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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响马经常站在窗前朝外眺望。

对面是一栋方方正正的楼房。

无数黑洞洞的窗子,很规则地排列,中间厚厚地隔着,绝不通融。那些窗子终日死寂无声。

响马盼望走出一个人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他或她悠悠地坐在阳台上,望着响马,正常地笑一笑,或者抬头看一看天。

然而,响马终于没见一个人出来。他甚至怀疑那是一栋被遗弃的楼房。

一天,有个孩子,一个小小的孩子,终于在一个午后从阳台上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于是,响马知道那里面有人,而且有孩子。

他担心起来,一个孩子怎么能呆在那样一栋古怪的楼房里呢?童心会发霉的。

满世界的阳光很灿烂,却照不透那一窗窗黑洞。响马觉得它们有点像梦中的山洞。

于是,他就画了一幅画,叫《对面的楼房》。

刚刚画完,他就看见有一张纸条出现在门缝下。他捡起来,打开,看见寥寥几个字: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不好?落款是:陌生的朋友。

22号楼就是响马经常观望的对面的那栋楼。多巧啊。

人总是感叹:这个地方没劲,而在那个地方生活的一段时光才回味无穷。可是,当他真的再次生活到“那个地方”,又会感到同样没意思,反而会再次思念他离开的“这个地方。”

人也总是感叹:如今的日子无聊,而过去的岁月才是美好的,难忘的。过去的不可复得,于是,只好寄希望于未来。可是,当他真的走进了未来,却又觉得乏味,回首曾抱怨过的日子,发觉竟是那样令人怀念……存在总是无奈,我们在憧憬和缅怀中度日,盼望奇迹。

响马觉得奇迹来了。

他拾掇了一下,立即下了楼。

与往日相比,太阳第一次变了样。空气也第一次清新了许多。碰见小区里的人,响马感到他们的面孔也第一次亲切了许多。

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他摆上了两杯红酒,正等着馈赠友谊?她捧出了纯洁,正等着奉献爱情?他是恩人,要赐予响马地位和声誉?他是仇人,要与响马进行殊死的搏斗?她是年迈的老人,要降临博大的母爱?她是幼小的孩子,要索取成人的呵护?

响马的思绪在未知的领域尽情飞翔,呆板的生命里有了一丝流动。

他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用手揿门铃。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个女性。她的笔体很柔软,那是男人的手模仿不出来的。

没有人出来。

他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出来。

他想那个猫眼里一定有个人在窥视他。他不急不躁,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

他忽然感到自己被玩弄了!

离开的时候,走下几阶楼梯,他又回头看了看,那扇门依然板着脸,无声无息。

这天夜里,响马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缝隙,朝22楼张望。

他用眼睛找到了那个神秘的202室,里面漆黑,没有灯光,而且还挡着窗帘。

那个人是不是也在窗帘的缝隙偷偷观望响马呢?他不敢确定。他把目光收回来,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再看。

他忽然觉得这个邀约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有关。

响马觉得请她帮忙的时候到了。

“响马,最近你怎么了?为什么总躲避我?”

“总共才一次。我真的遇到了一点麻烦事。”

N停了停,突然问:“你们小区是不是有个男人失踪了?”

“你听谁说的?”

“报纸。”

“我一周前就听说了。”

“那就是两个了?”

“什么意思?”

“报上说这个男人是三天前失踪的呀!”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跟你有没有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最近怎么总是怪怪的?”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就对你说了,我是不想让你受惊吓。”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更害怕。”

“你来一趟吧,我讲给你。”

“你现在就说。”

“不,我要当面对你讲。”

N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等我。”

晚上,N来了。

N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身体很不好,脸色总是显得有些苍白。不过,她的胆子似乎比较大。

响马把自己最近经历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她讲了,竹筒倒豆子。她的眼睛闪着惶恐的光,不停地看响马的左右眼。

响马说:“我说我不告诉你,你非要听!”

“我……”

“你怎么了?”

“我在想……”

“你到底怎么了?”

“我在想,你现在是不是在梦游,是不是在说梦话……”

“别添乱了。”

“响马……”N低头沉思了一下,继续观察响马的左右眼,说:“我觉得,一个人不能长时间离群索居……”

“什么意思?”

“你最好出去找个工作,业余时间再搞点设计,赚点外快。经常接触一下人群,那样会好一些。”

“我比任何人都正常。”

“可是……”

“现在,你得帮我一个忙。”

“……你说。”

“你跟我住几天。”

“干什么?”

“假如你发现我半夜走出了这个房间,你就跟着我出去,千万不要惊醒我……”

“不,我怕!”

“我又不会害你!”

N缩紧肩膀听下文。

“我每次梦游都会见到那个恐怖的女人,她领我去一个山洞。你跟着我们,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地方。然后,你悄悄跟着她,弄清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敢!那样会把我吓疯的!”

“我必须探明她的底细,不然,日后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唉,你不帮我,那就没有人能帮我了。”

响马有些悲观,仰躺在沙发上,叹气。

N轻轻拉起响马的手,静静看他的脸。最近,他显得十分憔悴。她有些心疼,说:“响马,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我哪知道啊。”

“你说,那两个失踪的男人是不是也被她带进了那个……山洞?”

响马被这个猜测吓得一哆嗦。

“也许,你说出你最怕什么,她就不再纠缠你了。”

“我不敢说……”

“你到底最怕什么啊?”

“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响马看着N,眼光突然戒备起来。

N想了想,突然说:“响马,我帮你。”

“真的?”

“真的。在我原来的想像中,男人很强大,很暴烈。自从跟你在一起,我才发现其实很多时候男人比女人更软弱。”

响马一下把她搂进怀里。他发现她这时候已经开始抖了。

“你记着,千万要注意隐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我记着。”

N陪着响马过夜。

他们没有做爱。

N甚至都没有脱衣服。

两个人严阵以待。

关了灯后,N把头靠近响马,小声说:“响马,我害怕……”

“不怕。”响马也小声说。

“今夜……你会梦游吗?”

“我哪知道啊。”

静了一阵子,她又小声说:“假如你半夜上厕所,千万提前跟我说一声,别吓着我。”

“我尽量不上厕所。”

又静了一阵子,她又说:“假如半夜你出去,即使你不让我跟着你,我也不敢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

“你在房子里怕什么?”

“万一你说的那个黄减爬进来呢?”

