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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苏玛把汽车停在爸爸家的庭院里,女仆维姬打开车门,帮助3岁的小丹尼爬下车。约翰已经在门口等候,丹尼像只小鸭子似的跑过去,连声叫着“外公”。

苏玛几乎每个月都要回到蒂尼克姆岛一次,爸爸退休后的生活非常冷清,她想多陪陪爸爸:小丹尼和外公非常亲近,可以看出,每次迎接女儿和外孙回家是老约翰的一大乐事。

约翰的头发已经全白,浓眉下的鹰目失去了往日的锐利,但棱角分明的方下巴仍显出当年的风采。有时苏玛不带感情色彩地想,也许直到现在,海拉事件还在影响着周围每个人的生活。爸爸刚过65岁就退休了,不能说这和海拉行动的失败无关。保罗没能继续做他的专业工作,灵长目研究所的斯蒂芬老师倒是诚心邀他回去,但保罗知道自己已经被同行们从精神上开除了,便婉言谢绝了老师的好意。现在他在PPG公司技术部门工作,研究药品对人体的长期影响。他干得不错,但和当年的意气风发显然不可同口而语。苏玛自己呢,她接受了父亲赠予的公司股份,但从不参加董事会。她找到了自己的事业,现在是成功的网络推销商。这一切变化仿佛都是很自然的,但苏玛知道,在其深层的因果关系中,始终藏有海拉的影子。

老约翰抱起外孙,丹尼趴在他脸上亲亲,嚷着要去玩儿蹦床。他们来到院中,约翰和苏玛守在蹦床两边,小家伙高高兴兴地跳起来,动作已经相当熟练了,一边跳一边喊:“妈妈,你也上来!外公你也上来!”

“你自己蹦吧,外公可跳不动了。”

丹尼玩儿得很好,不需要寸步不离地守护了。苏玛走到蹦床对面,站在爸爸旁边,迟疑地说:“爸爸,我看见了海拉……”她苦笑道,“我怎么老是失口,我是说,我见到了一个与海拉酷似的黑人女孩。”

约翰立即转过头,“在哪儿见到的?”

“在纽约123街,是保罗看见的,当时她……”苏玛不情愿地说,“在街头拉客。她吸毒。”

约翰很久没有做声。“孩子,我已经退休了,退休后心境有了很奇怪的变化。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当时的癌人计划是错误的;但我也感到奇怪,当时为什么那样冲动,为什么没有多考虑它可能带来的阴暗面。”他干笑着,“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8000亿美元的诱惑肯定干扰了我的判断力。不过现在我的想法已经变了,不是说变成了反对派,但至少丧失了勇往直前的气概。孩子,”他加重语气说,“不是我干的,这第二个癌人——如果确实是癌人的话一不是PPG公司干的。”

苏玛笑了,“你说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怀疑到这一点。保罗曾把那个女孩领到饭店,同她谈得很融洽,要帮她戒毒,帮她追查自己的出身。她非常感激地答应了。可惜,等我连夜赶到时,那个女孩竟然逃走了!我们在纽约找了很久,也没见到她的踪迹。”

约翰看出了女儿的苦涩,没有再问下去。丹尼忽然一声惊叫,脸朝下摔下来,苏玛忙跳上蹦床,但没等她走近,假装跌倒的丹尼已经咯咯笑着跳了起来。

午饭后,丹尼睡着了,苏玛向爸爸讲了此事的详细经过。“是海拉干的?”约翰问,他也早就知道海拉没有死,“是海拉克隆了自己?”

“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不敢相信。我愿意相信她能活到现在,但她赤手空拳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电话响了,屏幕上出现了保罗的黑面孔,“苏玛,我猜你就在你父亲家里,豪森在我这儿,他带来一条重要消息。”

豪森出现在屏幕上,“苏玛,我见到了和海拉酷似的一个女孩,从外表看大约十四五岁。不不,不是你们见过的杰西卡,是另一个。我们马上赶到你那儿再详谈。”

他和保罗似乎都面有忧色,苏玛猜想他们肯定还有一些坏消息没说。

20分钟后,两人赶到了。豪森跳下车,由衷地称赞道:“苏玛,你还是像当年那样漂亮。你好,罗伯逊先生。”

几个人来到庭院里。约翰请他们在喷水池边的凉椅上坐好,唤维姬送上黑咖啡,说:“你们谈吧,我回屋去。”

保罗忙止住他,“你不必离开,我们希望你也参加谈话。”约翰又坐下来,豪森没有耽搁,进入了正题:

“我在巴尔的摩肿瘤医院偶然碰上一个女孩,叫艾萨,我当时惊呆了!她和海拉太像了。”

苏玛的脸白了,“肿瘤医院?”

豪森避开了她的目光,“对,是肿瘤医院,几天后她就去世了,身上长满了无名癌肿,就像梅花鹿身上的斑点。”

谈话变得很沉重,四个人都不说话,他们的忧虑是一样的——担心海拉遭受同样的命运。豪森清清嗓子说:“也有一条好消息,她的父母很爽快地说出了女孩的来历:是从国外走私来的,中间人是纽约哈莱姆区一个叫独眼埃德的黑人。没有此人的详细地址,但他们说这人应该很容易打听到。”

苏玛抬起头,“那咱们明天就去?”

“好的,我们三人都去,希望能从这人身上追查到一些海拉的消息。罗伯逊先生,有什么消息我们会及时向你通报。”

寻找独眼埃德很顺利。第二天中午,三人便和埃德坐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里,吃着意大利小牛肉和通心粉,喝着威士忌。埃德痛痛快快地、毫无保留地倒出了他知道的所有情况,反正在此之前他已经给加达斯倒过一次啦:50岁左右的外国女人,西班牙口音,混血儿,500美元的补贴……这些情报对三人没有太大的用处,最后埃德说:“就这些了。两个月前,一个叫加达斯·比利的记者领着一个叫杰西卡的女孩来我这里,问了同样的问题。”

“杰西卡?”苏玛惊喜地问,她原想问完艾萨的情况后再提杰西卡的,“你认识杰西卡?”

“没错。谈话时她的毒瘾发作了,还是我,”他压低声音嬉皮笑脸地说,“救了她的急呢。”

“她住在哪里?”

“肯定在纽约,应该离这儿不远,但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儿。而且,现在她不会在家的,我听那位比利先生说,要送她到中国云南去戒毒,因为那儿的费用比较低廉。对了,他说他曾到中国的戒毒所采访过,写过一篇报道。”

保罗高兴地说:“一定是我看到过的那篇报道。谢谢你,埃德。”他留下自己的名片和50美元,“如果还想起什么,请尽快通知我。”

“乐意效劳。加达斯也是这样交代的。”埃德咧着嘴说。

三个人随即通过网络,很快查到两个月前《华盛顿邮报》那篇报道,作者是加达斯·比利,他所报道的戒毒所在中国云南景洪。接下来,查找戒毒所的电话比较费周折,不过一个小时后电话也拨通了。屏幕上是一个40岁左右的中国女医生,她用十分流利的美式英语回答了这边的问题:

“对,两个月前,我们收治了从美国来的杰西卡·穆尔科克。她吸毒的时间不长,毒瘾不算太深,而且本人也很努力,现在已经基本脱瘾了。当然还不能说完全戒断,至少还要两个月的巩固治疗。”

“她身体好吗?比如说……身上没长硬块吧?”

“什么硬块?”女医生不解地问,“你是指癌肿?没有。人院时我们为她进行过全面体检。”

苏玛松了口气,“能让她接个电话吗?”

“请问你们……”

保罗不想多费口舌——即使多费口舌也无法讲清几个人的关系,因为英语和汉语都还没有创造出适用于克隆人亲属关系的词汇。他简捷地说:“我们是杰西卡失散多年的亲生父母,请唤她来吧。”

女医生露出怀疑的神色:不错,这个黑人男子同杰西卡确实相似,但那位唇红齿白的白人女子会是杰西卡的生母?她很有礼貌地藏起这些怀疑,说:“好吧。”

保罗和豪森把苏玛推到摄像镜头前,他们能感受到苏玛的焦灼。屏幕空白了足足有20分钟,可能病人到这儿比较远,也可能病人走出隔离区需要某种手续。熬过漫长的等待后,屏幕上忽然出现了海拉(!)的面孔,那女孩瞪大眼睛看着这边,失声叫道:“妈妈!”

这个突兀的呼唤把苏玛的心震碎了,泪水刷地流下来。杰西卡在喊了这一声后也是哽咽无语,两人隔着半个地球泪眼相望。杰西卡气色很好,目光清澈纯真,远不是当年在街头拉客的吸毒女了。很久,苏玛才从悲喜交集中走出来,笑道:“杰西卡,我可能算不上你的生母,保罗更算不上你的生父。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喊你妈妈。可以吗?”

