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仓颉造之,鬼哭粟飞;黄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
意思是说,文字是言语的书面形式(体貌),也是文章所寄身的住宅。但是,文字并没有直接与言语的声音有联系,因此不管语音发生了历史变化,文字自黄帝至今仍然被使用着;就像扬雄记录方言,同一个字可以按不同的方音来读。刘勰既继承了古代“名学”的观点,又有所发展。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也涉及其他方面的传播思想,但没有特别的新意。由于刘勰早年学《易》修佛,中年入仕尊儒,晚年皈依佛门,又兼遭际乖舛,思想比较糅杂。有幸是他的《文心雕龙》在30余岁完成,所以他的基本思想在儒道之间。他提出的文学批评标准尤其可贵,因为这实际也是文学传播的标准。他说: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责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
这“六义”包括文章从内容到形式的六点要求,每点他都指出合乎《经》和不合乎《经》的两个方面,可以反映他在传播思想上肯定和否定的最根本的原则。这里说的《经》,具体而言是《诗经》,但就其所指内涵来说,则更广泛,也许称为文学传播的准则更合适;他要求用“经”来指导“文”,不是用“经”来代替“文”。所以说“文”是蕴涵着“理”的传播形式,“经”是融入了“情”的传播核心。所以他引用“诗言志,歌永言”后说:“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南北朝的文史哲传播思想
一、陈寿《三国志》及其传播思想
陈寿(公元233~297年),字承祚,巴西安汉(今四川南充)人。他少年时就有志于史学事业,对于《尚书》《春秋》三传、《史记》《汉书》等史书进行了深入研究。蜀汉时,陈寿曾任卫将军主薄、东观秘书郎、散骑黄门侍郎等职,后受权贵排挤,去职。西晋政权下,曾任著作郎、长平太守、治书侍御史等官职。著有《三国志》、《益部耆旧传》和《古国记》等书,整理过《诸葛亮集》,今仅存《三国志》一书传于世。《晋书·陈寿传》介绍说:
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人也。少好学,师事同郡谯周。仕蜀,为观阁令史。宦人黄皓专弄威权,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遭父丧,有疾,使婢丸药,客往见之,乡党以为贬议。及蜀平,坐是,沉滞者累年。司空张华爱其才,以寿虽不远嫌,原情不至贬废,举为孝廉,除佐著作郎,出补阳平令。撰《蜀相诸葛亮集》奏之。除著作郎领本郡中正撰《魏吴蜀三国志》凡六十五篇。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夏侯湛时著《魏书》,见寿所作,便坏己书而罢。张华深善之,谓寿曰:“当以晋书相付耳。”其为时所重如此。或云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丁不与,竟不为立传。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张华将举寿为中书郎,荀朂忌华而疾寿,遂讽吏部,迁寿为长广太守。辞母老,不就。杜预将之镇,复荐之于帝:“宜补黄散。”由是授御史治书。以母忧去职。母遗言,令葬洛阳,寿遵其志。又坐不以母归葬,竟被贬议。初,谯周尝为寿曰:“卿必以才学成名,当破损折,亦非不幸也。宜深慎之。”寿至此,再致废,皆如周言。……梁州大中正尚书郎范頵等上表曰……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意风化,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
《三国志》全书65卷,分为《魏书》30卷,《蜀书》15卷,《吴书》20卷,记载了黄巾起义之后到晋灭吴将近100年的历史。其中《魏书》1—4卷是帝纪,《魏书》的其他部分和《蜀书》、《吴书》都是列传。篇末时有“评”语,可见陈寿关于人际传播的部分思想。例如评价王肃时说:
夫王肃亮直多闻,能析薪哉。刘寔以为:肃方于事上而好下佞已,此一反也;性嗜荣贵而不求苟合,此二反也;吝惜财物而治身不秽,此三反也。
“反”的意思指王肃处理人事的双重性格:对待上司很有原则,但对待下属却比较暧昧;贪图荣华富贵,但从不苟且迎合;吝惜财务,却又做到洁身自好。陈寿赞扬了这种人际传播的观念。
又例如陈寿批评“讥谀”性质的失实传播,针对孙资因为勤俭谨慎、不轻言浪语反而遭人讥讽的情况说:
孙资勤慎,并管喉舌,权闻当时,雅亮非体。是以讥谀之声,每过其实矣。陈寿通过三国时期贾逵和诸葛亮两个著名历史人物的评价,指出称誉要“有名有实”,执法也要“循名责实”,特别肯定了诸葛亮在执法传播上“开诚布公”和“循名责实”的思想。