隔一阵子N就小声说几句什么,无非是“外面是什么声音”“你攥紧我的手啊”“你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之类。

后来,响马实在太困了,N的声音就变成了糨糊,他听不清字节了。

随着响马朝梦乡里越陷越深,N的耳语变得像抽象画一样破碎支离,越来越荒诞:“你别先睡啊——睡觉危险——她现身了——她就是我——我怕——你不能怕——你怕我吗——”

大约半夜的时候,响马被什么惊醒了。

窗外好像有一只猫在叫,那声音低下,狭长,丑陋,孤单,鬼祟。

响马翻了一下身,看见一双像猫一样的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这双诡秘的眼睛离他太近了,他的魂差点飞了。

是N!

她一直没睡,她在暗暗观察响马。

“我醒了,你别怕啊。”响马说。

N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突然说:“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响马猛抖了一下。这句话他太熟悉了!

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难道操纵自己梦游的人就是她?N?

“你要……干什么!”响马颤颤地问。

N“嘿嘿嘿”地笑起来:“我只是想问问,你最怕什么?”

“你可别吓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睡着了呢。”

“别撒谎了,你是以为,我就是那个梦中的女人,对吗?”

响马不知说什么好,他越来越觉得她可疑了!

“我不是。”她又说。

响马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继续说:“我是你的女人。”

接着,N好像怕吓着响马一样,试探着钻进响马的怀,把他慢慢抱紧。

然而,深夜里那猫一样绿幽幽的眼光,却在响马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

●来历

第二天,N坐989去上班了。

她在一家IT公司当文秘,上班要第一个到,下班要最后一个走,因为她拿着钥匙。她的工作无非是接电话,接待客户,外联等等,反正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

她走的时候,对响马说,晚上她回来。

响马透过窗子看着她的背影。

她穿一件米黄色风衣,黑色短靴,头发长长的,但是缺乏光泽。她的身材很不错,看背影,还有几分俊朗。

她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朝响马的窗子望过来。

响马吓得一缩头。

她好像没有看见响马的眼睛——前面说过,从外面看楼房的窗户,是一个黑洞洞——她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响马继续看。

他在对比N和那个恐怖的梦中女子的背影,越对比他越觉得像。

N终于出了小区的门,一拐,不见了。

响马倚在窗前,呆呆地想,难道自己是引狼入室?

趁着太阳刚刚升起来,他开始回忆。

一年前,朋友阿2找到响马,开口就说:“响马,我小姨子爱上你了。”

“你想和我攀亲戚呀?”

阿2说:“你还没我富呢,我攀你干什么?”

后来,响马知道阿2说的是真话。

他小姨子就是N,23岁,据说心高气傲,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上哪个男人,她说她见过的男人都肮脏,她要找一个像风一样清爽的男人。

一次,阿2家举行一个PARTY,响马去参加了。那次,N也在。

以前,她就在阿2家看过响马的绘画作品,一直很仰慕。那天,在PARTY上,她一直坐在暗处静静观望响马,她被响马身上的美术气质深深打动了。

她半遮半掩地向姐姐吐露了这个心事。

而阿2对响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响马都想不起那个PARTY都有哪些人了,更没注意N长的什么样子。

当时,阿2的神态有点异样,他说:“你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将是最后一个。”

响马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感到了压力。

“希望你能……好好待她。”阿2的声调更低。

“她怎么了?”

“癌。医生说,她顶多能活6个月。”

“可是,你知道我有女朋友……”

“我当然知道你有女朋友,而且不止是一个。你难道不能把你那些庸俗的爱情暂停一段时间吗?……陪她半年。现在,她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她知道她的病吗?”

“不知道。”

响马想了想,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她当妹妹一样对待的。”

“不能当成妹妹。”

响马更正了一下:“我会尽全力扮演好她的恋人的。”

当时,和响马来往密切的女孩是B。

B开了一个花店,响马当时就去了她的花店,对她说了实情。B说:“你好好爱她一次吧,我不会怪你。”

后来,阿2终于找了一个机会,把N介绍给了响马,然后他就找个借口离开了。

N长得不漂亮,并且脸色一点不红润。那是在一个酒吧,响马和她聊了两个多小时。为了让她尽早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响马过早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全身都哆嗦了一下,轻声轻气地问响马:“你真喜欢我吗?”

“真的。”

她也握紧了响马的手,说:“那我们就这样在一起,永远不变卦,好不好?”

响马的鼻子一酸,说:“永远不变卦。”

“我就怕找到一个不守信的男人。假如有一天,我被我爱的男人抛弃了,我会死的。”

响马抱紧她,一边抚摩她那毫无光泽的长发,一边说:“你太纯情了,任何男人都不忍心那样对待你的。”

N喜欢看月亮,响马经常陪她一起站在高高的立交桥上,看月亮。其实,响马对此毫无兴趣,却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自从N跟响马在一起,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健康的润泽,双眸也有了光彩。

她经常依偎在响马的怀中,对着月亮憧憬——结婚的时候,做两个月亮窗,做一个月亮门……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阿2这时候已经和太太移民加拿大。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和响马经常在网上通过MSN联络,时间长了,联络也断了。响马听说,他们在多伦多贷款买了一个三层小楼,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为还债奔忙,根本没有时间跟大陆联系。

半年过去了。

N竟然没有死。

又过了一个月,响马的女友B来到了飞天小区——响马对她说过,N只有半年的寿命。

B和响马吵起来,她认为响马在欺骗她。

响马正在跟B辩解,却猛然听见传来敲门声。是N来了!

两个人的舌战陡然停止了。

响马慌乱地把B推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他为N打开门。

“你怎么这么慢?”

“我在刮胡子。”

N放下包,抱住响马:“你看看,我变没变样子?”

“文眉了?”

“漂亮吗?”

“漂亮。”

“那你吻我啊。”

响马朝B藏身的房间瞟了瞟,这些话B听得一清二楚。然后,他捧过N的下颚,亲了一下。

那天,N跟响马腻了两个小时还没有走的意思。当时,天已经冷了,还没有供暖。而B穿得非常薄,那个房间里又没有衣服,没有被子,不知她冻成了什么样子……B屏声敛气,始终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响马就在女友的监听下,跟另一个女人缠绵,直到夜深人静。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响马试探着问。这时候,他已经跟N上过床了。

“好吧。”N竟然很爽快。

响马长出一口气。

下了楼,响马打个车,一直把N送到电影厂大门口。他只知道她家住在这个大院里,但从来没有去过她家。

她说:“响马,你回去吧。”

“好,再见。”响马说。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她又停住了,慢慢返回来,在月光下对响马说:“响马,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唉,算了。”

她再次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头挥手:“你回去吧,再见。”

响马的心不落底,追上去,把她拉住:“你刚才想问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响马,突然说:“刚才躲在你房子里的那个人是谁?”