“当然,我很乐意有你这个女儿。听说加达斯先生在追查你的来历,有消息了吗?”

“他一个月前来过电话,说他正在采访巴西的圣贞女孤儿院,还说追查有了很大进展。但他没有详细讲,以后也再没来过电话。”

“圣贞女孤儿院?”

“对,在圣保罗市附近。听说那儿向各国送出了很多孤儿,其巾就有和我……同样身世的人。”

保罗接过话筒,“孩子,安心在那儿戒毒,我和苏玛也会帮你追查一如果有了结果,而且你能够出院的话,我们会带你到巴两,去看看……那位海拉。”

杰西卡的泪水又流了出来,“谢谢爸爸,谢谢妈妈,我一定彻底戒掉毒瘾。”

已经是傍晚了,三人开车在附近找到一家旅馆,开了三个单人房间。晚饭后。他们聚在苏玛房间里讨论着今后的安排。

“你们不要拒绝我,”豪森说,“我也要一块儿去巴西。我已经不开侦探事务所,妻子又过世了,正好有时间干一点我想干的事情。而且,我的侦探经历肯定对调查有用处。”

保罗看看苏玛,“好吧,三人同行。”

豪森沉思着问:“那个叫加达斯的年轻人从哪儿挖出了走私婴儿的源头?他有什么高层关系吗?加达斯·比利,我记得,那位参与危害海拉的参议员布莱德·比利有一个儿子,那时还在夏威夷大学上学。”他摇摇头,“或许我记错了。噢,等一等。”

他掏出自己的电子记事簿,匆匆打了几个电话。“我的直觉是对的,”打完电话他苦笑道,“不是巧合。布莱德参议员的儿子正是加达斯,《华盛顿邮报》的记者,目前正在巴西执行一次采访任务。听说他已好长时间未同报社联系,而他父亲对失去消息的儿子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还有,你们还记得我那位军中同伴吧,那个专为政治家们处理麻烦事的、杀害海拉的刽子手?”保罗和苏玛都点点头,“他不在国内,正好也在巴西!我的直觉告诉我巴西正在发生某些事情。”

苏玛的脸色又变白了,“你是说,布莱德早就得到了有关海拉的消息?”

“这不奇怪,他身处高位,肯定比我们消息灵通。”

“那么加达斯……很可能负有某种秘密使命?”

“完全可能。”

三人的心头都很沉重。他们又像是回到了8年前,3辆FBI的监听车在别墅外转悠,杀手杜塔克潜入室内,海拉在逃跑途中同父母吻别……看来,新一轮的追捕又开始了,但愿仁慈的上帝再次眷顾我们的海拉!保罗断然说:“这么说,我们更需要去了。明天回家分别做一些准备,后天就出发,我去订机票。”

三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豪森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休息了。”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看保罗和苏玛,保罗同时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

苏玛洗了热水澡,躺在床上,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入睡。海拉,圣保罗的孤儿院……她忽然想起,8年前,当她刚刚得知海拉安然无恙的那天晚上,她曾梦见海拉在亚马逊密林中,成了一个儿孙满堂的女头人,是牧羊犬玛亚领自己去的。而现在,各种迹象显示她确实可能就在巴西。也许母女之间真有心灵感应?

海拉,我的海拉。这会儿你在哪里?你是在用这些克隆女孩向我传达你的信息吗?她痛苦地回想起那个梦的结尾:她没能与海拉在一起,没能把她抱在怀里,触摸到那具熟悉的身体。最后,海拉和她的部族消失在密林中了。如果梦境的前半部分变成了现实,那么后半部分呢?

那个梦境在眼前流动,而且越来越真切可见。她还记得,那次梦醒后她想唤身边的保罗,才想起保罗已经不可能与她同床而眠——他是在妻子维多利亚那里。在阿巴拉契山中的三年里,他们过着没有性生活的“夫妻”生活,现在她奇怪当时怎么能够熬过来。

她体内泛起一波又一波强烈的欲望,也许是心灵上的感应,电话铃恰在此时响了,而且在拿起话筒前,她已经知道是保罗打来的。听得出,保罗说话时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激情,“苏玛,睡不着,我想到你那儿去,可以吗?”

她欣慰地说:“来吧,我一直在等你呢。”

几秒钟后,保罗轻轻扭开门锁走进来。苏玛迎过去,两具灼热的身体贴在一块儿:

他们暂时抛开心中的忧虑,度过了缱绻的一夜。第二天凌晨,他们几乎同时醒了,保罗吻吻她,把头埋在她的胸前。

苏玛轻声问:“这是咱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吗?”

保罗抬起头,“对,只需这一次就能补偿一切了。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苏玛用力抱紧他,“我也会记住这一天的。”她忽然泪流满面,“没什么,”她勉强笑着向保罗解释道,“我只是想起那晚,海拉把你的寝具搬到我的床上……”

海拉啊。

2

加达斯这些天是在亢奋的等待中度过的,父亲的嘱托和报社的任务都成了十分遥远的事。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海拉是否会从某个秘密营地向他发出召唤。海拉真是个行事怪僻的女子——她把爱情的成败建立在“能否怀孕”上!不过,加达斯能理解此中的苦涩和恐惧。

已经20天了,仍然没有她的消息,加达斯真正是急不可耐了。这天,他在焦躁无奈中来到圣保罗东方街去消磨时间。这儿仍是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两边的店铺招牌上是中国、朝鲜和日本的文字,东方式的假山和盆景随处可见。他驾着海拉留下的凯迪拉克在车辆拥挤的大街上穿行,忽然车载电话响了,屏幕上是院长嬷嬷亲切的笑脸,“比利先生,请立刻到孤儿院来,可以吗?”

“当然!我马上去。”加达斯惊喜地喊着,掉转车头。院长嬷嬷笑着点点头,在屏幕上慢慢隐去。

按照上次若昂走过的路线,加达斯急如星火地赶路。海拉再也不会从他身边消失了。她既然来了电话,说明她肯定怀孕了,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而在此前,他非常担心那个黑天使会扑扇着翅膀,在丛林中一去不回:

4个小时后,他匆匆赶到孤儿院,冲进院长办公室,“嬷嬷,海拉呢?她在哪里?”

院长微笑着迎过来,“跟我来,有人会带你去见他。”

她领着加达斯走到一个房间,扭开门锁,侧身道:“请进。”门在加达斯身后轻轻关上了,屋内并没有海拉,只有一个印第安男人,留着短发,穿着普通的衬衫和短裤,黑发,古铜色的皮肤。屋内有长沙发,有硬木座椅,但此人一直肃然立在屋子中央。加达斯认出他就是那架隐形飞机的驾驶员。他开口说话了,说的是英语,但速度很慢,似乎这些单词是从记忆中一个个筛选出来的:“我带你去,请脱下全部衣服。”

加达斯顺从地照办。现在,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儿,印第安人走过来,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检查一遍,尤其是腋窝、裆部和口腔,然后递过来一套柔软的衣服。加达斯穿好后,他又递来一片蓝色的药片,“请服下这片安眠药,你只能在熟睡中进入那里。”

加达斯开始冒火了,那个看似木讷的印第安人机灵地看出了这一点,立刻解释道:“你是第一个进入那儿的外人。”

这句话满足了加达斯的自尊心,他笑了,顺从地服下药品,在印第安人的引导下躺到长沙发上。药力很快发作,眼前的一切逐渐沉人黑幕中。他只记得一件事,海拉在一个绝密之地等他。他的海拉怀孕成功了。

有人用陌生的语言简短地发布命令,他被抬起来,放到什么东西上。轻微的轰鸣和震动……他完全失去了知觉。

加达斯悠悠醒来。

现在,他躺在一张简朴的木床上,窗外是雪亮的灯光,而灯光之外是黑暗的天幕。已经到了深夜?不过他马上省悟,很可能这是在地下,他所看到的黑暗天幕只是洞穴中的黑暗。

有女声轻声问:“你醒了?”仍是那种音节非常缓慢的英语,听起来非常甜美,加达斯从远处收回目光,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全身赤裸,乳胸高耸,黑发梳成小辫散在脑后,古铜色的皮肤,只在大腿根处垂着一绺用乌鲁鲁草织成的红色流苏,笑容天真无邪。加达斯很快意识到,面前是一个半开化的印第安部族姑娘,而不是红灯区的卖春女郎,姑娘轻轻拉住他的手,“来吧,海拉说,你一醒就把你带去。”

海拉!她也知道这个绝密的名字,这意味着这儿是海拉王国的核心地区。他高兴地跟在姑娘身后,用丝毫不带肉欲的眼光欣赏着她健美的身体和轻盈的步态。他们走过一长段无人的甬道,姑娘推开一道门,做手势请他进去。

