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厉是赶上了好时候。
92年顾和森说话的时候,正好是他拿到大学文凭后无所事事的迷茫空窗期。
顾和森刚讲完话,洪厉一跃而起,做了一只“黑猫”。
官员们都挺喜欢和洪厉打交道,他们都觉得洪厉办事儿地道,做人也好,也因此,洪帮才能发扬至今。
”上回东区的场子闹得不小,这回中央那边派人来,老大,你看?”
”这算是鸿门宴?还真看得起我。”把玩手中打火机,啪一声,点燃了烟,”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
”老大放心,老规矩。”
”那中央派的人是什么样儿?”
”听说年轻的很,好像他爹还是上将。”
洪厉直到进包厢前,也再没说一句话。
因来得晚了,先自罚了三杯,再是由当地官员互相介绍,寒暄一番。场子热得差不多了,官员才道有公务在身,让两位单独谈话。
”听说洪老大本事不小。”年轻人先开了口,”D省的赌场竟比A地还受欢迎,连两位将军都栽在里面。”
洪厉但笑不语。
年轻人不改神色,依旧戏谑道:”不仅如此,洪老大的生意还做到了E国,连那里的军火贩子,也要看洪老大的一分颜色。”
洪厉默默地抿酒,见年轻人看着自己,才道:”我洪厉是规矩人,也不过做点小生意。有人故意找茬,张先生可别当了真。”
年轻人只笑道:”有人为难洪老大,给你难堪。不过这可闹大了,现在全国都在查D省涉黑案,形势可不太好啊。”又顿一下,望向洪厉伸向口袋的左手,”洪老大既然做生意,当然不做赔本买卖。”言罢,低头吃菜。
”张先生是盯住洪帮手里哪条线了?”洪厉挑眉,”洪帮不过在D省有些名头,要真说起来,洪厉不过是张先生一句话便能解决的小人物。”
年轻人放下筷子,脸色沉了下来,”洪老大是不愿合作了?”
洪厉站起来,拿桌上的湿纸巾擦手,转身便走出包厢。
只是一回车上,便吩咐:”把张公子招待好了。往B市送点人,托两个精明的去给张上将带个信儿。”接着,沉下脸色,”去把D省省长给我请来。”
”老大,这?”
”怎么,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不该给点教训?他娘的!拿了好处,还往我这带不该带的人。东区的场子八成也是这孙子闹的!还敢借老子的名头惹人!”
”那,张公子那边?”
”好吃好喝招待着,敬而远之吧。八成他老子想探洪帮的底,这小子怕是没他老子的那份心思。”
”老大何不搭搭**的线?”
”呵,老子刚做点军火生意,那小子就赶着给老子按叛国的帽子。就是老子要搭这条线,也不能和他扯关系,这小子成不了大事。”
D省涉黑案炒得是沸沸扬扬,省政府门口天天有记者围着探听消息。但是张天成坐的车开进省政府大门时,一个记者的影子都没有。张天成还特意摇下车窗,迎上来的是D省省长沈东生。
张天成什么都没有说,到了沈东生办公室内喝完了茶才拍了桌子:“全国都知道的事情,D省省内媒体居然一声不发。”
沈东生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案子是谁捅出去的,省内媒体都不是东方系的,再说全国性的大媒体都没往上登,这几家省里的哪敢胡写。”
张天成吸口气,坐下来撑着脑袋:“昨天我到了D市,D市市长引见过洪帮的人。”
沈东生没接话。
“有些媒体报道D省已经到了黑白不分的地步。”
沈东生眼观鼻鼻观心。
“我看不见得。”
沈东生拿过茶杯喝茶。
沉默了一会儿,张天成起身告辞。
沈东生没有送,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夕阳沉没,那顶上的一点儿正透出最后一点光来。
夜晚来临时,D省省长沈东生被纪委带走调查D省涉黑案。
张天成碰了两个软钉子倒也不生气。
沈东生是个好官。D省省委书记在两位将军出事的时候就已经进去了,沈东生如果能撑得过去,省委书记原本就是他的。
可惜他什么都不要。
隔天,D省省内媒体连同全国媒体一齐报道了D省涉黑案,省政府还单独开了新闻发布会,张天成和几个纪委坐在一起回答记者提问。
张天成在下了飞机以后听到了沈东生在监狱里自杀的消息,彼时他坐在正在驶往家的车里,窗外不断掠过B市的灯火。
D省涉黑案经东方系下的《明阳周刊》报道后在全国激起了极大的反响。各个省开始清查黑社会组织与政府官员的贪腐情况。
而D省省政府的重要官员由中央重新任命。
1984年的夏天。
秦维拿着勺子搅着面前的咖啡,门口的风铃响起来时,就抬头看看进来的人。忽然,他看到推门进来的沈东生,举起手来朝他扬了扬。沈东生也举起手挥了挥朝他走过来。
沈东生看起来不大好,额前的几根头发就那么翘着,也不打理,刚才朝秦维的招呼似乎也有些反应迟钝。
沈东生坐下来后,双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番桌面,秦维看得犹疑,拿过面前的单子递过去,沈东生下意识地接过来,看起了单子上的饮品。
单子是塑面封纸,沈东生看了看秦维面前的咖啡,那咖啡绝不地道,但在当时的B市已经是十分稀有了。那会儿的中国人都时兴往茶馆坐,沈东生的记忆里,直到千禧年的前一年,B市才出现第一家星巴克——勉强能算喝的是咖啡了。
“怎么了?”秦维关切地伸出手,压了压沈东生手中的单子,想看到他眼神,沈东生反应过来,把单子往桌上一放,挥手让服务员上了杯和秦维一样的咖啡。
等服务员转身,沈东生抓了抓头发,对秦维扬起了一个苦笑,“昨晚她闹得我头疼。”
秦维重新拿起勺子搅拌咖啡,“哄哄不就成了?”