响马一下就呆住了。

N不再说什么,低头急匆匆地走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问起过这件事。

……B因为N跟响马一直争吵不休。最后,她终于遇到一个有北京户口的有钱男人,把响马踹了。

N奇迹般地活下来。

响马不可能娶她,他多少次想对她讲明真相,却一直开不了口。他担心她会一下子垮掉。他一直认为是爱情在支撑她活着……响马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中度日如年。

此时,响马忽然有了一个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猜想:这个N是不是半年前就死了呢?

●空房子之约

响马继续工作。

他在电脑前画图,搞创意,搞设计。他的大脑里却一直播放昨夜那一幕——N阴森森地问他:“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就是那个女人吗?

她为什么要害自己?

响马跟她在一起,完全是在做善事。而且,他为这样一个毫无关系的女人花了很多钱,花了很多时间。

他觉得,即使她现在已经不是人,即使她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也应该感激他,怎么会恩将仇报呢?

响马有个特点,有什么事想不开,就要上厕所。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敏感地看了看门缝下,又看见了一张纸条!

他急忙捡起来,展开——还是那个柔软的笔体: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吗?

落款依然是:陌生的朋友。

响马站在那里,左思右想:N已经去上班了,这纸条是谁塞进来的呢?

最后,响马又去了。

他有一种希冀:这个人既然三番五次地邀请自己,一定有情况,也许,她就是知道谜底的人。

他又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深呼吸,然后用手揿门铃。

没有人。

响马一直在揿,一直没有人开门。

他用拳头擂门板,可还是不见人出来。

这是一个空房子。

他的心中又增加了一种恐惧,快步走出来。

他没有回家,来到了小区的花园里,静坐。他要让太阳晒一晒他惊恐的心。

一只蜻蜓在无声地飞。几条金鱼在池塘里无声地游。一只甲壳虫在鹅卵石小路上无声地爬。

他一直想了很久,仍然没有产生破译恐怖的灵感。天快黑的时候,他沮丧地回家了。N快回来了。

●同居

天黑了,N还没有回来。也许她正在路上。

响马又一次躲在窗子后,观察对面的楼房。

那楼房的窗子稀稀拉拉亮着灯。而那个202室一直黑着,它旁边的几扇窗也都黑着……N回来后,响马掩饰着眼里的隔阂,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啊,路上塞车。”

“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也吃了。”

N坐在响马身旁,讲她们公司白天发生的一些事,比如,张经理签了一张订单,60万元……她问响马:“你知道是人民币还是美金?”

响马才不关心这些。他问:“你姐姐他们最近回不回来?”

“我姐姐?”

“就是阿2两口子啊。”

“噢,其实那不是我姐姐。”

响马愣住了。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很谈得来,就认了姐妹。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一直没联系。”

响马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本来他想让阿2捅破这层窗纸,看来只有自己动手了。

“N,我想对你说个秘密……”

“你最近怎么总是神叨叨的?又有什么秘密?藏宝图?神灯?芝麻开门?”

“你别胡闹。我想,我说出来你会受不住……”

“跟我有关系呀?”

“是的,跟你我都有关系。”

“那你别说了。”N的脸色冷下来。

“为什么?”

N突然笑了笑。

“你怎么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一年前,医生说我只能活半年。你为了让我得到一点爱,得到一点温暖,假装和我相爱。为此,你女朋友还抛弃了你。”

响马傻了。

停了停,她又说:“我也知道你有很多性伙伴。”

响马低下头去。

N叹口气,继续说:“这一年我得到了很多欢乐,我下辈子都不会忘记!……谢谢你,响马。我知道你不会和我结婚,当然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就这样吧,我觉得挺好的。”

说到这里,N的眼睛有点湿。

响马的眼睛也有点湿。

静默了一阵子,N问:“响马,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死吗?”

响马摇摇头。

N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响马一下抱紧了她。她也抱紧了响马。

“N,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活着。”响马重重地说。有两串泪珠掉在他的手上,凉得像窗外的月亮。

这一夜,响马跟N相拥而眠。

N一句话都不说,像小猫一样乖顺,静谧。

响马沉浸在温柔富贵乡,几乎忘记了夜里即将要发生的……半夜,他被什么东西碰醒了。他微微睁眼一看,心一抖——房间里亮着夜灯,那光很暗淡。N不见了。

她去厕所了?

响马不敢妄动。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卫生间有动静,他认定她就在卫生间。可是,又过了半天,仍然不见她回来。

她在干什么?

她怎么对响马一直隐瞒她的秘密了如指掌?

她怎么知道那一天B藏在他家里?

响马光着脚轻轻走出去,看见卫生间亮着淡淡的光。这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个恐怖的景象……他几乎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过去,通过门缝朝里看,头发都竖起来了——N穿戴整齐,立在梳妆镜前,对着镜子化妆!

此时,她正在涂口红。她的眼睛画上了黑黑的眼影,特别吓人。

她的嘴本来挺大,现在她把它画得很小很小,上面一点,下面一点,很夸张,在苍白的脸上如同一颗红豆,红得像血,很像满清宫廷里的妃子。

然后,她慢慢慢慢慢慢走出来。

响马一下就闪开了。

他看着她直挺挺地朝外面走去。

难道真是她?

响马的心狠狠一酸,接着就充满了巨大的惊恐。

N走出房门之后,响马按捺住狂烈的心跳,也慢慢慢慢慢慢地走到门口,通过门缝,他看见N一直走向小区外。

这时候,响马已经肯定她就是那个梦中的恐怖女人了!

那个新来的保安还在打瞌睡。

N终于走过小区大门,朝那片荒草地的深处走去……在纸灯笼的白色光晕中,有一些不眠的飞虫在无声地舞动。有一条黑猫像幽灵一样一闪而过,草深不知处。

响马实在不敢跟她走出去,走向那黑暗无边的荒草地。他惊惶地反过身,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她回来。

四周一片死寂。响马突然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钻心地疼。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响马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门响。他一动不敢动,耳朵张得像簸箕一样大,捕捉着来自N脚下的声音。

她没有直接走进卧室,而是走进了卫生间,用清水冲洗脸面,她冲了很久很久,好像要把脸上的那层皮褪掉。

她不是人!

她早死了!