加达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名驾驶员,他已恢复了本部族的装束:全身赤裸,只下身缀着一块流苏,身上涂着红黑两色的油彩,肌肉凸起,古铜色的皮肤闪着油光,胳膊上系着一撮五颜六色的羽毛。

他正毕恭毕敬地同一个女人谈话,当然是海拉。海拉也是同样的打扮,只是在胸前多缀了两块红色流苏;印第安人看到加达斯进来,立即结束谈话,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加达斯愣了片刻,几乎感到胆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最“原始”的海拉,但不知为什么,这具黑得发亮的胴体——他那么熟悉的胴体——似乎笼罩着一圈光环,显得雍容、神秘和圣洁。

海拉微笑着,目光十分温暖,“加达斯,我这身装扮怎么样?”她平和地开着玩笑,“我十分喜欢瓜哈里博斯人,他们真诚,没有矫饰,没有罪恶感。所以在这儿,在整个地下世界都沿袭瓜哈里博斯人的风俗。不光是装扮,连这里的语言也是在他们语言的基础上加以完善的,我们称之为新雅诺马米语。”

“你这身装扮漂亮极了,可是海拉,你……”

海拉握住他的双手,“你肯定猜到了这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她真的怀孕了。如果此时仍是在伊瓜苏瀑布附近的雪松林中,加达斯一定会跳起来,把海拉拥到怀里狂吻,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她求婚,这是得到召唤后他在脑海里多次预演的场景。但这时他只是有些迟疑地说:“是吗?真是好消息。”

海拉责怪地说:“你是怎么啦?为什么不高兴?这当然是好消息,尤其是对我来说。直到现在,我才确信自己有人的自然属性,而不是一个逼真的赝品。我有了爱情,有了性欲,还能用自然方法生育。加达斯,这些都是你给我的,我对此感激不尽。可是,你为什么不大高兴?”

加达斯叹了口气,“我怎么能不高兴呢?你怀孕了,我也可以向你求婚了,我简直要乐疯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置身于这里之后,你身上就笼罩着一种威严,一种王者之气。你是这个地下世界的女王,而我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情人。我要仰望着你。”

海拉快乐地纵声大笑,“纯粹是胡说!胡说!这里没有王朝,也没有女王,只有一个喜不自禁的小母亲。”

她攀住加达斯的脖颈,吻着他的嘴唇——加达斯揶揄地想,我并没有说错,就连这个热吻也像是女王对情人的施舍。他的双手捉到了那对擅人的乳房,心旌一阵摇曳,浑身燥热,真想马上把海拉抱到床上。但海拉从他的怀中挣脱开,“吃饭吧,饭后我领你去参观我的地下世界。我曾许诺过,把我的生活全部向你敞开。”

3

加达斯没有料到地下世界如此壮观,如此神奇。穹隆状的岩洞一个接着一个,每个穹隆的规模都不亚于悉尼歌剧院或罗马大剧场。穹顶很高,连建筑区雪亮的灯光也不足以照亮它们,就像远古的蛮荒世界。世界的核心却是像贝壳一样精致光滑的建筑。房屋的外观有龟壳形、贻贝形、海葵形……它们绵亘不绝,组成一条流淌不定的建筑音乐之河。更令人惊叹的是,每一处墙壁和地板都像贝壳一样毫无瑕疵,闪着迷人的光泽。“我们使用的是新型的生物建筑材料,”海拉轻描淡写地说,“愿意和我合作吗?我会让你成为世界最大的建筑商。”

“谢谢。不过我不想接受女王的恩赐。”加达斯淡淡地说。海拉听出了他的不满,抬头看看他,笑着挽上他的胳膊。

形状别致的建筑一幢连一幢,几乎没有尽头。这里很安静,只有磁流体发电机轻微的嗡嗡声。“我们利用岩浆能作为主要能源。”海拉说。墙壁发出的生物荧光柔和明亮,映照着每个房间中的仪器,超级电脑、质谱仪、扫描隧道显微镜等。

大部分仪器加达斯都不认得。他闷闷地说:“天哪,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这些工程绝不亚于建造胡夫金字塔,而你到巴西不会超过8年。我想你一定得到了外星人的帮助”。

“没有外星人。”海拉笑道,“请你记住,现在不是胡夫的时代了,用高科技建造这些易如反掌,只要你有足够的钱。”

加达斯小心地问:“听说你们通过电脑网络盗取了上百亿美元,看来不是谣传吧?”

海拉微笑道:“我们积累原始资本时曾使用过这种方法,现在已经不用了。美国一位大亨说过,当你的财产积聚到10亿之后,它就会自动生长,你想挡都挡不住。”

游览开始前,海拉曾婉转地问他,愿不愿换上此地的装束,“换装后,这儿的人会觉得你是自己人。不过,你不愿换装也行。”当时加达斯想了想,答应了。他脱光衣服,像其他人一样缀上那块流苏。此后,在各种建筑物中巡行时,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后背和屁股凉飕飕的。不过,他随即被地下世界的壮观所慑服,没有闲心去顾及自己的光屁股了。

这儿的工作人员很少,偶尔有几个印第安人或黑人在房间中进进出出,当然,他们都穿着同样的“服装”。看见海拉和她身边的客人,他们都尊敬地点头致意,避到一旁。海拉领他走过一间穹庐,这儿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半球形建筑,门紧闭着,没有窗户。加达斯原想海拉肯定会领他进去的,但海拉说:“今天参观这儿来不及了,明天吧。”

正在这时,半球的门打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黑人少女步态优雅地走出来——又一个特丽。但肯定不是她,因为这个姑娘显然是第一次见到加达斯。她尊敬地向海拉点头致意,对加达斯却视而不见。她出来时顺手带上了门,所以加达斯没能看见屋内的模样。黑人少女在拐角处消失了,加达斯回过头,用敬畏的目光端详着这座建造精巧的巨塔。很显然,这里一定隐藏着克隆人的核心机密。不过加达斯不着急,海拉会让他参观的。

晚饭在一间很小的餐厅,只有他们两人,没有侍者。海拉说,只需对着自动烹调机吩咐一声,饭菜就会自动送过来。“你想吃什么?要不要来点儿瓜哈里博斯人的饭食?”

加达斯问是什么,她说是一种叫“奇巴”的野果、蚂蚁卵和一种名字很怪的昆虫。加达斯笑道:“不行,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海拉,我已经在衣着上随俗了,是否可以在吃食上保留自己的习惯?”

“当然可以。我也陪你吃美国式快餐吧。”

送物口送出了鸡肉面条、比萨、家常奶酪和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加达斯一边切着比萨,一边斜睨着海拉,“海拉,我很荣幸,成了地下世界的第一位客人。我能否问一些问题?如果不便回答,你只需佯作没听见就行。”

海拉笑着说:“行啊。”

“这儿当然是亚马逊丛林之下了,对吧?”

海拉含糊地说:“是在亚马逊流域。我知道有不少人正觊觎着这儿,不过我不担心。这儿的地层上覆盖了有效的屏蔽系统,用遥感卫星侦察是无能为力的,无论是用红外遥感还是用重金属光谱探测都无法探测到。所以,”她半开玩笑地说,“你最好不要知道这儿的详细位置,因为我不想把你终身囚禁在这里。”

这种口气使加达斯微有不快,但海拉目光中笑意盈盈,于是他很快把这点不快抛到脑后了。他又问:“海拉,知道我为什么到巴西吗?我在费城附近的几座城市见到了5个面貌酷似的女孩——想来总数更多。她们都是你的克隆体吗?”

海拉痛快地承认了:“嗯,不错。我有意把她们散布在费城附近,希望我的三个亲人能看到她们。”

“你说的亲人是指保罗和苏玛,还有豪森,对吧?我知道8年前的那个事件。”

海拉沉默片刻,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声音微微发抖:“对,是的,我很想念他们。”

“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们联系呢?或者,你愿意我来充当信使吗?”