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认输者罪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炼,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
称誉有名有实者也,咸精达事机,威恩兼著,故能肃齐万里,见述于后也。陈寿的传播思想还表现在评述人物时借用人物事件展开议论,他对内在的“才”和外在的“善”之间的传播关系,借卢毓之口作了分析;他对以激诡的行为来传播虚伪的节俭清廉,借和洽之口进行了抨击。说明陈寿在“行为规范”方面有自己的传播思想。他说:
(毓曰)才所以为善者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称之有才而不能为善,是才不中器也。
(洽言曰)夫立教观俗,贵处中庸,为可继也。今崇一概难堪之行,以检殊途,勉而为之,必有疲瘁。古之大教,务在通人情而已。凡激诡之行,则容隐伪矣。
当时社会上一些官吏,为了标榜节俭清廉,居然“形容不饰,衣裘弊坏”,甚至故意把衣服弄脏,办公时自己拿着酒壶饭菜。和洽说:确立教化,考察民俗,可贵的是要不偏不倚,才能持续下去。如果现在推崇一种极端的做法,来标榜与众不同,勉强地执行,一定造成心疲力瘁。古人教化,力求通达人情。凡是一切极端的做法,都是用外表来掩盖虚伪的做法。这里提示一个很重要的传播原则:社会道德的宣传必须符合人情常规,凡是极“左”的做法,都掩盖着背后的虚伪,不仅无法持续,而且一定会搞得心疲力瘁,事情适得其反。
《三国志》能在叙事中做到隐讳而不失实录,扬善而不隐瞒缺点,在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中,做到对历史人物的公正评价,非常难得。同时他也通过对历史人物的描写,宣扬了自己的伦理观念和传播思想。如《魏书·臧洪传》写到臧洪率东郡军民抵抗袁绍,内无粮草、外无救援之际,他命令手下带家小赶快逃跑,手下人坚决要与他一起死战到底;后来薄粥也完了,他只好“杀其爱妾,以食将士”,感动得“将士咸流涕,无仰视者”。陈寿全力倾注笔墨,写得非常生动,十分悲壮,反映了对节义的赞赏和向往。又如《蜀书·先主传》写道:是时,曹公(操)从容谓先主:“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匙)箸。短短数言,把三国时期的两位叱咤人物之间互动的心理传播写得栩栩如生,曹操的雄心,刘备的韬晦,跃然纸上。在《周瑜鲁肃吕蒙列传》中记载,曹操听到刘备占据荆州时,“方作书,落笔于地”。一个小动作,烘托出刘备在一代枭雄曹操心目中的分量。
裴松之(公元372—451年)的《三国志注》更为《三国志》的史学传播加强了增值性效果。裴松之,南朝宋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他引了200余种书的资料来补益史实,故人称他是“《三国志》功臣”。
二、南北朝时期史学的发展与传播
当代人传播当代历史的,在南北朝时期十分多。本来中国的史学可以说是“史官文化”,这是说中国的史学传播基本上控制在封建统治集团的上层人物手里,并由专人“史官”负责。司马迁的《史记》虽然有个人抒愤的动因,他毕竟是“太史”的后裔,仍然可以纳入传统史学的规范文本;汉大一统,《汉书》的编纂更能体现中国史学的精神,史学通常被占统治的思想所控制,失去独立的、个性化的意义。但是,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不安,战乱不断,兼之南北对峙,史学开始不再是钦定“史官”的专利,一些文化人“奉命”编史,于是出现了官私结合的史学新风。其中《宋书》和《南齐书》最为突出,它们均被列入“二十五史”之中。
《宋书》是一部纪传体的史书。全书100卷,本纪10卷,列传60卷,志30卷。记载了南朝刘宋60年的史事。作者沈约(公元441~513年),字休文,吴兴郡武康(今浙江德清)人。他历经宋、齐、梁三朝,是南朝著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沈约出身江东望族,家族父祖辈有多人死于政治斗争中。据史载:
沈约,字休文,吴兴郡武康人也。祖林子,征虏将军。父璞,淮南太守。璞元嘉末被诛。约幼潜窜,会赦免。既而,流寓孤贫。笃志好学,昼夜不倦。母恐其以劳生疾,常遣减油灭火。而昼之所读,夜辄诵之。遂博通群籍,能属文起家。……梁武帝时,沈约参与谋议,立了大功,被拜为尚书仆射,并得封侯。后与武帝关系恶化,忧惧而死。有司主张谥他“文”,武帝认为沈约“怀情不尽”,谥为“隐”,所以后人也称他为沈隐侯。
他曾劝宋高帝萧道成改制称帝,从时俗变易、人心所向的传播角度说:
今与古异,不可以淳风期万物。士大夫攀龙附凤者,皆望有尺寸之功,以保其福禄。今童儿牧竖,悉知齐祚已,终莫不云明公其人也。天文人事,表革运之征。永元以来,尤为彰著。谶云:行中水,作天子。此又历然在记,天心不可违,人情不可失。苟是,历数所至,虽欲谦光,亦不可得已。
他跟萧道成说,时代变了,风俗也变了,士大夫都希望投靠权臣以保福禄,连小孩儿都知道齐的强盛伟大,只是大家不明说出要你称帝罢了。天象和谶语都显示刘宋已经没落不得人心,要姓“萧”的做皇帝。他指出:“天心不可违,人情不可失。”终于在他的劝说下,萧道成命他起草诏书,让13岁的刘准把帝位禅让给了萧道成,并改国号“南齐”。
