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兄”目中陡然爆发出惊喜与惶恐交织的神色，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沈桓钧一拍脑门，解开了他的哑穴。果不其然，他并未大呼，反而压低了嗓门问道：“汉人？”
沈桓钧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是什么人？”
“黄兄”眼珠转了转，见沈桓钧皱了皱眉，忙笑道：“我叫黄羽，不过是个普通汉人工匠罢了，上次征讨高句丽时被俘虏的，现在……”
沈桓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黄羽登时乖乖住口。沈桓钧指了指“石兄”离去的方向，问道：“他呢？”
黄羽赔笑道：“他叫石炮，是金将……金正浩的副将。现在管着四台投石机。英雄你方才也听见了，他逼着我做更好的投石机，杀汉人……我，我不愿意……”
沈桓钧点了点头，想起半月前城楼上的金正浩确实喊过石炮的名字。只有一事不明，于是直言问道：“墨家是什么？”一语既出，便看见黄羽瞪大了眼睛瞪着火把，像是在瞧什么稀有物事一般。心知他在看自己，不由挠了挠头，再次问道：“是什么？”
黄羽道：“墨家……便是墨子的那个墨家。”
沈桓钧仍未听明白，但心知现下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当下死死盯住了黄羽那四下乱转的眼睛，缓缓问出最重要的问题：“那么，金正浩在哪？”
黄羽努了努嘴，对着前头最大的军帐示意道：“便在那里头……英雄你这是？”
沈桓钧没有答话，偏过头看着那顶军帐。
那军帐离他们约摸三四十丈，方圆也有十多丈，灯火通明，散发着暖融融的光芒。沈桓钧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军营中最大的一条路路边。远远的可以瞧见站得笔直的守夜士卒。大帐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瞧来防卫极是森严。
沈桓钧眯眼瞧了瞧那军帐，试图像教他潜入辽东城的张冠杰那般瞧出这军帐的破绽。看了半晌，终于放弃。虽然不明白在城里为什么金正浩还要住在军帐中，却仍是暗自心喜。问道：“你知道金正浩的修炼功法么？”
黄羽摇了摇头：“我……我对修炼一窍不通。”沈桓钧略感失望，沉吟不语。
黄羽见他不语，小心翼翼地问道：“英雄？英雄？救我出去吧，小人身在鞑营，心里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中原故土啊！”
沈桓钧瞧见他热切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尴尬地点了点头：“这个，这个自然。”
黄羽万没想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大喜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他太过激动，声音中竟然出现了一丝哭腔。
沈桓钧道：“等刺杀了金正浩便走。在这等我。”说着将他往地下一丢，便要走向军帐。
“什……”黄羽张大了嘴巴，沈桓钧走出三尺多了，他才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英雄，你就这般去刺杀金正浩？”他早便猜到沈桓钧是来行刺的，但想来今日不过是来刺探消息，该当是来日设置些陷阱机关，以保行刺万无一失才是。见沈桓钧这般大大咧咧地走向大帐，不由大惊失色。
沈桓钧恍然道：“不错，我倒是忘了。”说着弹指挥出两道指风，将黄羽哑穴重又封上。
黄羽方喜又骇，欲哭无泪，挣扎不得，眼睁睁地瞧着沈桓钧走向大帐，心中暗暗叫苦。
沈桓钧跑了数步，身形已然化为一道黑影，往左一闪，没入两座军营之间不见了。黄羽瞧得暗暗咋舌，他并不能分辨沈桓钧与金正浩修为孰高孰低，却陡然升起一股希望。
但他陡然想起一事，顿时如堕深渊，心中被绝望充满。
沈桓钧却越来越是紧张。不知是确实存在还是心理因素。越靠近那座大帐，便越觉得一道庞然的威势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若这威势是确实存在的，那么金正浩的修为已然比余昊等人高出不止一筹。
沈桓钧不敢冒险用神念扫探，反将神念内敛，躲在一座军帐后边，偷偷地扭头望去。
士卒们拄着长矛，有气无力地站着。不知为何，便是已经得到可能有汉人入侵的示警，他们仍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一个个闭目而立，有几个口鼻间甚至传出轻微的鼾声。