终于,水龙头停了,他听见N走过来。

尽管她蹑手蹑脚,几乎没有弄出一点声音,但响马还是听到了。他急忙闭上双眼,尽可能地放松,眼皮呈现出熟睡的安详。

她走进卧室,站在响马的头上,纹丝不动地注视他。

虽然隔着眼皮,可是响马能察觉到那条高高的黑影笼罩了他。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荒草的气息。

她在跟他对峙。

她要考验响马到底睡没睡着。

响马尽量让自己的鼻息自然,舒畅,不让对方察觉出做作来。他的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咳嗽啊。

他知道,一个醒着的人和一个睡着的人咳嗽是不一样的,一个伪装睡着的人如果咳嗽最容易露出破绽。

他越不想让自己咳嗽,嗓子越痒痒。他压制着自己。他惊恐至极,痛苦至极。

终于,那个黑影慢慢慢慢慢慢脱了衣服,轻轻躺在了他的身边。她的身体很凉。

响马一直坚持着那种不属于他的鼻息声,直到听见N轻微的鼾声。

她睡着了。

她睡着了?

响马不敢相信,继续伪装。

他终于憋不住了,在他要咳嗽出来之前的那一刹那,他翻了一个身作为前奏,然后咳嗽起来。憋得太久了,他咳嗽的声音很突兀,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感到N抖了一下,她的鼾声戛然而止。

她伸过凉凉的手拍了拍响马的背,叫了声:“响马!响马!”

响马假装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你醒醒!”

响马睁看眼,看见N在月光中看着他,她的脸很阴暗。

她说:“响马,我害怕……”

她的虚伪让响马愤怒,他冷笑了一下,说:“N,我们可以打开灯说话吗?”

“可以啊。”她说。

响马一骨碌坐起来,把灯打开,然后站在地上,靠近房门。

N也围着毯子坐起来。

她被灯光刺激得眯着眼睛。这时候,谁都不会把她跟刚才那个可怕的影子联系在一起。

“N,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怎么样?”

“你为什么说这个?”

“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

“你说。”

“不管怎样,你都不要害我。”

“我害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死了?”

N的脸色突然变白了,她定定地看着响马,厉声叫道:“响马,你有病!”

“不是我有问题,是你有问题!”响马出奇地冷静。

“我?我有什么问题?”

“我问你,刚才你干什么去了?”响马说这句话的时候,死死盯着N的脸。

“刚才?我一直睡在你身边啊!”

“胡说!”

N也平静下来,盯着响马的眼睛问:“那你说我干什么去了?”

“我亲眼看着你,描眉画眼,然后直挺挺地走进这个房子……你到那片荒草地里干什么?”

N木木地看响马。

“怎么,你能说我在编造吗?”

“不……”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

她要说实情了!

响马后退了一步。

“我……我想我可能梦游。”

她的话出乎响马预料,他的思维跳跃了一下。

“你梦游?”

“因为,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那情景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响马不知应该继续和她保持这种距离,还是应该走上前。

“响马,你别怕,你过来。”她突然抬起头,说。

响马想起了梦中的那个恐怖女人,她也是这样叫他过来的。于是,他没有动,只是低低地说:“你继续说下去。”

“……我可能是被你讲的事吓坏了。最近,我一直害怕,怕自己也半夜起来出去梦游,怕走进那片荒草地……越害怕什么越可能发生什么。”

响马一下泄了气。

如果N就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她太深邃了。

如果N不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那个神秘女人就更加深邃了。

●第三次相约

这一天,N又去上班了,家里又剩下了响马一个人。

他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就画起画来。他继续画那幅《对面的楼房》。

这幅作品不写实,整个画布上都是黑糊糊的窗,不方不圆,像一个个山洞。在众多窗子前,漂浮着一只只惊惶的梦一样的眼睛。眼睛和楼房是两个层面,两个维度。

他画着画着,很神经质地扭头看了看,又看到门缝下出现了一张纸条。

他疾步跑到门前,迅速打开门,楼道宁静,没有一个人影儿。

关上门,他把那张纸条展开,还是那句话: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一趟,好吗?

下面是:陌生的朋友。

响马抱着撞大运的心态又来到了那个房子。和从前一样,没有人。

他靠在楼梯扶手上想:为什么总有人约我到这个空房子来呢?

他不想这么快离开,他要等待对门有人走出来,打听打听这个房子的情况。

过了好久,对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一个老头慢腾腾地走出来,他的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垃圾袋。

“大爷,这个房子的人呢?”

那个老头看了看他,一边下楼一边说:“这个房子好像一直没有人。不过……”

“怎么了?”响马惊了一下。

“经常有人来这里敲门。”

……天黑之后,他还是禁不住朝对面的楼房望了望,奇迹没有出现,那个房子一片漆黑。

●梦游

N最近的脸色一天比不上一天了。

响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真的挺不了多久了。

这一天晚上,响马说:“你明天还是回去吧。我这里离城里太远,你上下班实在不方便,太累了,而且我也照顾不好你。回到家,你爸爸妈妈对你的照顾会更周到一些。”

“可是,谁来帮你忙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真相是人类永远也无法弄清的,我不想再跟梦过不去了。我今后要加紧工作,用现实填充虚无。我会活得很好的。”

“也好。明天我就回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啊。”

“一定的。”

这是N陪响马一起度过的第四夜。

半夜的时候,响马梦见自己飘飘悠悠又起床了!

他不再记得N睡在自己身边,他怀着巨大的惊恐,一步步走出去。

那个新保安还在值班室里打盹。

他走过她,来到荒地前,看见那个女人如约在等他。他又看见她了!

“过来,你过来!”她说。

响马再一次强烈感到这神秘女人很面熟。他想加快脚步,可是,脚却不听他使唤,他就那样慢吞吞地走进了荒草地。

那个女人转身,朝荒草的深处走。

他痴迷地跟着她。

走了很远的路,他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在地道里看到的一幕: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在那个光线暗淡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响马又如饥似渴了。

他跟着那个恐怖的女人,又一次走进了那个他曾经反复走进的圈套……一片无底的黑暗。那个女人笑笑地问他:“你最怕什么?”

……这一次,响马惊醒之后,怔忡了一阵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就下意识地伸手朝旁边摸去。没有人!

他马上想到——自己又梦游了,而N还没有回来!

响马毛骨悚然,坐起来,下了床,在地上转悠了一会儿,又躺到了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改怎么办。

终于,他听见N回来了。她不再蹑手蹑脚,而是有些踉跄。她站在响马的面前,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脸色白得?人。

“你!……”响马猛地坐起来。

“她她她……我看见她了!”

“谁?”