海拉苍凉地摇摇头,“不,我和他们已经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

加达斯心头一凛:那么,你和我属于同一个世界吗?也许,这一次相聚后就是永别?他没把这些话说出口,问道:“我想你可能知道,有些小‘海拉’的境况相当困窘,甚至有吸毒及卖淫的。”

使他惊奇的是,海拉对此并不在意,“我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帮助她们,但不能这么干,我不想破坏自然的进程。懂我的意思吗?我是说,我的后代应在各种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下去闯荡,去生根开花。”

“还有一个叫帕梅拉的女孩已经死于癌肿。”

海拉沉默了。她知道这些情况,但努力不去想它。她已经能控制癌人的克隆技术,但她知道,离完全破译生命之秘还远着哩!还有多少深层的机理、程序和规则她毫无所知?癌人的谱系在蓬勃发展,但它会不会在一个早晨突然崩溃,就像帕梅拉那样?有时她十分羡慕普通人类,他们绝不会有这种折磨人的自我怀疑,因为人类已经存在几百万年了,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啊。

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直悬于头顶,目前她还没有办法解决。

加达斯觉察到她的沉闷,于是中断了这个话题。他们吃完饭,把碗盘扔到回收口中,加达斯动情地把海拉拥人怀中,赤裸的皮肤互相接触,他又感觉到那种熟悉的电击感。想到不久前的销魂时光,他已经开始想象今晚的快乐了。今晚,海拉当然会同他共度良宵,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海拉轻轻推开他,“我还有些工作,不能陪你了。祝你睡个好觉。”

加达斯感受到深深的屈辱,慢慢松开怀中的海拉。“好的,我乐意听从你的吩咐。”他冷淡地说。

加达斯洗过热水澡,换上睡衣,觉得睡衣还是比几绺乌鲁鲁草惬意多了。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和海拉分手后的20多天里,他天天期盼着这次重逢。在他的想象中,只要一见面,海拉一定会像头母豹一样凶猛地扑人他的怀中——谁能想到他得到的竟是一夜独宿?对海拉的极度渴望(不仅仅是情欲)像烈火一样烤炙着他的全身,他几次想跳下床,出去找到海拉的卧室,粗暴地把她揽到怀里。但他知道这样做会被海拉看轻的——而且,他也不知道海拉睡在哪里。

这个错综复杂的地下世界不是属于他的。

但海拉为什么这样冷淡?是她在地下世界的地位压抑了她的天性?……门忽然打开了,加达斯惊喜地支起身,但不是海拉,是他最先见到的那个漂亮的印第安姑娘。她刚刚沐浴过,身上散发着怡人的清香,浑身赤裸,连那绺乌鲁鲁草流苏也没有系。她甜甜地笑着,不等邀请就上了床,仍用音节缓慢的英语说:“我来陪你,好吗?”

姑娘很漂亮,是一种自然的美,健壮的美,皮肤像丝缎一样光滑,肌肉饱满且富有弹性。如果在平时,加达斯可能会喜悦地接纳她,但此时,他的心已被海拉完全占据,容不得别的女人了。他亲亲她,笑道:“谢谢。但今晚我累了,请你回去吧。”

女孩直率地问:“你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你这样漂亮,连机器人也会动心的。”

女孩猜到了他的心思,“你在想海拉吗?她不会生气的,是她让我来陪你的,她不能来。”

加达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海拉?是海拉让你来的?”

“对二她是我们的神——虽然她从来不让我们这样说。”

加达斯的愤怒慢慢升起,并逐渐高涨,“她是你们的神,所以她让你来陪一个陌生的男人睡觉,你就高高兴兴地来了,对吧?”

“对——当然啦,我本来就喜欢你,一见面我就喜欢你啦!”

“我想,即使她让你去死,你也会高高兴兴地去死,我没说错吧?”

“当然,我们都乐意为她献出一切。”

加达斯冷笑着,“很好,很好一可惜我不乐意,我不愿意接受这个劳什子女王的赏赐!请原谅,我不是针对你的,我很喜欢你,换个场合,我会努力去追求你的。但是现在,请你快点离开吧。”

女孩惶惑地离开了。加达斯苦笑着想,也许这个女孩此刻很难过,但并不是为了自尊,而是因为没有完成“神”的旨意:

第二天早饭时,海拉微笑着说:“昨晚睡得好吗?我为昨晚的事道歉。”

但她到此就住口了,也没有为今晚做出什么许诺:加达斯不快地说:“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伤害了一个那么好的姑娘:不过……地下世界的所有人都是你的臣仆?”

海拉笑了,“怎么可能呢?我们都是平等的,你肯定听见了,他们对我都是直呼其名。”

“那不过是个形式,从心理上说,你们是平等的吗?”加达斯尖刻地问:

海拉沉思片刻,委婉地说:“也许不完全平等。财富和智力的不平等是客观存在的,我不能完全消除它。”

“那么,从你内心来说,是否有这种不平等?”

“不,我没有。我是在美国长大的,不是印度土王或阿拉伯酋长的公主。”

“真的吗?那你是否在这儿的男人中寻找过情人或丈夫——我不是说你是否找得到,而是你尝试过吗?”

这个尖刻的诘问使海拉受到了震动,没错,这几年她一直想找一个男人来和她一起进行“自然繁衍”,但在潜意识中,她从没把周围的印第安男人考虑在内。她为什么喜欢加达斯?当然有很多理由,但首先一条,加达斯在精神上与她是平等的。现在,正是这个与她平等的男人尖锐地指出了地下世界存在君臣关系。她不快地说:“你到这儿只是为了指责我吗?我想这些指责可以推迟几天,等到你对地下世界多了解一点再说,那时你会公平一些、客观一些。”

加达斯走到饭桌对面,把海拉揽到怀里,“请原谅,也许是因为昨晚没得到你,使我的心情太坏。以后我不会妄加指责了。”

海拉领会到这是隐晦的求爱,但她嫣然一笑,轻巧地滑过去,“好的,开始今天的参观吧。”

今天他们开始参观克隆工艺的具体过程,出乎加达斯的意料,这个工序是极简单的。在一间试验室里,加达斯又看到一个同样面貌的黑人女孩,她正在一个球形玻璃器皿前观察着。加达斯打量着她,她回头嫣然一笑。加达斯突然知道她是谁了,“你是特丽?孤儿院的特丽?”

对方笑了,“对,我是昨天来的。你的眼力真好。”

“不不,我只是猜到的,这不是眼力,只是一种直觉。”

身后的海拉解释道:“她是我的第一批后代之一,这批克隆人只留了两个,负责地下系统和圣贞女孤儿院中最关键的技术工作。”

“特丽,你这会儿在干什么?”

特丽笑嘻嘻地说:“这是克隆人的第一步:细胞的活化。其实这工作是很容易的。你肯定知道,多莉羊的克隆技术是把细胞核抽出,注入空卵泡,靠卵泡内的化学物质激活细胞核。但我们已经不用走这条弯路了,海拉破译了这种催化物质,并配成一种‘生命液’,只把需要激活的细胞浸泡到里面就行。呶,你看。”

她指着那个不大的球形容器,容器里面是略带绿色的溶液,浸泡着肉眼不易看见的分散细胞。她解释说溶液是加压的,压力不高,催化物质在压力下更容易渗透到靶细胞中去。“加达斯,你想发财吗?如果你带走50毫升生命液,就会有人出1000万美元来买它。”

加达斯并不认为她是开玩笑,的确,有人会以1000万美元甚至更高的价钱来买这种神秘的生命液。太不可思议了!他想起某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说过,科学发展的顶峰便是返璞归真,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在极度简化的环境中诞生的,因此生命系统最深层的机理只可能是最简单的。

海拉在身后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加达斯压低声音说:“我不敢问得太详细——如果我掌握了你的核心机密,你会放我走吗?”

海拉笑着说:“我并不准备把这些秘密垄断50年、100年,就像中世纪威尼斯的工匠们守护制镜工艺的秘密。说到底,我只是比世人早走了二三十年,即使我守住这些秘密,二三十年后人类也会发现的。”

加达斯心中又是一凛,几乎脱口问:“人类?那么你是自别于人类了?”但想起早上的争吵,他忍住了。刚才特丽的介绍使他震惊,一小瓶绿色的生命液,就能代替男女之间的爱情、交合,代替大自然在40亿年的进化中锤炼出的程序!也许若干年后,克隆人会成为幼儿园的游戏:“杰克哥哥,今天咱们玩儿什么?”“我们造个克隆人吧。”于是,杰克从爸爸的书房里偷偷拿来一瓶生命液,从口腔中刮了几个黏膜细胞放进去……

他摇摇头,赶走这些荒诞而恐怖的瞎想。上午他们参观完了地下世界的东区,房舍到这儿便终止了,前边是一圈3米高的密密的铁栅栏,栅栏外就是蛮荒的岩洞世界。栅栏显然是带电的,上面挂着一条蛇,已经被烧焦了。他不知道这儿距地面有多深,也许蛇是这儿唯一的野生生物吧:

他在这儿意外地看到了牧羊犬玛亚,这两天他一直纳闷着玛亚为什么没露面呢:玛亚谨慎地蹲伏在离栅栏两米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外边,看来它肯定知道栅栏是带电的。后边的脚步声使它抖了抖耳朵,但没有回头。加达斯大声喊:“玛亚!”玛亚立即跳起来,急急跑到两人身边,亲亲热热地蹭着他们。海拉笑着说,玛亚也要做母亲了,你看它的腹部已经有些轮廓了。加达斯看看它,平静地问:

“玛亚是否想到外面的世界去?你看它呆呆地看着外面。”

“不,它已经习惯了。”

“地下世界的所有人都习惯了?”