由于沈约好文学善诗赋,所以在他编纂的《宋书》里多载诏策奏疏和时人的辞赋文章,为中国文化传播保存了不少文献材料。书中提出了许多具有进步意义的传播思想,例如广开言路、听纳谏言;选用良吏,久居其位;亲近贤良,斥远小人等。书中特别有一段音乐舞蹈传播功用的话,很有意思:
民之生莫有知其始也。舍灵抱智以生天地之间,夫喜怒哀乐之情,好得恶失之性,不学而能,不知所以然而然也。怒则争斗,喜则咏哥(歌)。夫哥者,固乐之始也。咏哥不足,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然则舞又哥之次也。咏哥舞蹈,所以宣其喜。心喜而无节,则流淫莫反。故圣人以五声和其性,以八音节其流。而故谓之乐能移风易俗,平心正体焉。他指出,喜怒哀乐和好得恶失是人的天性,它们不是后天学习的结果,而音乐舞蹈正是这一天性的自然反映,是人类发泄内心感受的要求所发出的行为。他接着指出,虽然音乐舞蹈是人类天性的反映,但是如果不加节制,就会适得其反,所以必须用正确的方法进行引导,使它们发挥移风易俗和使人心平和、行为端正的作用。
沈约是懂音律、擅长乐曲的大师。他还把这种音理知识运用到汉语语音节律上,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汉语四声的人。《梁书》本传有这样叙述:“又撰《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悟,而独得胸襟,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高祖雅不好焉。帝问周捨曰:‘何谓四声?’捨曰:‘天子圣哲是也。’”周捨用沈约的四声知识回答,举了四个字:天子圣哲。这四个字的依次读音,正是中古汉语语音的平声、上声、去声和入声。这真是非常了不起的发明,虽然古人早已发现汉语有声调的事实,但始终没有说清楚声调的具体区别,而沈约利用音乐原理不仅辨别出汉语声调的四个调类,还分别给予了命名,至今语言学家还沿用着这个术语。
《南齐书》也是官私结合编纂的史书。它记载南朝齐政权23年历史。全书60卷,其《自序》一卷已佚,今存本纪8卷,志11卷,列传40卷。作者萧子显(公元488~537年),字景阳,南兰陵(今江苏武进)人,是南齐宗室,齐高帝萧道成的孙子。齐亡时14岁,他因好学多才,而得到梁武帝器重,历任记室参军、司徒主薄、太尉录事、国子祭酒、吏部尚书、仁威尚书、仁威将军、吴兴太守等职。梁武帝天监年间,他主动要求撰写齐史,获准后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完成全书,武帝下诏秘阁收藏。由于萧子显撰史得到政府允准,所以他阅读各种原始档案,其文字材料属于第一手,史实比较完整且具有权威性。关于其人,《梁书》有介绍:
子显,伟容貌,长八尺。好学,工属文,尝著《鸿序赋》。尚书令沈约见而称曰:“可谓得明道之高致,盖幽通之流也。”又采众家,《后汉书考正同异》为一家之书。又启撰《齐史》,书成表奏,诏付秘阁。
《南齐史》的“论赞”在形式模仿范晔的《后汉书》,但在思想上颇有独到之处,尤其关于传播思想方面的一些看法。由于齐梁时期盛行佛教,所以他在书中也用较多篇幅极力宣扬佛学的传播力量。例如他把佛教与道家、儒家、阴阳家、法家、墨家、纵横家和杂家等比较,论证佛法的优越性。
关于史学传播的发动,他在书首的奏文上写道:
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岂可忽哉?岂可忽哉?
他表示自己虽然没有能力“赫然得倾动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但也绝不是“一时偷夺,倾危悖理、反义之人”。他认为史学传播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总结历史经验,阐明治理天下的道理;从事史学传播的人,应是胸怀天下的人才才能胜任的。
《南齐书》中可谓对佛道二教的传播阐述最是深刻,它论述了二者传播思想的分合,传播方法的异同,传播目的仿似。书中说道:
理之可贵者道也;事之可贱者俗也。舍华效夷,将安取?若以道邪道,固符合矣。若以俗邪俗,则大乖矣。屡见刻舷沙门、守株道士交诤小大,互相弹射,或域道以为两,或混俗以为一;是牵异以为同,破同以为异。则乖争之由,淆乱之本也。……佛号正真,道称正一;一归无死,真会无生。在名则反,在实则合。但无生之教赊,无死之化切。切法可以进谦弱,赊法可以退夸强。佛教文而博,道教质而精;精非粗人所信,博非精人所能。佛言华而引,道言实而抑;抑则明者独进,引则昧者竞前。佛经繁而显,道经简而幽;幽则妙门难见,显则正路易遵。此二法之办也,圣匠无心,方圆有体,器既殊用,教亦异施。佛是破恶之方,道是兴善之术;兴善则自然为高,破恶则勇猛为贵。佛迹光大,宜以礼物;道迹密微,利用为己。优劣之分,大略在兹。
又若观风流教,其道必异。佛非东华之道,道非西戎之法。鱼鸟异渊,永不相关,安得老释二教交行八表?今佛既东流,道亦西迈,故知世有精粗,教有文质。然则道教执本以领末,佛教救末以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