“那个女人!”N上气不接下气。

响马的脑袋顿时就乱了。

“她是谁?”他问。

“我哪认识啊!再说,晚上黑,根本看不清楚。”

响马盯着她的脸,迅速做着判断。

“我,我一直没睡着。半夜的时候,我看见你慢慢地坐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去……当时差点把我吓吓吓死!后来,我咬着牙跟你走出去,远远跟在你的后面,一直跟你走出小区。在那片荒草地里,我终于看见了你梦见的那个女人,她站在荒草中,朝你招手……”

“她看见你了?”

“应该没有。你就像被施了妖法一样,木木地跟着她朝荒草深处走去了,我紧紧跟在你们的身后……那个女人好像很警觉,她不时回头张望,而且,脚步越来越快……”

“你一直跟我进了山洞?”

“没有,我在洞口外的草丛里等着。我先看见你惊慌地跑出来,顺着山路下山去了。然后,过了好半天,我才看见那个女人走出来,她孤身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怪怪地笑……”

“她住在哪里?”响马已经急不可待了。

“她不像是一个血肉之身,好像一个影子,走路无声无息,我跑着都跟不上。我跟着她绕来绕去,不知走了多少盘陀路,最后迷失了方向……”

“你怎么能连方向都搞不清呢?”响马绝望了。

“你别急啊。她绕来绕去,最后走进了飞天小区!……”

响马似乎想到了什么,盯紧N的嘴。

“我看见她走进了22号楼2门202室……”

●面对面

N回家了。

响马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N离开之后的第二天,飞天小区第三个男人失踪。警车整天出入飞天小区,人心惶惶。

尽管没有证据,可是响马坚定地认为,他们都是被那个神秘女人给带走了。

下一个可能就是他。

最近,响马接了几个大活儿,可是,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工作。更多的时间,他都站在窗前,观察对面那个房子——22号楼2门202室。

她,那个梦中的神秘女人,她就住在那里。她曾经三次约响马去。

响马想不明白,她到底是现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她是现实的,那么她在哪里工作?

她多大年龄?她有什么爱好?她是什么性格?她有没有丈夫?她有没有孩子?响马为什么每次梦游都能遇见她?

如果她是梦里的一个幻影,那么,她为什么住在小区内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房间里?

响马想再去探探那个深不可测的房子,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想,假如敲开门之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他非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他想先去物业公司查一查这个女人的来历。

到了物业公司之后,他被人支来支去,最后走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办公室。这个男人有点秃顶,眼神里写着行政部门工作人员才有的傲慢。他问:“你有事吗?”

“我查一个业主的情况……或者是租户。”

“哪个房子?”

“22号楼2门202室。”

对方怪模怪样地打量了响马一番,警觉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咱们这个小区的业主。”

“你住哪个房?”

“23号楼,4门,101室。”

“你是22号楼这个业主的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

“那你查人家干什么?”

响马不知怎么解释,就说:“她曾经邀请我到她家去,但是我每次去都没有人。”

“她邀请你就说明你们是朋友,你为什么查人家?如果不认识,她怎么会邀请你?你越说越不对了。”

“我说的是真话,我一次都不曾见过她。”

“我们这里有规定,不能轻易向其他人吐露业主在我们这里登记的相关资料。”

“我只要知道这个业主是男是女就行,或者,知道一个名字也可以。”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求求您,帮个忙。”

“不,你求也没用。”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低头看报纸了,给响马一个光溜溜的头顶。

“那您告诉我,这个房子有没有人住,这个总可以吧?”

那个人把头抬起来,说:“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对方的固执,让响马怀疑他和那个诡秘的女人有什么深层的关系。

离开物业公司之后,响马的心里更没底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再到那个房子去一次。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带了一群朋友。

回到家,他先打电话,叫来一群哥们喝酒。都是男人。喝着喝着,响马对大家说,22号楼有一个漂亮妹妹,走,我带你们见见她去。

一群男人喝酒,如果没一个女人在场,总是少一些气氛。听说有个漂亮妹妹,大家都很兴奋,一窝蜂似的跟响马走了。

这时候天还亮着。响马带领大家吵吵嚷嚷地来到那个房门前,伸手敲门:“当!当!当!……”

没有人出来。

他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答应。

他回身耸耸肩,对大家说:“漂亮妹妹不在,只有我陪你们喽。”

大家夸张地唉声叹气,把响马抱怨一顿。

那天聚会,大家并没有因为漂亮妹妹缺席而减了兴致,只有响马一直心不在焉。一个哥们说:“靠,响马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梦游呢?”

梦游两个字让响马抖了一下。

后来,响马故伎重演,又选择一个日子,请几个男人来喝酒。这次,被请的人中没有一个是上次被请的人。

这次,他们一直喝到天黑,响马才说:“我都忘了,这个小区里还有一个漂亮妹妹呢,一直闻听诸位的大名,很是崇拜,走走走,我带你们找她去。”

一群人又来到了那个没有光亮的房子。

响马站在门板前,又敲,还是没有人。

一个哥们小声说:“人家睡了吧?这多不礼貌,咱们回去吧。”

响马得了一个台阶,就领大家回来了。

大家散去之后,响马锁了门,一个人站在窗前,朝那个神秘的窗子张望。那窗子依然黑洞洞的,像一只眼睛。

响马知道,此时,她一定在里面。窗帘挡着她半张脸,她正用一只眼珠朝响马这里看。

她对响马在房间里的一切举动似乎都一清二楚,要不然,她怎么每次都那么准确地把纸条塞进门缝,而一次都不被发现?

响马一直和那个窗子里的眼珠对峙,这样过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横下一条心:一个人去找她!

这时候已经快午夜了。

响马出了门,径直朝22号楼走去。

此时,22号楼所有的窗子都黑着。整个小区所有的窗子都黑着。

响马上楼的时候,看见那些楼梯在月光下面目死板,就像不怀善意的路标,通向黑暗的高处。

响马又看见了那条曾在他视线中一闪即逝的黑猫,它蜷着身子卧在楼梯的拐角,一双眼睛绿幽幽闪着光。

来到202室前,响马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敲响了门。

猫眼里有了光亮!

响马哆嗦了一下——她在!

还没等响马想好,该不该转身逃离,就听见了“哗啦啦”地开锁声。接着,门慢慢拉开,一个女人逆光出现在响马面前。

她第一眼看到响马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惶,但是很快就稳定住了。

响马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说:“我是23号楼4门101室的业主……”

“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很冷。

这时候,响马一点点看清了她——这个女人看样子有40岁左右了,响马觉得她长得非常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我……你没有邀请过我吗?”

“我没有。”她的态度依然很冷。

“我接到过几次纸条……你看,在这里。”说着,响马把那几张纸条都拿出来,递给她看。

“这不是我写的。”

“你这里还住着别人吗?”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怎么回事呢?”响马有点卡壳了。

那女人慢吞吞地说:“即使有人邀请你,你也不应该深更半夜造访。你觉得合适吗?”