“对,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加达斯忍不住说:“那他们太可怜了,换了我,绝不会在洞中待上一生的。”他想这句话肯定会刺伤海拉,但海拉隐藏了自己的不快,没有说话。

中午,玛亚跟他们回到小餐厅,送饭口送出中国式的饭菜:下边还有一个送饭口,送出玛亚的食盘,它很快吃完了,安静地卧在主人的身边。吃饭时两人不停地聊着,寻找着话题,但他们都清楚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疏离。海拉知道这是为什么,加达斯肯定在这儿感到无形的压力,他狂热爱恋的女子又冷淡地把他拒之门外……

海拉感到歉然。她感激加达斯,是加达斯的爱抚诱导出她“女人的欲望”,使她怀了孕,证明了她也具有“人类的自然属性”。但怀孕后,她体内的性欲彻底消退了,就像是退潮的海水。她没办法回到加达斯的怀里,继续那些可笑的游戏:也许这更符合生物的自然本性?众所周知,几乎所有雌性动物的发情期都是短暂的,只要怀孕成功,发情期就结束;人类是动物中唯一的例外。

她确实很抱歉。她曾想尽力补偿,但派去的印第安女孩反倒更深地刺伤了加达斯。现在她有些后悔,也许不该带他到这里来,不该在情热中答应向他“公开自己的生活”。也许,在伊瓜苏瀑布的销魂之夜后就同他决别是更好的选择:

餐桌对面的加达斯已喝完了杯中的马提尼,“海拉,下午的日程是什么,是不是参观那个大球?”

海拉迟疑地说:“好吧。”

加达斯怀疑地看看她,微微嘲讽道:“你好像不想带我看那儿,是不是里面有什么我不该看的超级机密,或是什么血淋淋的东西?”

海拉笑道:“什么也没有。那只是克隆人生产线的一个标准设备而已。不要把它想得太神秘,要不看后会失望的。”

“那好,咱们现在就去吧。”

“好的。”海拉站起身,就在这时,一个隐藏的麦克风响了,传出完全陌生的语言,加达斯听不懂。但他发现海拉聆听时越来越亢奋,甚至透着紧张、透着渴望,这不大像海拉的作风。

她急急说了几句,回头对加达斯说:“真对不起,参观要推迟了,我要上去处理一件紧急事务,最多两三天就赶回来。”

加达斯注意地盯着她的眼睛,“是不是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按照人类世界的规矩,这时男人们应冲上前去保护自己的妻子,不过也许我没有资格这样说。”

海拉笑了,绕过桌子吻吻他的额头,“你当然有资格,不过我没碰上什么麻烦,而是一件喜事。请你耐心等我回来,好吗?”

她匆匆走了。少顷,加达斯听到轻微而深长的嗡嗡声。这些天他已猜测到。这是一部巨大的电梯开动的声音。此时海拉大概已经上到地面,坐上那架黑色的幽灵飞机。他叹息一声,回到自己沉闷的房间。

4

暮色中,海拉匆匆走进院长办公室,“鲁菲娜,他们现在在哪儿?”

鲁菲娜感慨地看着海拉。在她的印象里,海拉一直冷静庄重,喜怒不形于色,似乎天生具有历尽沧桑的成熟感,像今天这样亢奋是绝无仅有的。她笑道:“在会客室。他们是上午到的。我一听到他们自报名字,便立即通知你。下午我领他们参观了孤儿院,他们一直在小心地打听着你的情况。”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一个隐蔽的按钮,对面的一堵墙立即变成了屏幕,她切换到会客室,现在,三个人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了。

一张亲切的、令海拉朝思暮想的面孔。

保罗、苏玛和豪森。

几年来,她一直追踪着他们的生活,案头常常放着录有三人形貌的电子相册。但今天不同,虽然同为电子图像,但她知道三个人就在10米外的房间里坐着。她可以立即冲到那间屋里,把电子图像变成活生生的人。

爸爸没有大的变化,显得更为睿智和成熟;妈妈在生下丹尼后变得稍为丰满,但体形仍很健美;只有豪森伯伯明显苍老了,鬓边已长出白发。三人在会客室里交谈着,等待着,从容的神态中也有隐隐的紧张。豪森则像一条机警的老猎犬,不动声色地仔细搜索着屋内,可能他在寻找隐藏的摄像头吧。

院长轻声问:“海拉,你要见他们吗?”

是啊,当然要见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不见他们。他们一直苦苦思念着女儿,甚至专程寻到巴西来。这些年来,我一直把自己的克隆体送到美国,送往费城附近的城市,不就是为这一天作准备吗?

但她最终苦涩地摇摇头。不,她和父母们已经分隔于两个世界。她不由得想起了此刻还在地下世界等她回去的加达斯,他俩曾在“地上”共度了25天的时光、7天狂热的做爱……但是,等她履行诺言把加达斯带到“地下”时,两人之间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隔阂,变得冷漠了。

不,并不是“莫名其妙”,关键还是那一点:他们已经分属于两个世界,彼此的心理、习俗和爱憎已经不可能一致了。如果父母和豪森伯伯看到她的真实生活,是否也会把炽热的思念化为冷淡和疏离?

她不能失去这三个亲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她最坚固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精神支柱。但她也清楚,不失去他们的办法就是保持距离,这真是一个令人无奈的选择。

“鲁菲娜,你去吧。”她声音沙哑地说,“告诉他们我很好,很想念他们。其余的……你自己想办法去说吧。”

“她在这里吗?我们能不能见到她?”苏玛轻声问。

“我想她在这里。”保罗与其说是在回答苏玛,不如说是告诉屏幕后的某个人。从豪森的示意中,他知道这间屋子安有秘密摄像系统,至少是窃听器。

5天前,他们来到巴西,立即开始了紧张的调查。他们找到了加达斯在圣保罗饭店的房间,但加达斯本人已经失踪了。在加达斯离开饭店后,有人付了足够的钱,把这个房间保留下来,直到他回来。三个人很着急,因为从这些迹象看,加达斯似乎已经接近了海拉的秘密,也就是说,海拉正处在危险中。随后,他们租了一辆汽车,一路打听,来到了圣贞女孤儿院。

保罗说:“一踏进这家孤儿院,我就嗅到了海拉的味道。你们难道没发现,鲁菲娜院长对咱们有特殊的亲切感?不必怀疑,这家孤儿院肯定和海拉有关。但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做到的,在我的心目中,她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门开了,院长嬷嬷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她与三人寒暄着,开始了这场困难的谈话,“应你们的要求,我已经尽力同我的资助人联系过,很可惜,她因种种原因不能来。不过我已经得到了她的许可,可以向你们透露一些她的个人情况。这些资料一直向新闻界严格保密,因为她不想成为公众人物。但我的资助人说,相信你们会为她保密。”

“我们当然会的。请讲吧。”

“她是……”鲁菲娜斟酌着词句,“她确实是个黑人女子,今年30岁左右。”保罗和苏玛兴奋地交换着目光,“她的身世很奇特,有一对深爱她的生母养父,她也深深地爱着他们。但由于外界的原因,她不得不离开父母远走异乡。”

苏玛哽咽道:“是海拉,是海拉!”