沈东生对着反光的窗整理额发,露出苦恼的神情。他知道接下来秦维会劝他抛弃他当时的妻子,他的婚姻在70年代,决不能说是顺心如意。动荡结束后,他就进入中国最好的学校就读,读的是世界史专业,研究生念的是新闻系,硕士学位获得之后,他就进办公厅担任要职。而这一切,沈东生心里有数,他能在动荡结束后这么短的时间就抓住机会,很大原因是他的父亲。
虽然他的父亲在80年代初获得平反,官复原职,但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父亲的作用,他是无法拿到比同时代的年青人更好的机遇的。秦维也一样,秦维出身望族,恢复高考时,根本没有学过数学的他,交的是白卷,但最后他依然被最好的学校的法律系录取了,研究生他选的是国际政治学,师从某著名国际法学家。这会儿秦维是研究生最后一年,两人是远房亲戚,秦维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个经历相仿的亲戚后,就和沈东生走得近了。
他们在一个学校,宿舍楼离得近,常常走动后才发现两人的兴趣相投。上一世的沈东生和秦维玩在一起,一个是他们是亲戚,一个是他们的出身。
他的父亲和沈东生的父亲是同一批被平反的,只不过秦维的父亲去了XJ。沈东生记得,秦维的父亲是极不会入俗的理想主义者,他的一生几乎被政治悲剧的阴影所笼罩,甚至秦维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生下来的具体日期。
那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
秦维见沈东生眉头越皱越紧,刚想开口,服务员就端上了咖啡,“先生,您的咖啡来了。”
沈东生回过神来,轻声说了一声谢谢,搅了几下咖啡,抬头面对秦维道,“我马上要到LN基层去锻炼了。”
不顾秦维的反应,沈东生下结论一般道,“她是反对的,不肯去,也成,我已经决定和她离婚了。”
秦维的勺子咚的一声撞到咖啡杯,他低下头,掩饰般地搅了几下,随即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沈东生捧起咖啡杯,似是要喝一般地遮住脸。
他知道秦维喜欢他。
无论是这一世和上一世,他都知道。秦维在父亲被平反后,立刻成为学校圈子内的名人,念本科的时候他和另一个男孩相恋,是公开的秘密,但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两人在秦维念研究生时就绝交了。这事儿发生在秦维和沈东生认识之前。
上一世沈东生知道,但没捅破这层窗户纸,这种足以毁了政治前途的举动是上一世的他绝不会做的。
“刘渊和吴璟念都下去了。”沈东生喝了一口咖啡后道,“想要成为第三或者第四梯队的人可不少。”
秦维没接话,但沈东生知道,他此刻的内心是复杂的,秦维的野心并不比自己小,都是这样的出身,又是这样的年纪,谁没有点治国利民的抱负呢?
沈东生的内心也在犹豫,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宿舍里,而宿舍门后的日历正好显示的是他和秦维约见的这一天。老天特意让他把重生的节点选在了这里,是否是要他抓住秦维呢?
他心里也在打鼓,如果他没有记错,此时的秦维已经拿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和奖学金。上一世,秦维的前途十分光明,他借着那位著名国际法学的名头,打了不少漂亮的官司,从美国回来后,在B市开办的律师事务所如火如荼。
“吴璟念前两年去了H省Z县,就两年,”沈东生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他已经做到Z县的县委书记兼党委书记了。”
秦维低着头喝咖啡。
就听得沈东生说:
“我们这种人,只有下去,才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