“我来过几次了,你都不在。”

“别说我,跟我没关系。”

响马想到,如果今天不破釜沉舟,可能再都不会找到她了。他说:“如果你不害怕,可以让我进屋跟你聊聊吗?”

“如果你不害怕,那你就进来吧。”

她的脸上突然挂上了响马熟悉的笑,那是她在梦魇中的笑……响马惊悚了一下。

她还在等他的反应。响马咬了咬牙,一步就跨了进去。

那个女人慢慢把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远远地看着他。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灯,灯罩把那不明亮的光染得绿绿的。

“坐吧。”她指了指沙发。

沙发太矮,太软,没有支撑力,响马感觉到坐下去很危险,万一出现什么情况,他想站起来,不像坐在凳子上那么便捷。

可是,这房间就没有凳子,他只好坐在沙发上。

她没有走过来,依然站在门口。

绿绿的灯光涂在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梦魇中那种奇怪的笑,等着响马说话。

响马怎么都止不住双腿的颤抖。

她的眼睛慢慢地转移到了响马的腿上。

响马忽然后悔来到了这里,他甚至想到了今夜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那女人一直在看他的腿。

他的腿越抖越厉害。

突然,响马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陡然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了!

假如,从小到大,记录你童年的只有一张或几张凝固的老照片。可是,你成人之后,偶尔看到一盘录像带,打开,里面却播放出多年以前的一个场景,你第一次看见了童年时代的你,看见了当年的一个老邻居,或者一个小伙伴,看见了已经被你遗忘的你家那座老房子,看见了那时候蓝盈盈的天……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个女人的脸突然开启了响马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天是那样蓝。

她“咯咯咯”地笑。

她故意板着脸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

响马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

她抱起他,说:“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

可是,不久她突然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何方。响马想像着她的变化,凭感觉每年画一幅她。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他画了将近20年!

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而他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就是当年的她如今的样子。

——而她就站在眼前。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响马最后一幅画中的人,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这说明,现在他遇见的正是那个消失多年的女人!

这种巧合多么恐怖!

那个老旧的故乡小城,远隔千山万水,而她和他竟然都在京都,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而他凭着想像画的她,竟然像照片一样准确无误!

这不是……太难以置信了吗?

或者,她是从响马最后一幅画中走下来的幻影?

“你是不是从外地搬来的?”响马又激动又恐惧,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她还在看响马的双腿。

“你看我的脸好吗?”

她把目光慢慢移上来,最后,平平地落在响马的脸上。

“你……有没有见过我?”

她歪歪头,说:“好像见过。”

“在哪里?”

“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

“我不怕。”

她突然那压低了声音:“在梦里……”

响马的身子陡然一轻。他颤颤地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跟画中的那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如此相似?为什么她不承认她就是她?难道她真的和响马童年时代爱上的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那么,给响马暗中送纸条的人是谁?那纸条为什么又偏偏把响马引到她的房子?

“你刚才说在梦里见过我,那是……什么意思?”

“我梦见你追我。”

响马想起了她开门之后那一瞬间的惊惶。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她问。

“能先讲讲你的梦吗?”响马说。

女人打量着响马的五官,慢慢地说:“在梦里,你的面目非常凶恶,我跑,你在后面追……”

响马的眼睛瞪圆了,他无法判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撒谎。

“我一直跑进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地方,藏在黑暗中。你追进来,四下搜寻我……”

响马觉得他现在好像就是在梦中。

“这个梦我反复做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我都吓出一身冷汗。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停了停,她的眼睛突然变得迷离起来,轻轻地问:“现在,我是做梦吗?”

“我还怀疑我是在做梦呢。”

“也许,我在小区见过你,不记得了,就梦见了你……有这种可能。”说到这里,她似乎笑了笑。

响马彻底傻住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也会梦到自己?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是谁在更黑暗的地方操纵着这一切?

“哪一天我送你一幅画。”响马突然说。

“画的谁?”

“画的你。”

“你画我?”

“我不是有意画你,胡乱涂抹,画出的那个女人和你很像。”

“那怎么可能呢?”

“也许,我也是以前在小区里见过你,只是没注意,而你却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于是,不知不觉就画出了你。”

“算了,我不看了,听起来都害怕。”

静默。

夜深人静,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太晚了,我得走了。”响马说。

女人一直看着响马,没做声。

响马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她闪开了身子。

响马走到她跟前的时候,紧张到了极点,朝她笑了笑,笑得很假。她似乎也笑了笑。

响马跨出门那一刻,半扭着头,一边走一边留意她在身后的举动。她没有举动,她好像一直看着响马的后脑勺。

走出门之后,响马回过身,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有这个必要吗?”她说。

响马又一次犯疑了,她为什么不说名字呢?

“这有什么?”

“我不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什么?”

女人说:“你小时候,没听老人讲过吗?——深更半夜,假如有陌生人问你的名字,千万不能说。”

“是这样……”

这时候,响马感到脚下有一团毛烘烘的东西,他低头看,是那条黑猫,它趴在了这个女人的门口。它还没有睡,睁着绿幽幽的眼,静静聆听这两个人的对话。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响马说。

“秘密?”

“对,秘密。”

她冷冷地笑了笑:“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一个最大的秘密。”

“——你梦游。”

“我不信。”

“我至少可以给你找两个人证。有人亲眼看见你和我一起梦游。你有没有梦见过,在山洞里,你站在我背后,问我……”

突然,房子里的灯“忽”地就灭了,响马和女人都陷入了黑暗中。那条黑猫“嗖”地从不知道窜到了哪里。女人在黑暗中低低地说:“你最怕什么?”

响马哆嗦了一下。

现实被梦魇一点点吞并。他假装镇静地说:“……对,是这句。”

“我在问你,你最怕什么?”女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响马摇晃了一下,差点被击倒——她不是在接响马的话,她是在问响马!响马感觉到,她随时都可能伸出无数条尖利的爪子来。

“你在梦中一直没有告诉我。”黑暗中的她又一次冷笑起来。

响马还在掩饰着他的惊恐,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看,这些情节都对上号了。”

女人似乎不重视这个,她继续阴森森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响马后退了一步:“你总问这个……干什么?”

女人突然不说话了。

黑暗的时间移动得极其缓慢,像地壳运动。响马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过了好半天,女人终于开口了:“我经常问其他人这个问题。我是个导演,我想把人类内心最恐惧的东西真实地展现出来。”

响马小声问:“你用什么方式展现?”