“她也记得一位风趣善良的邻居伯伯,一直在怀念着他。”

豪森眼中泪光闪动。

“她很想回到亲人的身边,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不可能实现。她宁愿把儿时最美好的回忆一直保留下去。她说她永远记得分别时的话,她爱他们,也爱所有的人,绝不会对社会报复,请亲人们相信她的诺言。”鲁菲娜抱歉地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很可能她不是你们所寻找的海拉,只是两人的身世有某些相似之处。”

苏玛肯定地说:“她一定是海拉,我知道一定是她!我想见见她,请你转告她,我想见她一面,哪怕是远远的一面。”

保罗拦住她,“不必了,苏玛。这位女资助人既然不愿和我们见面,肯定有她的理由,知道这些情况我们就很满足了。院长嬷嬷,谢谢你。”

“不必客气,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吗?我的资助人嘱咐我,尽量满足你们的所有要求。”

“没有别的要求。祝她健康,另外请她小心,有人在打她的主意:据我们所知,至少有两个美国人在巴西转悠,一个是加达斯,即布莱德参议员的儿子;一个是杜塔克,即8年前那次汽车爆炸的策划人。这两人肯定在打她的主意。”

听到这些,院长嬷嬷只是微笑着,“谢谢,但我想她对这些都很了解,请你们放心吧。”

“那再好不过了,明天我们就想返回美国,以后不会再来找她了,再见。”

“再见。我代表我的资助人再次谢谢你们。”

他们说话时,豪森一直沉默着,这时他说:“我去方便一下。”他快步走出去,匆匆打量着楼道。凭多年的侦探经验,他觉察到一些迹象,院长嬷嬷说话的口气与上午不一样,在谈话中总给人一个感觉,似乎她在倾听身后的某个声音,或注意着身后的一双眼睛。他相信海拉这会儿就在附近。

在哪里呢?他想到了不远处的院长室,决定先到那儿看一看。推开办公室门,看见一只裙角在内门处闪了一下,他急忙过去。内室没有一个人影,但他确信有人刚从这儿离开。他迅速扫视一番,没有发现秘密门户,他迷惑地走到窗边,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向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随即启动,向茂林中开去。少顷,一架没有灯光的轮廓模糊的飞机从林中浮出来,几乎是擦着树梢起飞,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豪森赶回会客室时,院长正送保罗和苏玛出门,她朝豪森扫过来一眼,但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三人在院里同院长告别,坐上从圣保罗租来的汽车,苏玛泪眼蒙咙地盯着暮色中的林木和院落,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等到汽车驶出孤儿院的区域时,豪森才平静地说:“苏玛,我想我看见了海拉。我们谈话时,她就在10米外的院长室里。”

苏玛又惊喜又痛楚地瞪大眼睛,“是吗?你和她说话了吗?”

“不,我只看到一个背影。不要难过,苏玛。她既然不愿见面,肯定有她的理由,我们只要知道她好好活着就够了。”

“对,我很满意,她活着,也很平安。”苏玛笑着,泪水却抑止不住。

5

深夜的地下世界十分寂静。不是寂静,是死寂。地面之上纷纷扰扰的声音被厚厚的岩层隔断了,吸收了,无论是人群的喧闹声、车辆的行驶声、飞机的轰鸣声,还是自然界的风声鹤唳、林涛水响。白天,这一点还不是太明显,因为毕竟还有轻轻的行走声、偶尔的低语声、电脑的嗡嗡声。现在连这些轻微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侧耳聆听时,才能听到源白岩脉深处的、似有若无的电流嗡嗡声。

加达斯在床上辗转难眠,心中燃烧着对海拉的极度渴望,有精神上的,也有肉体上的。他现在几乎是痛苦地回味着那7天,回味着两具肉体合为一体时的感受。在这种烧灼般的渴盼中,他也痛苦地承认,他与海拉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她是地下世界的女王,有无上的权威。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风俗、自己的道德,它是对人类封闭的。加达斯想到他们近乎全裸的“时装”,开始他没放在心上,以为这仅仅是一种时尚。不,这不仅是一种时尚,更是对旧秩序的反叛,一种不事张扬但充满自信的反叛。

加达斯曾非常相信两人的爱情,但是现在,就连这一点也动摇了。在那7天的热恋中,海拉是一个天真开朗的女孩,倾倒于自己的男性魅力。但是,当他看到真实的海拉,一位冷静自信、从容大度的女王时,他还敢相信当初的一见钟情,还敢相信自己对海拉的魅力吗?

也许他只是海拉做生物学试验(试验她是否具有人的自然属性)时所选中的一台仪器而已。这些想法使他的心境晦暗,甚至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忽然门开了,海拉悄然走进来。

太突然了。加达斯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境中。不,不是梦境,海拉真的站在门口。今天,她没有穿戴乌鲁鲁草服装,而是穿着那几天穿过的彩色连衣裙,眉尖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在跳动。她笑着,步态轻盈地走过来。

在这一刹那,加达斯用最刻毒的语言咒骂着自己刚才有过的混账想法:他跳下床,迫不及待地把海拉搂到怀里,他又感受到那具火热的胴体,感受到高耸的乳峰和富有弹性的臀部。两天来,她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所以,当加达斯又意外地得到她时,简直快喜极而泣了。

他狂热地吻着海拉,海拉一直喜悦地笑着,但没有热情地回应,也没有拒绝。加达斯小心地为她脱去衣裙,把她抱到床上,如醉如痴地抚摸着……但不久,他的欲火就冷却了。不错,海拉顺从地接受了他的爱抚,但她一直是冷静的、被动的,就像是一具橡皮身体。最后,加达斯苦笑着放弃了努力。

海拉伏在他耳边歉然说:“实在对不起,加达斯。怀孕后我的性欲就完全丧失了,无论怎样努力也唤不回它。这两晚我一直没来,我不愿扫你的兴。”

加达斯苦涩地安慰她:“不用道歉,这不怪你。不过,今天你为什么这样高兴?我还以为你……”

海拉欣喜地说:“我见到了我的父母!”

“保罗和苏玛?”

“对,还有豪森伯伯,他也是我的亲人。”

加达斯为她高兴,便把自己刚才的沮丧抛到了一边,“真是个好消息。那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返回了?你该多陪陪他们。”

海拉沉默了,“我没和他们见面。我怕他们不能接受现在的我。加达斯,知道吗?除了我手下的人,你几乎是我唯一交往的人了,我不愿失去你。”

加达斯很感动,起身吻吻海拉湿润的嘴唇。但海拉仍是那样冷静,就像是禁欲的修女,这使加达斯在性渴望中几乎有一种犯罪感。他忙岔开思绪,“我同样不能失去你,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这一生我该如何度过?”

海拉仍沉浸在回忆中,“他们的变化都不大,只有豪森比较苍老。要是现在我仍然和他们生活在阿巴拉契山中,那该多好啊。”

加达斯已经彻底冷静了,对两人的情爱不再抱有幻想。他枕着双手,微笑地打量着这位暂时变回少女的女王。海拉忽然坐起来,“你不是要参观那间球形试验室吗?现在就去吧。”

“现在?”

“对,现在,那儿24小时都在运转。”

她拉着加达斯跳下床便往外走,加达斯嚷道:“我们还光着身子呢,至少要穿上瓜哈里博斯人的衣服吧。”

说完他也笑了,那种装扮和裸体又有多大区别?只是一种象征意义的遮羞罢了——其实人类的礼仪不就具有“象征意义”吗?

海拉没有停步,笑道:“我们现在的穿戴便是最好的晚礼服,走吧。”

夜深人静,各个房间的灯光大都熄灭了,但荧光墙壁仍发出微光,足以照亮道路。海拉迈着大步,喋喋回忆着当年在父母身边时的琐事,她忽然一扬手,一道紫色的电芒破空而去,在路阶上留下一圈黑痕。“这就是我当年爱玩儿的‘小紫蛇’,”海拉自豪地说,“我还用它救过父亲呢——也救过自己,从器官贩子的手里。”她忽然沉默了。少女的亢奋也到此结束,她又披上了那件雍容威严的外衣。

球形高塔孤零零地耸立在地下世界的中区,等两人走近时,大门无声地滑开了。灯光从门中泻出来,映出一个少女的身影,是加达斯昨天见过的那个黑人少女。加达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身前身后两个不同型号的海拉,不由得绽出一丝微笑。

那个姑娘向两人点点头说:“你好,海拉。你好,加达斯。这儿一切正常,请进。”

她从门边让开,引两人进屋。许多年后,加达斯还记得进屋看到的第一幕。屋内波光潋滟,幽明不定,中心区域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球体。透明球内是透明的液体,其中浮着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子宫。透过子宫壁和羊水,能看到其中的几百个胎儿。它们都通过脐带同子宫维系着,脐带的长度使它们能互相轻轻地碰撞,但不至于缠搅在一起。子宫极大,几百个系在壁上的胎儿只相当于壁上的一层茸毛,中间则是大大的空腔。这些胎儿并不像普通胎儿那样蜷曲在子宫里,而是自由自在地舒展着手脚。子宫的位置太高,加达斯无法精确估量胎儿的大小,但从面容和身型看,它们起码相当于出生半年的婴儿了。胎儿有各种肤色:白人、黑人、黄种人、棕种人。子宫不停地蠕动着,羊水随之不停地波动,屋内的潋滟波光便由此而来。

加达斯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海拉很满意这个场面对他的震撼力,微笑着解释道:“这是克隆工艺过程中最主要的设备。实际上,用人造子宫来满足天然子宫的理化条件是相当容易的。上个世纪90年代,日本科学家就造出了羊子宫。但由于人类的迂腐,人类子宫的研究一直停滞不前。我们这个人造子宫在性能上已经全面超过了天然子宫。你想了解它的优点吗?”

