话向他挑明？还是……还是去上门提亲？那可多羞人……”不由痴了。她万万想不到，李世民便藏在一边，将她的心思全听去了。
长孙无忌把李世民拽出偷听的屋子，一脸凶相地叮嘱道：“听明白了？趁早上门来提亲吧。我妹妹可等不了多久。我就要过几年便要成亲了，下一个当然就是我妹妹了……”
他俩的父亲长孙晟原是右骁卫将军，奈何在三年前便突然病故。从那以后，他与妹妹便居住在舅舅高士廉家中。虽然高士廉对他们视同己出，上边还有三个哥哥。但少年冷厉孤傲的性子仍是隐隐地有些不放心，下意识地想着替自己的妹妹找个好归宿——而且必须是自己找到的。
而出于同样的原因，长孙无蓉也隐隐有些自卑，不是瞧不出李世民对自己的情意，而是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李世民却没有注意到长孙无忌的这点小心思，而是悚然一惊：不错，长孙无忌即将成亲，接下来便是无蓉了！他重重点头道：“明白了，明日便让我爹娘来提亲！”一想到要向爹娘说这事，不由又有些忐忑羞涩。
长孙无忌坏笑道：“那……不如现在便叫声大舅子来听听？”李世民擂了他一拳，笑骂道：“去你的，这么急着就把妹妹出卖了。”
长孙无忌坏笑道：“那我现下便让舅舅、舅妈带我妹妹相亲去！”李世民扬手便打，长孙无忌慌忙伸手欲挡，孰料李世民手势忽变，结结实实地打在长孙无忌的脑袋上。长孙无忌不甘示弱，也是回敬一掌。两人嬉笑打闹着向城外走去……
他们谁也没发现，高夫人洗了水果想给无蓉送去，竟恰好将两人打闹听了个真切。当下水果也不送了，托着果盘慌慌忙忙地迎上刚与李渊说完话的高士廉，耳语了几句。
高士廉惊诧的望着妻子，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这……世民和无蓉……”
高夫人也是惊色未褪，喜滋滋地道：“想不到世民这孩子拒绝了那么多婚事，嘻嘻……心竟是在咱家无蓉身上。”他家与长孙晟一向交好，对他留下的这一对遗孤很是怜惜，视同己出，竟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女儿。
高士廉也是一脸欣喜：“世民韬略过人，日后定非池中之物。无蓉嫁给他也算是有福气，咱们说不准也能沾些光呢。”说着向上一望，暗道老友，这般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高夫人横了他一眼，道：“只要无蓉喜欢便是好的。谁跟你这般俗气，整日想着沾别人的光？”高士廉赔笑道：“是，夫人英明。”
高夫人兀自满脸喜色，道：“哎呀呀，要唐国公上门提亲，这面子可是不小。”高士廉闻言面色一肃，道：“这可不成。这亲必须得是咱们去提。李家可是皇亲国戚。之前咱俩不知，他们来提，那是无妨。现下无忌知道了，咱二人也是知道了，却是有些不便。”
高夫人沉吟道：“不错。那该当如何？”高士廉皱了皱眉，道：“拖得久了，怕他们先来。夫人，我看这回，待李兄此番督粮回来，咱就去把这事儿提一提吧。无蓉明年也便是可以出嫁的年纪了。”二人有意无意间竟是听漏了李世民说的“明日便让爹娘提亲去”。
后院里边，送走了长孙无忌的无蓉却没得到个准信，心中有些烦乱。一声轻咳，明明已是晚春，仍是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转头唤道：“小青？”
一个婢女缓步上前，将一件氅衣披在无蓉身上，应道：“小姐。”这婢女容颜甚是俏丽，眸如秋水，齿若编贝。但顾盼之间总似有甚心事。
无蓉道：“扶我回房吧。”婢女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扶住无蓉，向屋内走去。
无蓉忽道：“小青，自买你回来，我从未问过你的来历。但瞧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没有乐户女子的轻浮之气。想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服侍我这许多时间，委屈你了。你是长在长安的吧？”小青淡淡道：“是，奴婢以前是在长安开书画店的。”
无蓉叹道：“难怪难怪。”想了想，终究还是狠心道：“小青，待会我把你的卖身契给你，你走吧。”
一般侍女听闻此言便会跪下，又是认错又是求饶。小青却毫不动容，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似乎还颇有些欣喜。无蓉倒是讶然道：“你也不问原因么？”小青淡然道：“小姐愿说，便自然会说的。不愿说，我问了又有何用？”
无蓉颌首道：“不错。我从小对人冷淡，因而普通侍女都是有些怕我。唯独你不怕。因而虽然只相处了两个月，但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最好的姐妹了……”
小青仍然不语。无蓉看了她一眼，有些感伤地叹道：“我哥哥要成亲了，接下来便是我。无论我是不是嫁给……他，贴身侍女都是要陪嫁的。女子出嫁从夫，待到嫁了过去，我是护不了你。而你若留在高家，上次我回长孙家时，长孙安业便对你垂涎。我一走，你一个婢女，高家上下哪个会护你？自然难逃长孙安业之手。所以你现下便走吧。”
小青想到自己虽和无蓉关系亲近，但毕竟有着尊卑之别，自己刚到之时原本是想几日后便走，偏生一来当日一见无蓉便觉亲近，二来长安国公府守卫严密，竟一直照顾她到了今日。
本来便是无蓉不提，自己过几日也要留书而别。想不到长孙无蓉以一介大小姐之尊竟还想着自己的归宿，倒是她先提了，眼中也有些湿润，道：“谢小姐。”香风扑面，已到无蓉闺房。
她将无蓉扶上了床，正要退出。无蓉已经将一纸书函交给了她，道：“小青……走之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小青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叫袁楚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