“电影。”

“电影?……”

“我在拍恐怖电影。你说出来,好吗?省得我在梦中总追问你。”

“我最怕……你。”

“你撒谎!”她突然叫了起来。

响马的神经几乎崩断了,他小声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的女人突然又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不知道。”

“想听吗?”

“……你说吧。”

“算了。我最怕的东西和你最怕的东西一样,我说出来,就会撞到你的心理障碍上。今夜太黑了。”

“怎么突然就停电了?”

“我这个房子一到半夜就经常停电。”

“好了……我们下次再聊吧。”

“我很少在家,我想你很难再遇到我了。”

响马突然有一个预感,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女人轻轻关上门,从门缝里低低挤出一句:“梦里见吧。”

响马在黑暗中愣了半晌,急急地朝楼下跑下去……回到家,他把那一幅幅画像拿出来,取出最后一幅,仔细端详。

这个撩拨童年的他心旌摇荡的女人,这个在响马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人,这个让响马在多年之后怀疑起她真实性的女人……太像了。

响马认定,刚才他见的这个不肯说出姓名的女人,就是画上的这个他同样不知道姓名的女人!

响马注视着画中人,越想越恐惧。这个令他恐惧的女人出自他的画笔……最后,他把这些画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塞到了吊柜里。

朝窗子外看了一眼,22号楼2门202室那个房间依然黑糊糊。

●我想杀了你……

响马发誓再也不去见那个梦幻中的女人了。

他勉强下了一个定论:他和她都是受害者。这个小区有一种什么磁场,导致来到这里的人都易患梦游症。

这天晚上,响马屈指算了算,又该为那个童年的梦中情人画像了。现在,他不必再参照最后一幅画了,只要依照22号楼2门202室那个女人画就可以了。

她在响马的画布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响马突然停了笔。

他和画中的她对视着,心越缩越紧。他感觉到了什么,歪了歪脑袋,把眼光从画板上移开,头皮一炸——画中的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真的是她!

她穿着一身白衣,直直地站在窗外,房间里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青青的。她冷冷地看了响马一眼就走了。她的神态好像在梦游中……响马放下画笔,快步追了出去。

这是响马第一次清醒地和梦游的她相遇。他要看看,她到底把自己领到什么地方!

这一天的月亮出奇的亮。

她没有走南门,而是从北门出去的。一个胖保安在门口打盹。他在这里站岗,不比黄减那个塑料人强多少。

出了北门,那个女人绕了半圈,朝南门外那片荒草地走去。

响马也钻进了荒草地,不过,为了不被她发现,他一直矮着身子前进。

正像N说的,她走的路线就像一团乱麻,绕来绕去,曲里拐弯。

走着走着,响马感到四周越来越陌生,好像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了。他忽然想到:梦游的他,能准确地摸回家。而现在,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怎么回去?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觉察到,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像并不是主谋,她只是一个被控制者,她的任务就是引着他走进那个山洞。

她时不时就直挺挺地转过身来,迷茫地看一下,也许是在寻找响马。看了一会儿,她又转过身去,继续走……荒草中多是蒺藜,响马的身上被刺了很多下,钻心地疼。

突然,前面的荒草中慢腾腾站起两个人!由于离得太远,响马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好像都穿着保安制服,个头一般高。

响马愣住了,把身子藏得更深。他的目光穿过荒草,严密观察这三个人的举动。

那个女人终于停下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两个黑影中有一个说话了,很轻柔:“来,你过来。”响马不知道他是对那个女人说,还是对自己说。

响马没有动,那个女人也没有动。

另一个黑影也不动,像个死尸,一直朝响马这里望着。

说话的黑影又说了一句:“你过来呀。”

那个女人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说话的黑影终于慢慢走上前来。他的身体刮着粗硬的荒草,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而另一个黑影还是站在原地,朝响马这里望着。

响马死死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突然想到,说话的黑影是黄减,而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是他的替身——那个塑料人!

他的头好像被人砸了一闷棍,“轰隆”响了一声。

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

这个黄减天天值夜班,渐渐发觉了这个可怜女人的病症,也摸清了她发病的规律,于是,他打起了这个女梦游患者的主意。

过去,黄减过了零点就不知去向,一定就是钻进了这片荒草丛中,等待这个梦游的女人出现,伺机下手。他说过——我在等我的女人。

可是,蹊跷的是,每次这个女人出现,她身后都跟随着一个男人,那就是响马。每次,黄减都对响马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

而今天,他终于看见这个女梦游患者一个人走过来……当然,这都是响马的猜测而已。很多时候,猜测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黄减好像怕那个女人受惊,他走得很慢,很慢,就像要捉住一只蝴蝶……那个女人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她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黄减像矫捷的豹子,撒腿就追上来。

响马的藏身位置在女人的后面,她现在正是朝响马这边跑过来。

响马的大脑一下就停转了。

这一刻万分危急,有很多事情需要响马想明白:这两个黑影是不是只有一个是真人?这很重要!假如响马判断错了,万一搏斗起来,那么敌人的兵力一下就增加了一倍。

这三个人是不是一伙的?

响马此时要跳出来见义勇为,搭救这个女人。可是,万一他中了圈套,那么不但暴露了目标,而且敌人的兵力其实是增加了两倍!

还有,此时这个女人仍然在梦游,还是已经被惊醒?这关系到响马这一伙能不能增加一倍的力量。假如她已经醒了,至少她还可以跑出去喊人……响马的大脑还处在死机状态,而惊恐的女人已经跑近了。

这时候,响马看清了,追在她后面的人正是黄减!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但是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响马来不及多想,“噌”一下站起来。

他几乎一下就挡在了黄减的面前。

黄减猛地站住了。

“黄减!”响马喝道。

黄减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现在的响马是睡着,还是醒着。

风刮起来,荒草“哗哗啦啦”舞动起来。

远处的另一个黄减,轻飘飘倒了下去,被荒草埋没了。

响马平和了一下语气,又叫了一声:“黄减。”

黄减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他。也许,是响马的出现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回过神。看来,最近他一直出没在这片荒草丛中,那身脏兮兮的保安制服已经刮了很多口子,像个乞丐。

“黄减,你说话呀?”响马又说。这回,他用的几乎是朋友口气了。

黄减不说话,也不动。

风大起来,他的大檐帽被吹掉了,落进了荒草丛中,他的眼珠动都没有动一下。这个细节一下勾起了响马那阴森的记忆!

面前这是一个塑料人!

那么,倒下去的那个像死尸一样的黑影才是黄减?这个塑料人是黄减施了法术的工具?黄减被这个塑料人抽干了血,变成了一个空壳?