加达斯侧过脸,呆呆地看着她。

“有很多优点。第一条当然是‘居室’宽大了,胎儿再不用弯腰驼背地受10个月的体罚。他们可以从小就自由自在地舒展身体,并和这个集体家庭的同伴们作身体的接触和语言上的交流。”

加达斯喃喃地问:“语言上的交流?”

“不错。语言交流,我并非口误。这涉及人造子宫的另一条优点,更为重要的一点。你知道吗?人类婴儿实际都是早产儿。这是因为,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脑容量逐步增大,使头骨尺寸超过了女性盆骨的开口尺寸。所以,进化之神不得不做出一种无奈的选择:让人类婴儿早产,然后再用半年到数年的时间把大脑长足。这些根本无法克服的先天性困难,在人造子宫中不值一提。你大概已经看到,这个人造子宫中的胎儿实际已经是婴儿了,他们的大脑完全发育成熟了,所以,他们在子宫中就可以学习语言。你想听听他们的谈话吗?”她按了一个按钮,屋内立即响起吱吱说的声音,有点像是海豚的交流声。海拉解释说:“因为他们是在水中交谈的,声音比较怪异。”她结束了介绍,“至于人造子宫的生产效率就更不用说了,它可同时容纳1000个婴儿。还有一个优点呢——这种办法彻底免除了妇女们的分娩痛苦,她们再也不用承受上帝加给她们的原罪了。”

加达斯极为困惑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怀孕?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去证实你的自然属性?”

海拉笑道:“那是两码事,就像坐惯汽车的现代人更重视田径运动一样,这时生存技能变成了体育竞技,变成了对人类潜能的一种证明。”

“那么,”加达斯费力地咽着唾沫,“这些胎儿或婴儿也都是……癌人吗?”

海拉用锋利的目光从上到下刮过他的身体,“我对此没有成见,我只对以下的因素感兴趣:什么样的克隆人最强壮、最聪明、最有竞争力。”

加达斯苦笑道:“那当然是像你一样的癌人了,而不是像我这样义笨义迂腐的家伙。”

海拉当然觉察到了他的敌意。其实,这些天她一直把参观这儿的时间往后推,就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担心——害怕失去加达斯。但是,她苦涩地想,该来的事情总是要来的啊。她冷冷地说:“也许我让你来这儿是一个错误——高估了你的接受能力:我真不理解你们人类古怪的思维方式。”她鄙夷地说,“你们总是在自己面前画上一道又一道禁行线,画地为牢,自我囚禁,先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准毁伤’,然后是不准更换器官;不允许搞试管婴儿;不允许克隆人;等不得不接受克隆人的时候,又不允许使用人造子宫……只有当科学之车一次次轧碎你们白设的樊篱后,你们才被逼着往前走一步。”她还想尽最后的努力来挽回加达斯的情意,苦恼地说,“加达斯,你究竟怎么了?你并不是那些浑身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活死人,这些天,我见你平静地接受了克隆人甚至克隆癌人的事实,但为什么一见到这个人造子宫,就诱发了你的歇斯底里?为什么?它只不过是克隆技术的~种方法,丝毫不影响克隆的本质呀!”

加达斯厌恶地说:“对,你说得对极了,人类都是这种不可理喻的动物二就拿我来说,我和我父亲一样,绝不会越过某条道德界线——尽管我的那条线和父亲的可能并不重合。我希望我的儿子、孙子和重孙子都是在妈妈腹中孕育的,而不是来自这个该诅咒的集体子宫!”他已经转身向外走去,“海拉,咱俩之间的缘分永远结束了,被这个邪恶的集体子宫吞掉了。而且我劝你最好杀了我,否则我发誓,只要能离开这儿,我就一定要回来找到它,把它炸成碎片——哪怕里边有我自己的儿子!”

他决绝地摔门而去。屋里的黑人少女十分吃惊,她不敢相信,竞有人会这样粗暴地对待海拉。海拉在地下世界所有人的心目中有如天人,她是克隆人的女性始祖,就像中国传说中的女娲,而不像西方传说中的亚当。现在,海拉呆立在原地,虽然面色平静,但谁都能看出平静下的悲伤和幻灭。

少女走过去,轻轻握住海拉的手,同情地说:“海拉……”

海拉从迷茫中醒过来,挥挥手,“噢,没什么,我要走了。”

“要……处死他吗?”

海拉苦笑道:“杀死他?不,他曾是我的丈夫,也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我怎么能杀死他?由他去吧。”她匆匆离开了这里。

6

伊瓜苏瀑布的轰鸣声已渐渐远去了。12月的深夜很凄冷,山路上没有车辆,偶尔有一只獾或一头小鹿在大灯的光柱下跑过路面,隐没在对面的松林中。巴西警方派来的佩雷拉开着车,杜塔克盯着定位仪上闪烁的红点,“快到了,加达斯肯定还在老地方。”他说。

佩雷拉是新近才参与此事的,不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奇怪地问:“什么老地方?”

杜塔克猥琐地笑了,“是加达斯为海拉‘播下种子’的地方。嘿,那真是疯狂的7天7夜!”

汽车下了山路,开进雪松林中的一个空场。果然如杜塔克所说,一辆外观破旧的凯迪拉克车停在那里,没有开灯,杜塔克的红外夜视镜中显出发动机的清晰轮廓,说明机身还未冷却。杜塔克跳下车,警惕地看看四周的动静,然后走过去用强力手电筒照照车内。

加达斯躺在车后座上,还在梦乡中,杜塔克咯咯笑着,屈指敲击着车窗,“年轻人,醒醒,你被妻子扔到门外了!”

加达斯慢慢睁开眼,奇怪地看看四周。他慢慢爬起来,打开车门,在强力手电的晃动下捂着眼睛,“你是……杜塔克?这儿是什么地方?”

“听见伊瓜苏瀑布的水声了吗?这是你度蜜月的地方嘛。”

“伊瓜苏瀑布?今天是几号?”

“12月10日,你还能赶回美国过圣诞节呢。”

加达斯终于清醒了,将散落在脑海中的记忆碎片联系在一起。12月10日,那就是说,参观人造子宫已是两天前的晚上。那天他与海拉决裂,同到自己的房间,不久,身佩流苏的印第安少女照样笑嘻嘻地请他去吃早饭,海拉已经坐在老地方等他。

当加达斯脸色冰冷地坐下时,她定定地看着他,“吃吧,这是你在此地的最后一顿饭了。”

加达斯冷笑道:“这是威胁吗?”不过他马上后悔说这句话了,因为从海拉脸上掩饰不住的忧伤来看,这句话肯定是诀别而不是威胁。但他不愿道歉,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这顿早餐,海拉则一直未动刀叉,只是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两人沉默着,体味着爱恨交织的情感折磨。很快,加达斯觉察到了异常,海拉的影像开始在他眼前晃动,视野也渐渐模糊。不用说,饭菜中有安眠药。在失去知觉前,他听见海拉吩咐:“把他抬到我的屋里。”

在那之后的两天里,海拉对他干了些什么?……现在,他仍穿着进入地下世界前的衣服,只是颈项间多了一条赤金项链,连着一枚心形坠子,打开坠子,里边是海拉的肖像,一个微笑的肖像。也许是自己心情不好的缘故吧,他觉得海拉的笑容中浸透了苦涩和悲凉。

加达斯摸到口袋里有一个软软的东西,拿出来看看,是一只透明的软塑料袋,装着一些红色的细细的草。他马上认出这是海拉佩带的乌鲁鲁草流苏,是海拉的临别赠物。

现在他能想象到,海拉为他换衣服戴项链时,是怎样用目光一遍一遍扫过他的身体。他几乎软弱得要流泪——但他随即想到了那个邪恶的、像是外星人虫茧一样的集体子宫,想起自己当时的震惊和厌恶。两种感情激烈地角力着,像一把大锯一样嘎吱嘎吱地锯着他的心房。

杜塔克一直嬉笑地看着他。直到这时,加达斯才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毫无疑问,是海拉用那架幽灵飞机把自己送到了这里,但杜塔克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杜塔克,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杜塔克忍住嘴角的笑容,向加达斯伸出手,“我在此谨向你致歉——为了我一个月前的一拳。加达斯,那是你父亲的主意。”

事情的真相一下子浮出了水面。它来得过于猛烈,使加达斯突然有入水窒息的感觉。他摸摸自己的左腮——那里有一个月前植入的半颗假牙,“是这颗牙齿?”

“对:它是个高效的脉冲信号发生器,作用范围95公里,足以让同步卫星对它保持监视了。如果是在5公里之内,它还能作窃听器用。现在请你立即跟我们回到圣保罗取下这颗假牙,因为它是以核物质作能源的,虽说辐射量很小,但对身体多少有些损伤吧。”

加达斯很想搬起一块石头砸在这张得白化病的丑脸上,但他已经疲倦得没有力量发怒了。而且,杜塔克并不是罪魁祸首,如果要发泄怒火的话,首先要找布莱德·比利,美国参议员,自己的父亲。

他压住怒火,冷静地说:“好了,我想你该把真相全都告诉我了。”

“当然,我正想这么做。咱们到车里去?”