站着也能睡着？沈桓钧暗自心喜，挥手间一道真气打出，在十丈开外静默微弱地闪了闪。士卒们竟似都堕入了黑甜乡中，毫无反应。
沈桓钧暗呼侥幸。匍匐在地，真气流转，迅捷无伦地贴地滑出，直滑至大帐脚下。
帐中数道奇形怪状的黑影影影绰绰，传出二人语声。沈桓钧本道自己必然听不懂，本不欲搭理，孰料几句话飘入耳中，竟是纯正的汉语。
就听之前那熟悉的嚣狂声音此刻却变得说不出的恭敬：“大师，关于围城一事似乎还得再做些商讨。”
“还商讨什么？”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大计不是已经定好了么？”
金正浩急道：“可是……若按这个计策，似乎辽东城最后只能起到拖延隋军脚步，替平壤城争取时间的作用？那辽东城里这数万军民该当如何？”
大师道：“隋军六十万，居然能被你这小小辽东城阻挡五个月，你还要如何？带着这两万出头的人马，跑出去一人砍三十个，活捉汉人皇帝？”
金正浩道：“可……可是……”
大师嘎嘎怪笑了几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别无他法，若要保存高句丽，我们必须放弃辽东城……反正等到冬天，隋军适应不了辽东严寒，自然便会退去，到时候便是辽东城光复的日子。”
“可是城里这些人……”金正浩声音中已带上了几分恳求。
大师漠然道：“人怎么了？随时准备好为高句丽去死，是每个高句丽人所应做的。何况数万换了几十万，怎么算怎么划算。”他放缓了语调，道，“何况说不定，这些汉人撑不到五个月后呢？”
金正浩颤声道：“难道……就没有让他们活下来的法子么？”
大师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汉人向来自诩仁义，假仁假义束手束脚的，绝不会如突厥那般干出屠城一类的事儿来。这数万人不过要受点儿委屈罢了。”他顿了顿，声音陡转严厉：“可是开皇九年那事儿一出，汉人皇帝对高句丽的王是绝对不可能留情的，若是攻破了平壤，高句丽王便要被斩首示众，若真发生了，便是千古未有的奇耻大辱。”
沈桓钧缓缓移动身躯，他虽不敢放出神念，却已根据语声光影判断出金正浩大致方位。他缓缓抽出了剑——不过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他还没有找到一把合适的宝剑。
他听不懂这二人在说什么，只隐隐觉得一个大阴谋正在缓缓编织，将自己、将皇帝、将隋军尽数包裹进去，然后一并毁灭。
金正浩，必杀！
剑尖对准了帐中那道黑影。橙黄真气渐渐亮起，在他周身蓬然鼓舞，与帐内灯影一道明暗闪烁，渐渐包裹起了整个剑刃。真气在剑锋吞吐跳跃，“嗤”地一声在大帐上破出一个小洞。
沈桓钧吓了一跳，侧耳听见二人还在争执。这才发现第一层帐布下边还有一层，二人毫无所觉。他将心放回肚中，弓步蓄势，后背微微抵上了帐布，双手持剑，刃与腕、腕与臂、臂与膝、膝与足并成一条直线，正是上清紫清剑法中有去无回、至为壮烈的一式“灭霞剑”！
他深深吸了口气，丹田真气毫无保留地灌注在了剑刃上，同时足尖发力，向前疾冲！
橙光忽敛，剑刃上竟亮起一道凄艳的紫芒！沈桓钧整个人化为一道炫目的紫电，破开帐布、破开夜空、破入大帐、直指大帐中那个粗豪霸冽的辽东城主将！
他看到的是一张笑意盈盈的粗豪方脸，那脸不过转瞬，便被汹涌夺目的银光淹没。
手中一阵剧颤，伴随着一阵骤雨般的“叮叮”急响，铁剑越来越轻。终于手心一空，他徒劳地攥紧了拳头，却只捞到一缕粉尘。他隐约记得不久之前，自己替家里砍了最后一次柴，手中沾上的木屑……
紧接着，他腹部如被撞城槌重重撞上，真气瞬间涣散，在经脉中四下乱冲。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一改来势，向后疾飞，背上重重撞上了什么。他听见一阵极为遥远的惊呼，紧接着身躯一震，他看见了漫天明澈的星辰。
胸腹间像是被什么堵上了，许久之后豁然畅通。他感觉到口中汨汨往外呕着什么，喉间尽是一股腥甜的味道。
隐约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便算偷袭都不是金将军一合之敌，也敢到老夫面前撒野。若非老夫今日心情不好不愿出手，下次可就不是肚子被刀背打了一下这么简单了。”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狂笑答道：“何须大师动手！金某……一人……辽东……”眼前一黑，后边的话语再也听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