响马惊恐地回过头,看见那个梦游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把头转过来时,眼前的人终于说话了,他的语速很慢很慢:“你…是…第…四…个…”

响马猛地打了个冷战!

他在这个东西的声调中,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塑料味。他陡然想到了飞天小区另外三个失踪的男人……响马转身就跑!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荒草中乱撞……潜伏在草丛中的节骨草,恶意绊了他一下,差点把他绊一个跟头,他回过头,发现那个东西还站在原地,木木地看着他,并没有追上来。

他稍微镇定了一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走。

突然,脚下又有一个东西把他绊了一个趔趄,他低头一看,大吃一惊,竟然看见黄减在草丛中躺着!这个黄减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两只离得太远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又好像在看着夜空,双眼充满绝望。

不过,响马的脚告诉他,这个黄减好像不是一个肉身,硬邦邦的。他壮着胆蹲下身,摸了摸这个黄减的脸,一丝凉气爬上他的囟门——这个黄减是塑料的。

响马站起来,发现刚才被他误以为是塑料人的黄减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响马懵了——他的速度比猫还快!

响马和他对视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撩动着黄减破烂的制服,响马忽然感到有点悲凉。黄减突然笑了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不相信……”

响马戒备地问:“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梦一样飘忽:“我…正…在…梦…游…”

“现在?”

“现在……”

响马忽然感到这个人很恶心——他强暴女梦游患者未遂,败露了,现在,他开始装疯卖傻了。

“你不是警察,我没必要对你撒谎……”黄减又说。

“既然你在梦游,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在梦游?”

“我也说不清……”

“那么就是说,现在你还睡着?”

“是……”

“那你为什么不醒过来呢?”响马的口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我醒不来……”

“我不信。”

黄减竟然深深叹了口气:“我当保安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我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辞掉的……”

“你接着说。”

“我在大门口值夜班,一到半夜,总是忽悠一下,站着就睡着了,接下来我知道我就要梦游了。每次,我都会抱出这个塑料人,把它放在我的岗位上,顶替我,然后,我本人就钻进这片荒草丛……”

“你到荒草丛中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今天你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追那个女人?”

“我说了,我不知道……”

黄减的脸在暗淡的月光下竟然闪着奇异的光。他的头发有点长,被风掀动着,经常挡着他的眼睛。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响马感到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眼前这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在梦游。从某个角度说,他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在梦游……梦魇和现实离得太近了。不,不是太近,而是完全混淆了。

“对于你来说,梦游着和清醒着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就是现在我管不了我自己……”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

响马想,这更像是喝醉了。

“你有没有喝酒?”

“我从来不喝酒……”

“那你就是精神病,不是梦游。”

“每次到了天亮,我就会忽悠一下醒过来,又归我自己支配了。其实,你和我在小区大门口聊天,后来我爬进你家取塑料人,还有你在小区外的荒草丛看到我,我都是在梦游中……”

世上有各种奇怪的人,响马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打算离开了。

“我想,我之所以得这种奇怪的梦游症,是看见你和那个女人梦游之后被吓的。我曾经跟踪这个女人,知道了她的住址,就给你一次次写纸条,想让你和她见个面……”说到这里,黄减脸上的痛苦加剧了,喃喃地说:“现在,我管不了自己……”

响马突然感到了危险,他低声问:“你现在想干什么?”

黄减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两束异常的亮光,他小声说:“现在,我想把你杀了——实在对不起啊!……”

响马猛地朝后跳开一步。

黄减从怀里慢腾腾地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那刀子很长,很尖。他痛苦地看着那把刀子,说:“我必须杀你的……”

响马想跑,但是,他清楚他跑不过这只豹子。他的双腿顿时软成了面条。这时候,风小多了。

响马突然孤注一掷地喊道:“天亮啦!”

黄减朝东方望了望,猛地哆嗦了一下。天边真的露出了一丝丝亮光。

“噢,天亮了……”他嗫嚅道。

响马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再搭理响马,慢腾腾地收起刀子,慢腾腾地躺下来,平平地躺在那个塑料人旁边,双眼望天,眼神就像死鱼一样定住了。

天光熹微,响马看见两个黄减躺在一起。

两个黄减躺的姿势一模一样,表情也一模一样。

响马相信,只要他一转身,就可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荒草凄凄,两个黄减。

这个时辰,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天。

梦魇和现实混淆了,真与假混淆了,昼与夜混淆了。

●好像是真相

响马报了案。

由于黄减涉嫌杀人,警方立刻下了传唤令。然而,黄减不可能永远藏在那片荒草丛里,他像虫子一样爬走了。

这期间,响马被警方叫去做了几次笔录。由于牵扯到他的梦游症,案件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这宗案子里,还牵扯到一个重要证人,就是那个22号楼2门202室的女人。

至此响马才知道她叫李丫。

李丫一直推说自己工作太忙,很不配合。她的证词也十分简单:她经常做梦,梦见有个男人在追她。最后一次,这个男人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却出现了另一个长相凶横的男人,她一下惊醒了,这才发现,她站在飞天小区外的荒草丛里……警方分别带着响马和李丫,进行了司法精神病学鉴定。结果表明:两个人都患有重度梦游症。

半个月之后,黄减依然没有抓到。响马却接到了老家的一个电话:他父亲病危了。

响马出生那年,父亲就40岁了。他当了很多年文化局局长。响马出来读书那一年,他正好退下来。老头一直很孤独,全身都是病。响马买房子的时候,父亲拿出多年的积蓄,为儿子交了首付款。后来,响马几次要接他来北京生活,他死活不愿意。

得到警方的同意之后,响马离开北京,奔赴老家小城。

他父亲是胃癌,已经瘦得皮包骨。响马和姐姐轮流在医院照顾他。

回家的第一天,在医院,趁父亲昏睡的时候,响马小声问姐姐:“咱家楼上有一户人家,在我10岁左右的时候搬走了,你记得吗?他家有个女儿,跟你的年龄好像差不多,经常穿一件红衣裳,一条黄裤子。”

姐姐说:“那家姓李,住顶楼。你说的那个女孩叫李丫,她爸爸在文化局烧锅炉,她在亚麻厂上班。”

响马完全呆住了——是她!

“她家为什么搬走了?”

“还不是因为李丫!她和亚麻厂厂长乱搞,有一次,一群工人讨工资,把厂长办公室砸开了,正好把两个人堵在里面,当时李丫和那个厂长都裸着!那一年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这件丑事儿。哦,当时你还小。”

“你知道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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