晨光已经初绽,松林像是黑色的剪影,晨风送来初冬的凉意。加达斯摇摇头,“不必,就在这里说吧——这样我可以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上次见面时我已经告诉你,我们早就发现了许多走私到美国的黑人女婴,个个都酷似海拉。于是我们追根溯源,找到了巴西圣贞女孤儿院,并初步判定那个常去送货的黑人女工就是‘死而复生’的海拉。”杜塔克说,“我们完全有能力杀死这个癌魔。但是,她的秘密巢穴——其存在是确定无疑的——我们却一直没有找到。有人目击到一架幽灵飞机,但它的隐形性能太优异了,任何雷达都无法发现它的踪迹。我们四处撒网,仍然没有成效。正在这时,你也独立地发现了这条线索并打算来巴西调查,于是你父亲就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他说,也许一个真诚的青年能得到特工得不到的东西。以后的情况你都知道了,我们故意把对海拉的暗杀行动透露给你……”

“麻醉医生或主刀医生是你们的同伙?”

“啊,不不。”杜塔克咧嘴笑道,“我们并不想在找到海拉的巢穴之前杀死她,干吗花冤枉钱去收买杀手呢,那10万元只是个虚设的诱饵。此后,医生、麻醉师和你的反应都完全符合我们的设想,尤其是你。我曾担心,你不会主动把暗杀消息透露给海拉——毕竟你和海拉只有一面之交,毕竟你来巴西是为了调查她而不是帮助她。但你父亲很自信地断言:你一定会的,作为一个追求博爱和公正的热血青年,在没有真正认识到海拉的危害前,你一定会阻止暗杀的。你父亲没有说错。”

“对,我父亲很了解他的儿子。”加达斯咬牙切齿地说。

“那时我们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对你说破真相,并请你担任美男计中的乌鸦——对不起,在这儿我借用了克格勃的一个术语。但你父亲说那样不行,只有绝对的真诚才能瞒过目光如炬的海拉。说实话,作为一个老牌特工,我相当佩服你的父亲。”

加达斯再一次发出了冷笑,“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往下说吧。”

“后来的事态发展十分顺利,顺利得超乎我们的预料。你的牙齿被植入发生器后,不到20天,海拉就同你……上床了。”杜塔克咧嘴笑道,“对不起,这个词很粗俗。当时我们很怀疑,海拉是不是察觉了我们的计谋,在设置反陷阱?后来的窃听表明,是我们多虑了。海拉虽然智力超绝,目光敏锐,但毕竟是个生理年龄只有12岁的少女嘛。她很容易陷入爱河,对不对?”

加达斯心房战栗着,想起了自己梦中的自责。

“我们根据你身上信号发生器发出的信号,很容易地找到了地下巢穴的秘密人口。知道吗?这些天我一直在那儿为你们这对情人站岗。上帝啊,那片密林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单是旱蚂蟥、蜢蛛和大蚂蚁就能让我发疯,还要时刻提防着毒蛙和毒蛇。”

“你是说,地下世界的秘密入口是在亚马逊密林中?”

杜塔克嘿嘿笑着,避开了这个问题,“你进了巢穴后,离地面太远,窃听器的信号比较模糊。经电脑复原后,我们才勉强能听出个大概。我知道你曾……把一个女人从房里赶出去,对吧?也知道你很快认清了海拉的危险本质,和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加达斯无法反驳。杜塔克说的大多为实情,但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十分污秽,十分刺耳。加达斯懒得反驳,沉着脸听下去。

“你在地下的最后一天,即你被麻醉之后,窃听器仍在工作,所以我们继续监听着。听到海拉安排手下把你抬到她屋里,还听到她……吻你,在你耳边喃喃自语。此时声源与窃听器很近,这些话听得清楚极了!”

加达斯的眸子上蒙着一层雾霭,痛苦的火焰在瞳孔中跳荡着,杜塔克紧紧地盯着他,十分开心。本来这些细节是不用向加达斯传达的,但杜塔克难以抑制自己的欲望,他天生爱翻动别人精神上的伤疤。

“加达斯,你是好样的,没有你的帮助,我们真没办法找到海拉的秘密巢穴。参议员说让你尽快回国,他要听你的详细汇报,再决定下一步的大动作。”

加达斯已经能想象到,几架美国B-2轰炸机飞到亚马逊密林上空,投下上百吨重的巨型炸弹,海拉和她的忠实臣民都会葬身火海……他战栗了一下,这当然逃不过杜塔克的眼睛。加达斯疲倦地说:“当然,我该回去了,我的戏已经演完了。走吧,回圣保罗。”

“好的,我来为你开车。”

加达斯冷冷地说:“你还是回到自己车上吧。恕我坦言,我不大愿意和你在一起。看到你,我就想起专吃腐尸的秃鹫。”

杜塔克没有生气,咧着嘴说:“多谢你的坦率,干我这一行,本来就没打算讨人喜欢。不过,我还是要舰着脸挤到你的车上。知道为什么吗?我怕你心血来潮,用汽车电话或别的办法向海拉泄密。当然我知道你对海拉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容忍了,否则你此刻也不会被她扔到这里。不过你们总是情人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请原谅,这也是参议员的交代。”

他客客气气地把加达斯让到车后,自己则坐到驾驶座上,然后对另一辆车上的佩雷拉招了招手,两车紧咬着上了公路。

“对不起,加达斯,那些天把你蒙在鼓里。”那个快活的年轻牙医一边在他口腔中忙活,一边真诚地道着歉,“我也是中情局的,你来这儿诊病的前三天,我刚从别人手里租来这家诊所。不过你不必担心,我的确接受过正规的牙医培训,至少不弱于这儿原来的主人——那个半吊子私营牙医。”

加达斯对这个特工的印象不错,和残暴嗜血的杜塔克相比,他简直就是天使了。他想说“你不必道歉”,但是无法说出口,医生正用针管把麻醉剂注入他的下牙床,一种发麻发胀的感觉迅速蔓延。医生开始手术,锯割声在颅腔中隆隆响着。他的大脑仍在飞速运转,怎么办?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海拉葬身岩洞,海拉是他的爱人,给过他无比的快乐,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他的右手无意中摸到了口袋里那个鼓鼓的软包,那是海拉的“时装”,海拉想让自己永远记住她的躯体。

加达斯努力思考着,能用什么办法通知海拉,让她警惕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不知道海拉身在何处,但把消息透露给圣贞女孤儿院的鲁菲娜嬷嬷就行了,她会及时转告海拉的……不过,他该不该这样做,通知海拉,让海拉从容地带着她的财产逃走,包括那个邪恶的机器子宫?

牙医用钳子夹出植入的半截牙齿,在加达斯面前晃了一下,断牙珐琅质的外皮闪着银白色的金属光芒。“弄掉了,就是它。这个精巧的玩意儿。”那东西当啷一声落在盘子里,杜塔克立即用镊子夹起来,小心地包好,放到贴身口袋里。

牙医细心地清理了伤口,“断牙回美国后再安吧,国内条件更好,现在我给你打一针消炎针。”

他熟练地找到加达斯胳膊上的血管,把针头插进去,随后,黑云顺着血管迅速上升,慢慢模糊他的意识。加达斯猛然悟到是怎么回事,但已经晚了。神志丧失前,他看见牙医俯在他的脸庞上方,歉然道:“对不起,这是上司的决定,他们怕你为爱情所惑做下错事,只好让你在昏睡中尽快回到美国。”

加达斯在心中悲叹:晚了,晚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奇怪的是,在烧灼般的绝望中,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很快沉沉入睡。杜塔克唤来佩雷拉,把浑身瘫软的加达斯搀进车里,回头对牙医说:“理查德,你把诊所赶紧还给主人,和我一块儿回国。”

理查德取下口罩,笑嘻嘻地说:“不,我们在这儿告别吧。我已经喜欢上巴西了。再说,这家小诊所的生意蛮红火的,数倍于我从中情局领的工资。既然这样,我干吗不试试新的生活呢?我的辞职报告已经寄出,并用自己的积蓄把这家诊所给盘过来了。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为中情局服务——免费的服务。再见,下次再来圣保罗时欢迎惠顾。”

杜塔克很吃惊,看看理查德,完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杜塔克对此无可奈何,只好摇着头坐到车里。20分钟后,一架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波音客机从圣保罗机场起飞。机上有一名神志不清的病人,以及一个随行的患有白化病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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